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重山》 岳飞
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
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月光透过薄薄的纱帘,洒在桌案上,一盘棋、一张琴、一卷书,仿佛只有这样才可以和尘封多年的旧事暗通心意。这轮明月,从古到今,看过人世沧桑,依旧是这般风韵。而我们,却再也回不到那一场高山流水的初相逢。我一直相信,月光比阳光,更能清楚地照彻历史遗漏的角落。因为它明朗、幽清;它柔和,也多情。拨动历史那根锈蚀的琴弦,弹奏出沙哑的音调,是因为风尘劳累,还是因为知音已逝?千百年来,历史只不过更换了舞台,过往的英雄就真的成了道具吗?
填这首《小重山》的人,叫岳飞,历史上著名的军事家、民族英雄、抗金名将。他一生精忠报国,驰骋疆场,只希望马革裹尸,以祭山河。滔滔乱世,想要实践理想中的完美,收复旧日河山,只不过是一场虚空的梦。自古英雄多寂寥,他最终被奸臣以“莫须有”的罪名所害,似乎也是预料之中的事。历史是一把用现实打磨的利剑,冷酷无情,它总是趁人不备,就粉碎你的梦,连灰烬都不留下。世先有伯乐,而后有千里。世间恃才傲物、卓尔不群的人,无不希望自己可以得遇明主,一展平生才学。纵为知音死,也不甘作别人的棋子。多少人,一生不遇知音,宁可隐于闹市,或终老山林,都不愿在烟火人间为别人做嫁衣。
浪花淘尽,岳飞只是史册上一位风云人物罢了。被时光之笔写在宋朝的纸上,再也不能怒发冲冠,饮血疆场。他写《满江红》:“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又是多么的豁达豪壮。是啊!三十多年的功名如同尘土,八千里的路程,不知道经过多少风云人生。胸藏烟霞,心如皓月,在碌碌世间,等待一个赏识他的明主,可是知音未遇,身先死。
他写《小重山》不似《满江红》那样豪情万丈,可却是借琴弦抒发着心中无言的呐喊。是寒蛩将他从梦中惊醒,现实的无奈如烟云铺卷而来,不能入睡,就独自绕着石径缓步。帘外清冷的月光,照见他一片赤胆之心。这一生,为南宋抗金,无数次浴血沙场,毫无怨尤。他不为功名,只希望可以得遇明君,慰藉平生寂寥。他是时代的英雄,他想收复中原万丈河山,可是壮志难酬,君王的懦弱,奸臣的迫害,让他凄怆沉郁。也想脱下征袍在月下独酌,享受恬然和淡泊的人生;也想放马南山,捧一本庄子的《逍遥游》,坐拥青山碧水。
栏杆拍遍,山河依旧滔滔,那被战争搅乱的江水,混浊不堪,谁还能在浊浪中淘出真正的英雄?又或者说,谁还有心,去寻找真正的英雄?他在寂寞的黄尘古道,策马奔驰,阵阵马蹄踏碎山河。他,连同整个王朝,都在这一场战火中被洗劫一空。宋朝的历史,从此覆盖了一层抖不去的灰。以为这样就可以埋葬屈辱、埋葬忠骨,可那些不死的魂魄,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还给英雄一世清白。
“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月光下,不知是谁,奏响了一曲《高山流水》,这首流传几千年,也风华了几千年的曲子,被无数人弹奏,却脱不去弦音里遗世的寂寞。这首曲子,在子期死,伯牙断弦后,其实就失传了。这么多年,被不同的人更换,或许连一个音符都不能重叠。可人们依旧乐此不疲地弹奏,为了表达自己天涯觅知音的情怀,为了哪怕一段清澈的相逢,会隐埋于世。人生有太多的缺憾,辗转的江湖,转瞬皆为泡影。我们总是希望将从前失去的慢慢找回,将残破的好好修补,而不去过问,是否会适得其反,是否真的可以完好如初。
岳飞虽是武将,但他文才横溢,有儒将风范。他是寂寞英雄,满腔抱负,无人赏识,只将满腹心事,付诸瑶琴,可是世无知音,苍茫人海中,又有谁来听他的弦声?所谓曲高和寡,尘世间,又有多少人可以真正的领会乐曲中的精妙?又或者说,谁可以真正领悟抚琴者弦中的意境和他心中的情怀?伯牙绝琴明志,不仅是祭奠死去的子期,也为这世间再无知音,而苦闷。人生何处酬知己?也许世间万物,都可以成为知己,而人心太浮躁,觉察不到万物的性灵。以为只有人,才懂得情感,才有血有肉。而忽略了,一枚叶子,也会萌动相思;一粒尘埃,也在寻找归宿;一只蝼蚁,也会诉说情怀。它们在尘世间,有情有义地活着,是人类,将它们淡漠。
又或者,我们苦苦追寻的知音,其实是自己。世间万物,相互依存,也相互排斥,没有谁可以保证,心可以永远如明月一样的清澈。就连一杯白水,放久了,也要失去原味,会落入粉尘。我们不要自信地认为可以更改人类亘古不变的规律,往往就是因为太信任自己,反添了许多失落。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实在无人的时候,就弹给自己听,弹给心灵听,弹给存在于世间的万物听。
岳飞没能等到他想要的知音,琴弦断,身亦死。历史给他留了一块墓地,是为了证实他一生的清白,一个精忠报国的武将,没有什么,比清白更重要。“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尽管秦桧这么多年,一直跪在他的墓前,可是清风昭昭、明月朗朗,一切又何曾有过改变?他把一生托付给了宋王朝,纵算以后有赏识他的明主,也是相逢太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