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永: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鹤冲天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游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晌。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这首词作于柳永落第之后。因年代久远,语言隔阂,翻译成现代白话诗,就很明了:

我不幸失去了金榜题名的希望,圣明君王暂时遗忘了像我这样的人才,我将何去何从?既然不能完成我报效国家的宏图之志,那么干脆就游戏人生,放浪形骸吧!何必计较是得是失?(再说了)我这才子词人,本来就被世人称为“白衣卿相”。

在那烟花巷陌,隔着朦胧的丹青屏障,我依稀看见美人的身影,幸好呀,这里有我中意的人儿,我现在就动身去寻访她的芳踪。就这样吧,和美人相依相偎,珍重这人生短暂的好时光,做些风花雪月的快乐事,快意人生吧。青春短暂,我忍痛将那虚浮的功名换成这浅斟低唱!

总而言之,说来说去,这首词就一个意思,皇帝不让我做官,我就当浪子,在美人帐里过日子,过神仙日子,何等逍遥快活!

柳永原本是一个书生,一心想好好读书中个进士,弄个一官半职,平步青云,光宗耀祖,和其他读书人没什么不同。第一次上京考试,他本来以为闭着眼睛都能金榜题名,哪成想,连个名次都没混上。科举是一座独木桥,金榜题名的人少,落第者无数,没考中很正常。按说,柳永才高八斗,一次考不中还有第二次,搞成后来的局面,跟柳永好填词不无关系。真是应了那句话,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才子的心眼往往都小,既自负又自卑,尤其在自己最擅长的才能上。进士落第,自尊心便受不了,说什么“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嘴上说不在意,心里其实在意得很。也是柳永本性如此,跟落第无关,跟功名无关。

落第后发牢骚的不光是柳永一个人,比这更过分的牢骚肯定还有,但谁让柳永是牛人呢。那年头,词就好比我们现在的流行歌曲,歌妓就好比是现在的流行歌手。不同的是,那时候,写词的比唱词的牛气,不像现在,大家只记得歌手的名字,少有人记住词作者是谁。

在宋代,有这样一群女人。她们不是养在深闺无人识的单纯女孩,她们是女人中最美丽、最有才华的一群。她们从小就要接受歌舞和琴棋书画的训练。她们的终身职业是弹琴、唱歌、跳舞、陪着男人喝酒。她们和不同的男人谈情说爱,吟诗唱和,她们爱过,笑过,哭过,也有人为情而遁入空门,更有甚者,为爱香消玉殒。

她们的名字叫“妓女”。你可能问,你也太美化妓女了吧?她们不就是一群靠身体讨生活的女人吗?你说的是现代妓女。在宋代,想成为一名妓女,可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简单。以官妓为例,被选为官妓者不仅要才艺色齐全,还要有情趣,懂风情,能和才子们吟诗作词,打情骂俏,进退有度。放到现代社会,这些女人肯定比明星还要红。除了最底层的娼妓外,宋代的妓女大都是卖艺不卖身的,官员更不得胁迫官妓陪睡,同样,官妓侍寝官员也是违法的。

据记载,东京汴梁的繁华街道上,妓馆多得如同杂货店,比如,有名的朱雀门外,下桥南、北两斜街,都是妓馆,形成妓院一条街。可以想象,繁华的东京城,秦楼楚馆,迎来送往,日日笙歌,士子显贵,络绎不绝,好不热闹!北宋初年的陶谷就粗略说过当时东京的“鬻色户籍”有万数之多。

美女如云,有关这些美女的传说就越来越神乎其神,个个如同仙女下凡、嫦娥在世。于是,不知哪个始作俑者,就开始举办起妓女选美大赛,叫评花榜。评委由风流才子、失意文人,或者中不了进士、当不了官,标榜自己“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者担任,评选出来的第一名为状元,其次为探花、榜眼等荣誉头衔。

据说,连皇帝宋徽宗也喜欢逛妓院。宋徽宗听说李师师色艺双绝,倾国倾城,就打扮成贵公子的模样,却了妓院。经验丰富的老鸨觉得对方气度不俗,出手又大方,就叫李师师出来接客。李师师却冷淡得很,没化妆就出来了,懒懒地弹了一曲便回屋去了。皇帝热脸贴了冷屁股,就从妓院来出了。

不过,风流皇帝的才艺、手段也不一般,到底把李师师追到手了。据说,为了幽会徽宗还命人从皇宫挖了一条地道直通李师师的闺房。

可见,宋朝的妓女不是给钱就能追到手的,还要对追求者进行才艺考核,更重要的一点,得人家小姐看得上才行。柳永本来揣着银子到东京城来考状元,可是一到京城,这个宅男就发现,最令他神往的不是金榜题名,而是秦楼楚馆中的让人眼花缭乱的美女。乖乖,随便瞄到一个,都是国色天香。更让他兴奋的是,他以前学的那些填词作曲的本事在这里简直就是如鱼得水。那年月,良家女子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从乡下刚进城的柳永哪见过这么多女人同时向自己抛媚眼啊,一下子就飘飘然起来,于是,宅男立马变成了泡妞高手。人的潜力可真是无穷啊!

柳永在当时就属于“天王”级的词作者,“凡有水井处,皆能歌柳词”,连皇帝吃饭时,都要让人唱柳永词增加食欲。不用说,没多久,他的一肚子牢骚就传到皇帝耳朵里了。

开始柳永还沾沾自喜,看,皇帝老儿,你不让我中第,老子照样红遍东京城。哪成想,他发牢骚不要紧,皇帝也跟他较上劲了。第二次参加科考时,仁宗皇帝御批进士,看到柳永的名字,就问:“这个人莫非就是那个填词牛人柳三变吗?”手下人回答说:“就是这家伙。”仁宗大笔一挥,御批四个字:

“且去填词。”

皇帝说,既然你认为功名是浮名,那我就满足你的愿望,去做你的白衣卿相,填词去吧。皇帝都发话了,柳永有苦说不出。谁让自己一时发昏,落了话把在人手里了呢。柳永也够傲,你让我填词我就填词,我这词填得可不丢人,再填词的时候,他就署名为“奉旨填词柳三变”。

奉旨填词后柳永更红了。有多红?可以这样说,哪个妓女如果说不认识柳七官人(柳永排行老七),就会被众人耻笑。当时还流传这样的口号:“不愿穿绫罗,愿依柳七哥;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黄金,愿中柳七心;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这粉丝团够庞大、够狂热,估计皇帝知道了更得憋屈。

歌妓们靠唱小曲谋生,她唱的歌受不受欢迎、红不红,唱功固然是重要因素,唱什么歌也很重要。歌者都希望能得到一首好词,搞不好一夜之间就火了呢。

那时候没有职业写词的作者,作者从哪里找呢?当然是酒席宴上那些识文断字的读书人。写词没有稿费,但这些士子们却乐此不疲,靠什么来支撑他们的创作热情呢?靠广告效应。那时候出版业不像现在这么发达,是谁都能印上两本书,读书人很大程度上就依赖于诗词歌赋的传播来炒作自己。

叶梦得《石林燕语》中说:“教坊乐工,每得新腔,必求永为辞,始行于世。”他本人也以多才多艺自许:“平生自负,风流才调……唱新词、改难令,总知颠倒。”因此很讨乐工妓女们的喜欢。歌妓央求他写词:“罗绮丛中,偶认旧识婵娟……珊瑚筵上,亲持犀管,旋叠香笺。要索新词,殢人含笑立尊前。”而身为“举子”的柳永,经常出入于曲坊妓馆,甚至索性住进“小曲深坊”,与乐工歌女们面对面切磋琢磨“新诗小阕”。词填成后,反复修改,几经润色:“新词写处多磨,几回扯了又重挪。”

他滞留在开封城中的二十多年,成了娱乐圈里天王级的人物。他是戏里最受欢迎的男主角,可是,这样的男子若放到现实中,又有哪个女人敢放心地托付终身呢?

妓女们自然不在乎这些。她们不仅爱这个男人爱到发疯,而且还把自己的饭碗都系在这个男人身上。因为只要通过柳七的品评,那个妓女的身价便会暴涨,从无名之辈变成台柱子。因此妓女都愿意出钱资助他,以期得到他的眷顾。当时汴京几个顶级妓女如陈师师、刘香香、钱安安等人都是倒贴自己的钱财,争着供养柳七。

据说,柳永“死之日,家无余财,群妓合金葬之”,给他这一生画上一个意味深长的句号。出殡那天,开封城妓女歇工一天为他送葬。相传“每寿日上冢,谓之吊柳七”。每逢清明时节,京城的妓女、文人墨客不约而同地来到柳永墓旁,喝酒吟诗,谓之“吊柳会”。后来的话本还据此传有名篇《众名妓春风吊柳七》,影响深远。

过去的人认为,风尘女子迎来送往,嫖客们逢场作戏,必无真情。其实,在冷漠的人情中以卖笑为生的女子内心深处更向往人间真情,一旦有人对她们付出些许真心,这些女子便会倾心相待。柳永将这些可怜的女人当作朋友,当作知己,而这些生时毫无着落,死后亦不知谁在青冢上燃一缕青烟的风尘女人,却年年到这位生时专为她们而歌咏、给她们以慰藉的知己坟前凭吊,可见风尘女人的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