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首词是苏轼写给好友王巩的歌妓宇文柔奴的,东坡因“乌台诗案”牵连了众多亲朋好友,其中属王巩被贬得最远,日子最难过。
王巩是宰相王旦之孙,字定国。苏轼在徐州做官时,他带着一车家酿的美酒和三个爱妾英英、盼盼、卿卿,兴师动众地来找苏轼玩。苏轼站在黄楼(苏轼在徐州的居所)高处,俯眺王巩携带一群“梨涡美女”下险滩的情景,只能用壮观来形容。
可见王巩当日是何等风光,又是何等的风流得意。
苏轼想着这个从小在富贵乡里长大的男人,怎受得住那岭南的瘴气。幸运的是,他活着回来了,不仅活着回来了,还是满面红光地回来了。老友相见,免不得一番嘘寒问暖、觥筹交错。席间,苏轼问一路跟随着王巩的侍妾柔奴:“广南的风土不好吧,生活很苦吧?”
怎么会不若呢?所有被贬的士子,连苏东坡在内,都不免叫苦连天,这不是明知故问吗?苏轼这样问,只是想知道他们在岭南是如何生活的。只听柔奴说:
“此心安处,便是吾乡。”
这句话是给苏轼当头的一喝。这几年,他在岭南过得凄苦,有过快乐,也有过这样那样的怨苦,曾耕犁于东坡,也曾以“一蓑烟雨任平生”而自得,靠着信念的力量走过风雨。他以为自己是真正的胜利者,他赢了风,赢了雨,赢了自己。没想到,这个小女孩却只用这淡淡的八个字,完成了这次生死攸关的考验。
仿佛是居家的小妇人的口吻,仿佛是修行多年的得道高僧的禅悟。她淡淡说来,似乎在说窗外的一阵风、一朵落花。
炉上煮着茶,雾气熏着她的脸,她没有抬头,脸上恬淡得看不出悲喜。
这女子,真是不简单。
苏轼说柔奴“眉目娟丽,善应对”,只用“娟丽”二字形容,说明她的长相应该是端正的,非极美的,也并非那种特点突出的,放在人群中,她绝非主角,但细细去寻,十个男子有九个会愿意将她娶回家中,天生的老婆脸,让男人感到安心的主儿。她不活在别人的眼中,只活给自己看。她爱得执著,却并不热烈。大概,这也正是王巩只带了柔奴随去岭南的原因吧。
柔奴的智慧是不需张扬的。她说,此心安处,便是故乡,这安处,便有生死全然不怕的味道。就是死,我也是带着笑安稳地归去,哪怕外面风骤雨急。她不需要像苏轼一样,有了感悟,便急于立论,是个不立文字的主儿,要不是苏轼无意中记下了她说的这句话,宋词的故乡里便少了这样一句禅语。
王巩是个美男子,白玉无瑕,一副贾宝玉的身子骨,他又多情,因着卢仝的《与马异结交诗》里那句“白玉璞里琢出相思心,黄金矿里铸出相思泪”之句,苏轼便称他为“琢玉郎”,琢玉郎便是有情郎的意思。
“点酥”最早出自梅尧臣的“琼酥点出探春诗,玉刻小书题在榜”,点酥是一种手工艺术,代指心灵手巧的女子。在这里,苏轼用“点酥娘”来赞美柔奴心灵手巧,能歌善舞。
她张开红唇,露出洁白的牙齿,唱起自度的清歌,像一阵清风吹起,吹落漫天雪花,使炎热瘴毒的岭南变作清凉世界。
清凉的不是岭南的天气,是听歌人的心啊。
“万里归来颜愈少”,从岭南到京城,万里之遥,一路上风尘仆仆,不用想,一定吃了不少苦,但她非但不见老,反而更加年轻了。不但年轻,还更加漂亮了。她脸上时现笑容,笑容里分明还有岭南的梅花香。她把一路的风霜化为盛放的梅妆,怎能不美?再看看自己,早已一头银丝。苏东坡不解。纵然是“此心安处,便是吾乡”,但瘴毒侵肌,布衣粗食,又怎么能使人愈加年轻呢?
我想,大概岭南的日子反而更适合柔奴吧。
她原不过是名一歌妓,在京城,任王巩多喜爱她,也不过是他众多女人中的一个,她又不懂得去争风吃醋,只有一个人伤心的份儿。王巩被贬谪后,家奴歌女纷纷散去,只有她愿意随他远赴岭南。王巩自然感激不已,只有加倍地对她好。
那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在岭南,她成了他的唯一,他们像夫妻一样相濡以沫,她为他煮茶添酒,只为他一个人唱歌。他看她的眼神里,多了些深情,少了些轻浮。这才是她所想要过的日子,身边这个一心一意的男子才是她心中的归宿。
这样的日子没有忧愁,没有计较,没有通宵达旦的应酬,有的只是心安。岭南有什么不好?别人能待的地方,自己有何待不得?说富贵,她不曾有过真正的富贵,主人赏下的一袭裙,她细细地缝,密密地绣,却不是穿给自己看的;说安逸,她周旋于男人之间,曼舞轻歌,通宵达旦何曾安逸过?她活着,所为不过是一袭衣、一碗粥饭而已,所以,岭南的生活,对柔奴来说,和在京城的日子也没有什么不同。
有了柔奴的陪伴,王巩在岭南也慢慢定下心来,一心一意地读书写字,甚至研究起了养生之法。这和终日美女环抱、酒肉穿肠过的日子相差甚远,却无意中符合了养生之法。所以,当王巩回到京城之后,昔日的友人发现,他脸上不但没有一点落魄之色,反而更加神采奕奕,性情比昔日更见豁达。两个人分明刚去度了蜜月回来,哪里是从鬼门关里出来的模样?
对柔奴而言,岭南的贫贱夫妻的柴米生活与京城贵公子狎伴的浮华生活,哪里更有家的感觉呢?更多的人只看见表面的荣华富贵或风雨狂暴,却忘了追究生活最深层的本质。
此心安处便是吾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