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神宗元丰年间,秦观在扬州意外地遇上一位多情的箜篌女。“无端天与娉婷”,这是上天赐给他的仙女,一帘幽梦,十里柔情。我不说,你也知道发生了什么。划尽,除尽。相思如草,“刬尽还生”堪称“神来之笔”。往日的欢娱都随了流水;她为我弹起的送行曲已渺不可闻。黄昏时,天空依然下着濛濛细雨,西斜的太阳却已从云层里射下白亮的光芒,那些花瓣上滚动着雨珠,在阳光中分外娇艳欲滴。我正黯然销魂时,恼人的黄莺儿又在耳边叫了起来。
张炎在《词源》中说:“离情当如此作,全在情景交融,得言外意。”
最爱这句“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这十二个字,简直可作一篇小说来读。那一天,他不小心撞入月光,遇着了她,她正在月光下弹箜篌。那是近于绝世的乐器,在唐代,箜篌一度非常盛行,只是不知为什么,到了宋代,能够弹奏这种乐器的民间艺人已经很少了。他不觉痴了。从此,他流连扬州,不忍离去。
月光下,珠帘静静垂下,遮住了外人的视线,却遮不住月亮的清辉。这是一个二人的世界,构成梦境的,与其说是男女的情事,倒不如说是那幽怨的琴声,还有那相知的心意。
她缬眼流波,十指间,妙音流泻,歌声清越。他写得一手好词,她弹得一手好琴,堪称当世绝配。
这是他留连于扬州一段生活记录。那年,他已三十二岁,本该是立业的时候,却连个功名都没考上。扬州,令他流连的不是官场,而是情场。
扬州是一个物宝天华、人杰地灵的城市。地处淮南江北,正当运河和长江交错之点,水陆交通方便,贸易发达,商贾云集,是唐宋极繁华的商业都市。俗谚云“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文人墨客、富商巨贾皆以扬州为人间天堂。无数诗人都为扬州留下了最深情的一笔。与扬州情分最深的当属晚唐诗人杜牧,“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扬州就是他的情场,就是他的温柔乡。从此,说扬州,唱扬州,必言杜牧,说杜牧,必言他的扬州梦。为什么是扬州,而不是苏州、杭州?若改成“十年一觉杭州梦”呢?也许,一个“扬”入眼,便是无上的视觉享受。
据说,杜牧日日流连花丛,他的上司牛僧孺很不放心,暗中派了三十来个人跟踪保护,每日还要将跟踪日记呈交给他。其实,杜牧不过是一个普通官员,逛青楼而已,就算要派人跟踪,一两个就够了,搞这么大排场,似乎不太可信。后来,杜牧升了官,要到长安去了,牛僧孺设宴送别时,终于忍不住劝他“适可而止”。
杜牧“好事”做了,却不敢承认,还撒谎说自己平时很检点。结果牛僧孺微微一笑,叫人拿出一个小匣子,当面打开,拿出一个本本,杜牧翻开一看,都是类似“杜书记过某家,无恙”等内容。好嘛,这老牛多亏是自己朋友,要是政敌,据此向皇帝奏上一本,说自己成天不务正业,不配做官,那可就惨了。
临离开扬州时,杜牧与自己的红颜知己、扬州当地的一位歌女(张好好)作别时,留下了那首著名的《赠别》: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少游这句“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在音韵上似乎低沉了一些,但魅力丝毫不逊于小杜。尤其在内涵上,更令人遐想无限。
扬州的秦少游是杜牧的翻版,证据就在于,他屡屡将杜牧的春风、豆蔻、薄幸等诗句化入自己的扬州词中。比如这首《满庭芳》:
晓色云开,春随人意,骤雨才过还晴。古台芳榭,飞燕蹴红英。舞困榆钱自落,秋千外,绿水桥平。东风里,朱门映柳,低按小秦筝。
多情,行乐处,珠钿翠盖,玉辔红缨。渐酒空金榼,花困蓬瀛。豆蔻梢头旧恨,十年梦,屈指堪惊。凭栏久,疏烟淡日,寂寞下芜城。
他的自度曲《梦扬州》则更明白无误地表明自己淹留扬州的原因:
晚云收。正柳塘、烟雨初休。燕子未归,恻恻清寒如秋。小阑外、东风软,透绣帷、花蜜香稠。江南远,人何处,鹧鸪啼破春愁。
长记曾陪燕游。酬妙舞清歌,丽锦缠头。殢酒为花,十载因谁淹留?醉鞭拂面归来晚,望翠楼、帘卷金钩。佳会阻,离情正乱,频梦扬州。
十载因谁淹留?秦观曾经热衷于将情人名字化入词中,对他的扬州情人名讳却深深藏住。想来,十年淹留,他所为的不是一个女子。
词人反复引用杜牧诗句向我们传达出一个信息:他就是杜牧二世。据说,杜牧是个美男子,“美容姿,好歌舞,风情颇张,不能自遏”,扬州之于杜牧,便如同鱼儿和水。至于秦观,苏东坡曾为他做过自画像,说他有天然的隐士之风,很仙,很侠,就是一脸落魄相也好看得紧,女人见了便五迷三道儿。怪不得,秦观会与杜牧神交,那原本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两个情种。
不管秦观在扬州爱了谁,又弃了谁,他留下这么诗情画意的“一帘幽梦”是事实,这也是一种因缘。正如梁祝化蝶对当事人来说,悲到极点,对观众来说,却是美到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