每看徐小明的《海市蜃楼》,都像洗了个热水澡。
作为写作者,写久了,渐渐就有了特异功能。读书,或者观影,遇到酣畅之作,创作者当时的快意,会在自己身上贞子附体一般还原,他激情喷发有如神助,他心里的念头像一支钻天的焰火,一路嗤嗤地冒着火星,向着夜空去了,以为破了这层大气就到头了,却还有余力穿过又一层大气,虽然是劳作,整个身体却都成了行乐的工具;遇到写得费力的,创作者当时的焦躁、不自信,甚至身体上的不良反应,也不免一一前来,他口干舌燥,腰背酸痛,他拖延着不肯开工,写作中间,还不时勘察进度。
《海市蜃楼》属于前者。摄影师在海市蜃楼中,看见了神秘的异族美貌女子,从此念念不忘,抛家舍业去新疆大漠做无望的搜寻,途中体验了异族的风俗,遇见了被他忽略的爱情,也遭遇了匪帮,然而,揭掉嗜血匪首面纱的刹那,却发现那正是他的梦中人。这故事,动机、立意、起承转合,全都新颖锐利酣畅淋漓,二十三年前固然令我惊艳,二十三年后依旧。它虽然不能算彻底的原创——它改编自倪匡的《虚像》,但它舍掉了小说里的幻想色彩,把阿拉伯改做上世纪三十年代的新疆,加入民俗风情,浸满世事人情,更结实,更显醇厚,也更有说服力。
二十三年里,每次重看它,一直在想,徐小明写这个剧本时,该怎么快意呢?故事背景改为新疆的念头闪现时,周围的一切,大概突然像被内心的特效处理过了,风沙、驼铃、香料的味道,和异域的音乐一起出现,让他不知置身何地。一种想要立刻抓住这个念头的愿望,过电般激起一身热汗。
但它一直没被翻拍,即便是在这极度缺乏好剧本的年月。大概因为,它不是它之前的那种香港电影,色彩浓郁,古怪斑斓,现在看来,至少也有文献价值,也不是之后的那种香港电影,有幽微的趣味,在电影语言和对香港城市文化的累积上都有贡献。它是一出极力消除出身色彩的通俗剧,无派无别,没人为它张目,也就没了重拍的由头。
何况,上世纪八十年代,多的是这种酣畅的故事。同样让我惊艳乃至念念不忘的,还有周晓文的《疯狂的代价》,两姐妹相依为命,妹妹遭遇强暴,姐姐耿耿的复仇念头,终于将周围所有人卷入其中。它是那种深沉的悲剧,却噱头十足,整个故事线索简单,却一气呵成。同样,这个电影也没被翻拍。即便翻拍,我怀疑,它们都会被拍得支离破碎,难以自圆其说,更缺乏内在情绪的支撑,让创作者写作时的不良反应在观众身上还原,像现在的几乎所有电影。
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2006年我生了一场大病,那之后不久,凑巧又读到保罗·奥斯特的小说——他所有的小说都在焦灼地述说“重创”,然后我明白了,一个人若突然心如死灰面色枯槁,一个人的生活状态若突然支离破碎前言不搭后语,必须要考虑重创的发生。对于电影世界来说,如果是一两个创作者失去讲故事的能力,那只是他们的问题,如果这种情况同时发生在所有的作者身上,那么必然是时代的问题,一定是时代在什么地方出现了重创,让他们语无伦次自信心丧失,让观众隔着屏幕也能体会到当时的口干舌燥勉力为之。
我不知道这个神秘的重创发生在何时,又是以什么形式发生,却能感受到它的后果:银幕上那一个个让我浑身干燥如坐针毡的、碎片般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