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几道是晏殊的第七子,按照民间的风俗,晏几道就常被称为人们亲切地称之为“小七”。在封建时代,“官二代”的小七不是大牛,也是二牛。不过,别人看小七牛,小七本人倒不觉得自己有多牛。
除了晏小七之外,还有两个小“小七”的同学也很牛,一个是柳七,一个是秦七。这“三七”皆以情词取胜,长短互补。不同的是,柳七和秦七同学都属于草根出身,而晏七同学打出娘胎起就含着蜜糖过日子。王灼《碧鸡漫志》评价小七说:“叔原如王、谢家子弟,秀气胜韵,得之天然,将不可学。”意思是说,小七的翩翩公子风,是从小到大由家庭环境、个人修养再加上与生俱来的帅气,并且由内而外,以银子和诗书养出来的,任谁也是学不来的。横看,王灼写的这个人是贾宝玉;竖看,王灼写的这个人还是贾宝玉。
黄庭坚在给晏几道的《小山词》作序时,说晏几道一生有“四痴”。
放着老爸现成的资源不用,只做一个小官,一做就是几十年,这是一痴;人家苏轼喜欢他的文章,专门跑来拜访,甘愿做他的粉丝,他眼皮一搭拉,不见,这是二痴;守着万贯家财他不懂得享用,却大方地资助别人,搞得自己身上没钱了,让一家子跟他吃糠咽菜,这是三痴;别人拿好话糊弄他、坑他,他却仍然相信人家,这是四痴。此外,我还要加一痴,情痴。
用比较流行的话说,晏七同学很傻、很天真。
痴,痴,痴。这个人的心该有多干净,多天真!
小七的傻气不是长大后才冒的。有一次,晏殊在家中宴请客人,晏七公子早就大名在外,客人少不了要夸赞他一番,晏殊也少不了把儿子摆到台面上炫耀一番。炫富不如炫子,炫子莫过于炫才。小七正是六七岁年纪,唇红齿白,口齿伶俐。哪成想,小七张口就唱:“酒力渐浓春思荡,鸳鸯绣被翻红浪。”满座高朋听了都面面相觑,心想,这孩子不是脑子进水了,就是天生就“二”,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不能说,只好不吭声。
老晏的老脸可算是丢尽了,满脸通红地扇了他一耳光,呵斥道:“住口,小孩子不得胡说乱唱!”侍女们慌忙奔过来,捂住他的嘴,将他拉走。晏小山委屈极了,边走边哭:“就是好听嘛,为什么不能唱?”老晏气得跌足长叹:“孺子不可教也!”
果然是孺子不可教也。多年后,小七同学曾回忆自己过最阔气、最风流的时光:“金鞍美少年,去跃青骢马。牵系玉楼人,绣被春寒夜。”小七喜欢小女生,尤其喜欢漂亮小女生,见一个喜欢一个,这是他的天性。如贾宝玉,见到女孩子就痴了,觉着人家身上无一处不是好看的,仿佛是水做的,女孩子掉一滴眼泪都能令他伤心难过半天。这不,偶然见着一个女孩偷抹眼泪,他都放在心上了。
“西楼月下当时见,泪粉偷匀。”小歌女不知道为什么伤心了,偷偷低下头去在擦眼泪,为了掩住哭过的痕迹,她又匆忙用手指将脸上的脂粉抹抹匀。从哭泣到抹匀,这一套动作都是在没有人“看见”的情况下完成的。小七躲在西楼的月光里,把这一切看得真真切切。西楼,便是青楼,月满西楼,这几个字的组合在现代人眼里很好看,很美,而住在西楼里的女子,只有一室薄凉。
“歌罢还颦”,强颜欢笑地对着客人唱歌,唱完了,她轻轻低下头去。小七似不经意的,看到她的小眉头微微皱起,他的心也跟着皱了一下。
“恨隔炉烟看未真”,一个“恨”字写出小七的矛盾心情。这样的情形大概每个人都遇到过,你老远看见某人好像在哭,到了近前,只觉她的眼睛微红,却看不出哭的痕迹,你不敢冒然问她刚才为什么事流泪,因为她既然偷偷地哭,必然是不欲心事为旁人知晓。你担心她,却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能询问她,又不能安慰她,只能干着急。《红楼梦》中的贾宝玉也曾无意听闻了黛玉的哭声,听到她一边葬花一边吟唱《葬花吟》,这边哭,那边,听哭的人也哭倒了。依小七的性子,想来听到这首《葬花吟》,也和宝玉一样的反应。对那时的富家公子而言,贫贱的歌女不过是买卖的商品,他却能对一个歌女偷偷哭泣的场面念念不忘,除了天性纯善之外,还有什么解释呢?
几年过去了,当年的多情公子如今已是红尘倦客,穿上猩红大氅,便可以挂尘而去的年纪,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无端想起,那个小歌女“泪粉偷匀。歌罢还颦”的样子,“让我后悔的是,当时,我装作什么也没看见,不曾给予她一个安慰的眼神”。他虽是贵公子,却也不过是人生这盘棋上的一枚棋子,不得自由,他终不能为她拈一滴泪,轻尝于唇间,只能久久地内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