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诒帝李怀雍,不长命。
说是那年东宫邸旧人云氏仙去,凤诒帝接连几日不眠不休,亲自挞钟、治悼词,守灵,心口血吐剌不止。
宫里人都说,就是那时候伤着的根本,往后圣体每有胸痈胀痛的毛病,以至享年不久,在位仅十年就英年早逝。
旁人道,凤诒帝在位的十年,是政通人和天下太平的十年,官不敢欺、民不敢怠,上下有序,听说清心殿每日里烛火点到三更天,可见其勤政。
可那十年,唯有李怀雍自己体省,是怎样魂不守舍的十年,是怎样日夜煎熬的十年。
他们怎说的?说凤儿早有恶疾,是不治而亡,李怀雍不信。
她身上不好,她怎个不说?她不说,她难道不想好好活命?她,不想活命,李怀雍捧着这么一个念想如梦初醒。
又止不住地想,是,贬妻为妾是短她公道,可她是罪臣之女,历朝历代大位之争不都如此?总要有牺牲。一朝天子一朝臣,云氏在前朝占尽显赫,在朝中一呼百应,留之不得,这道理她怎不懂?他费心尽力保她一命,无论立谁为后,他的后宫总有她的一席之地,她为何不知?为何执意撒手而去?
是否,是他的一厢情愿,她是恨毒他的。
不,不会的,他的凤儿最是温婉解意。是以,凤诒帝不信甚恶疾之说,他信她死于非命,她必是死于非命。
他斩杀母族,分毫不留情面,要罪魁为她偿命,凤诒二年徐氏全族获罪,宫中徐妃赐死,徐太后幽居掖庭,永世不得出。他又追封元后,极近哀思,悬画像于清心殿,日夜观摩怀念。
一晃十年。
与他两个做夫妻的年月一般长,十年。
凤诒帝临终前留下遗诏,说要与元后云氏合葬昭陵。不知是否是孝子贤孙谨听他遗愿,他再睁眼,没在昭陵里头和他的凤儿做夫妻,竟然是回到成婚刚一年,回到东宫,重又与凤儿做夫妻。
真是,老天垂怜。李怀雍甫一摸清这件儿,欣喜若狂。
却也,有那么些儿不遂人愿,有些美中不足。
一应不相干的人不消说,单说云箫韶待他,他还记得从前的梧桐苑是怎样的馨香四溢暖意融融,每逢他驾临,总有佳人素手奉盏笑靥生花,如今呢?如今莫不他记得岔,梧桐苑由来的杯凉枕冷,云箫韶脸上也冷。
原痴着心,想再处处罢了,多年未见他总是生疏,她也眼见正恼着徐茜蓉,天长地久人心可鉴,慢慢来罢
可今日,他懒怠再等。
“凤儿,凤儿。”他喃喃念的,心心念念。入手一把腰,几番魂梦销,温香软玉相似,他双唇落在绽着青鸳鸯的小衣口。
夫妻两个整待入港,千不合、万不合,李怀雍在此时纵眼风一抬,看清云箫韶一张冰雪样的脸。
真真冰雪样,任他伏在她身上情动情热,她的眼睛里寒意凛然。
她长发泼洒一般散在枕上,一只脚儿还挂在他臂弯,她看他的眼神却好比在打量一件死物。
“……你不……?”天地良心,李怀雍想问一嘴来着,问云箫韶你是不是不愿,可一霎雪光照打进胸怀,猛然想起那张红花炭的方子。
开方子的人,他可关押料理,可是开出来的方子和药,自挡不住,已经到云箫韶手中。即知,多余他问,她不愿,她不愿为他落个根蒂,甚至不愿和他亲近。
免不得,李怀雍忆及正月十五慈居殿的灯宴,那夜里月影真还是灯影真,她不发一言,果真只是一时受着惊吓?她是血热梗喉还是眼冷旁观。
话头打一个转,到嘴边:“瞧我,恁是不体贴。你舟车劳顿才来,”慢慢给她手脚收束好,锦被拢好,“等你歇歇,好不好?”
云箫韶没答话,枕边手上一松。
见她无言,李怀雍又拥她片刻,左右舍不得撒手。
他是舍不得,云箫韶也是舍不得,她舍不得她成哥儿。
待李怀雍真个偃旗息鼓,预备歇宿,云箫韶摸一摸掩在枕下的攒丝簪子。但凡李怀雍一根指头尖儿碰着她,她脑子里没别的,只有当是时成儿断气时候模样。
小脸儿皱的青紫,眼皮望上吊,见白不见黑,声如蝇呐四肢如搐,一口气没上来生生憋死在她怀里。
何苦来哉,到人间走一遭吃这等苦?归根究底,还不是李怀雍一根行货子做的孽!方才他再那么着寻头探脑,她手上簪儿瞄得准,也不指望这花俏玩意有甚大作为,就照着他招子扎便了,叫他害疼,叫他从她的身上滚下去。
方才不觉着,这会子觉出来,满手心里都是冷汗,胸腹间也旁的没有,直燎酸犯恶心。
落后李怀雍睡得熟,云箫韶悄摸起身,望殿外吩咐另设她的寝庐,与画晴两个歇下不题。
到次日,没人来打搅。
怎说的,好赖是当今太子,即便如今宫中是冯氏当家,那也是货真价实录过金册金宝的储君,当是能安生养病?上京大小官员,沾不沾亲带不带故,都要来探一探。
云箫韶私心里打量李怀雍待客畅谈,不知怎的总觉着老练,比从前那头有章法,胸中有沟壑。不过她是乐得他绊住不来的,若非她这个太子妃肩上有“侍疾”的圣旨,她白不过家去得了。
却说这日,时近季春,嫩柳新抽是绕鬓的绿,桃杏遍烧是开脸的红,上京或许不比京城繁华,唯一座涑水湖风光尽览,湖岸边上柳青枝红,逞尽灵秀风雅,州府张同知、韩通判这日在湖畔望月楼宴太子驾。
原本通没有云箫韶的事儿,偏偏这位通判韩大人,自作聪明,大约是瞧着太子不过稽留养病,不上半月,就这都要巴巴儿请太子妃过来,这不是宠?不是爱?不是心尖儿上的人?太子殿下看重,那咱们怎能轻慢,上告长官同僚,一力撺掇各家娘子同去。
到席上,云箫韶见这韩通判的礼,就有些横竖不顺眼。
夫人太太自然另置一席,铜鹤大扇的座屏铺摆好,云箫韶位尊望后才到,她坐好,受官员们的拜,见着通判说姓韩,果然一瞧尖腮鼠眼儿没个敞亮样儿。
只是又见他娘子,旁人身后至多二个衣饰体面妇人侍立,唯她身后一气儿站五个,知她内宅日子八成不好过,又怜惜起来。
这一来,少不得话儿多说几句。
只见今日这宴讲究,案上玉杯犀杯赤金攒花杯,盒里金羊银鹅白玉酥子鲞,楼上楼前琼花珍禽,白羽的鹤、紫蕊的花,民间都要万金之数,花丛中央台子上又有伶人作舞小优儿弹唱,甚么观音舞、佛桑舞,不一而足。
听一会子的唱,云箫韶问韩通判娘子:“上京本地,是南调时兴?”
底下台子唱好几套,打头唱的韩湘子升仙记,后又唱的《八声甘州》“花遮翠楼”,都是南边词曲。
韩通判大娘道:“娘娘好灵的耳!”又说,“原也南北并行,只看各家的本事,只是年前秋天交春院进来一批南人,好个弹唱!恁伶俐的嗓儿,有如天上下来般,南曲这才占得上风。”
云箫韶凝目看一刻,问:“当中那个,穿烟云羽纱衣裳的那名,弹琵琶的,姿容不凡,也是南人?”
韩大娘笑得眼没缝儿:“要说娘娘的慧眼,那一个上京碧玉仙,可是上京男子汉的心尖尖儿、明月枝儿。”
边上张娘子说:“她叫碧容,要听她琵琶的客要排到夏日里。”
碧容?这名字,云箫韶来回念几遍,心里隐约有个盘算。
只是这盘算,这姐儿倘是个淡薄性子可不成。
因问:“这样的人材,上京又不乏好子弟好门楣,家里妈妈怎不做主嫁了她?白白耽搁在院子里。”
韩大娘未及答话,身后一名柳眉杏眼的妩媚女子道:“她哪个肯把眼儿低着?只瞧着天上哩。”
按身份这女子是韩通判家里妾室,如此拈酸带味一句,看不上这个碧容,云箫韶猜她大约差不离也是这等出身,又猜这碧容也不是一般人。
只是这个女子,她不该插话。果然韩大娘冷脸踅一眼儿,座中太太夫人也都没接话,少一刻,张娘子打发一遛的妾室小大姐儿都出去。
又赔笑:“妾的不是,打搅娘娘的清净。”
云箫韶道无事,转眼想教画晴去打听人,又一想,值什么,她是太子妃。当面儿笑:“教坊司也没这么样儿的好器乐,”又低声拉韩大娘道,“方才那个,要我说他大娘何故给她冷脸?她是什么身份,真要是个良家做姑娘的进来,落下一子半女,大娘才真正要冷脸。”
韩大娘一听,那可是,良家贵妾才干净是催人脑仁儿疼,再看云箫韶眼睛只在那碧容身上,听得弦儿:东宫也怕良家女,太子妃又要贤良名儿。
当即递话搭梯:“要说她们什么愚胸笨怀?再好的琵琶不过是自幼久练的功夫,要妾说,若是娘娘去学,什么天庭上仙音弹不得。”
上道儿,云箫韶微微一笑:“正是说的,我近来心里想着学琵琶。”韩大娘道:“现成儿的女师傅!”
三说两不说,说定韩大娘出面给碧容赎来,悄无声息再由云箫韶带回京城。
情儿是好,喜欢发性儿,作孽的根子恁便宜,咱们给你选一个好的,又上进,名中又带一个容字,一个茜蓉一个碧容,赶情儿是,再好没有。
她脸色好,她是主客,这一宴越发地宾主尽欢,俨然一派其乐融融。
可话儿自古来说,好花不常开,好酒不常醨,乐极就要生悲。
恰似一阵乌云旋卷,望月楼酒正酣歌正靡,忽然一旁石山上哗啦啦奔出一队乌衣人,个个儿面戴黑面巾,手持宽口大刀,不由分说望楼中袭来。
打头一个,手起刀落,千户所的侍卫活像纸糊的,登时鲜血如注委顿在地,死在刀下。
不知是谁,憋声怪气大喝一声:“有刺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