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二十五年后的眼光看“电影工作室”的首作《上海之夜》,着实有太多不合逻辑之处。
巧合太多,而且坏在太巧——例如十年前在桥底有过盟约的人成了邻居,人海中有过瓜葛的人竟齐聚一室;侥幸太多,而且坏在太侥幸——例如被灌醉的叶倩文滚入床底得以保全贞节;向《马路天使》、《十字街头》致敬的地方太多,向老上海文艺遗留物取经的地方也太多——街头群众把一颗头左歪右歪的情景,立刻叫人想起丁聪漫画里的那种恶趣味,用两个人十年后的重逢撑起整出戏,也有点力不从心,所以散乱的时候也太散乱,张艾嘉仓促间被推上舞台,机智献唱“嘻嘻哈哈之歌”,引来老板献花,似乎要埋设伏笔,却到底没有了下文,献花老板转眼又意欲染指被选为月历皇后的叶倩文。
但《上海之夜》却让人久久难忘,“电影工作室”二十五年来的四十九部电影里,徐克最喜欢的是它,因它“很耐看,很温暖”,身为香港电影节形象大使的莫文蔚,第一个要推荐的也是它。
它不是现实的逻辑,不是灰了心的新世纪人的逻辑,它另有一种逻辑,是电影的逻辑,是徐克的逻辑,是热情的逻辑,是希望的逻辑。斯蒂芬·金有名言“你要相信你所写的东西”,徐克则是怀着极大的诚实去相信《上海之夜》里的一切巧合、一切遭逢,以及人和人之间的暖意。《上海之夜》另有一种罕见的明媚,这种明媚在《刀马旦》中仍旧得到贯彻,这种明媚和暖意,是一种唐人性格。
我们哪里有机会知道唐朝是什么模样呢?长安城里的飞花,明月楼头的笛子,窗前梅花的疏影,岸边踏歌的声音,遥远到连真实性都待考,隔着时光的层层损耗和剥蚀,那种坦荡、明快、酣畅的唐人性格,有多少是经了我们的渲染与夸大,也着实难说得很。但,唐人性格与其说是一个真实的存在,不如说它是一种性格理想的寄托,是人性里开阔的、丰润的、明亮的一切的凝结,是身心得到极大释放的时代的化身。我们已经习惯了,把中国人性格里好的一面归唐宋,坏的一面算在明清头上,把中国人性格里饱满的、丰盈的、果敢的、信心充沛的一切,都归给唐朝,森冷的、枯瘦的、狭隘的、阴惨的、残破的,一律归罪明清。而且,愈是不可得,愈是没有重回的可能,那种唐人性格愈是完满。
徐克就有性格理想,他那些电影的成功,与其说是电影技术的胜利,倒不如说是一种性格理想的胜利。在徐克的电影里,男人刚毅深沉,女人丰腴亮烈,《新蜀山剑侠》、《笑傲江湖》、《青蛇》、《黄飞鸿》都是这种性格理想的结晶,即便由他监制的《散打》,也有种新世纪朝阳的气质——我以为,那是所有关于深圳这个城市的影像作品里最好的一部。而“电影工作室”的其他作品,也不能脱离唐人性格这个前提去解读,所以《女人不坏》不能被新时代观众所理解,他们不能想象备受煎熬的当代人身上,还可以有这种唐人性格。难怪他掉过头去拍狄仁杰。
人们公认徐克最懂得女性,因为,若以阴性阳性为我们的世界划分边界,意义是“男性的”,诗意是“女性的”,我们的世界,在残酷的时候是“男性的”,美好的时候是“女性的”,现实是“男性的”,希望却是“女性的”,那种唐人式的理想性格,其实也是“女性的”。所以,歌德要说:“永恒的女性,引导我们飞升!”
每逢我喜欢的那些人,我也说他“明媚如唐”,还是这个飞升的意思。例如徐克,例如《上海之夜》里的男男女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