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花朝节偏逢轻轻雨,中秋的万里晴夜无云,看巧。
人业已瞅来,正注目,云箫韶一想,只说来前头寺里烧香,值什么,过去见礼:“六叔。”
李怀商今日出来替母亲看顾故人,宫里永穆观放出来的姑子,如今在庆寿寺挂名修持,家中正住在这条巷。只千不敢想万不敢盼,对过门首披戴鹤氅的这一女子,她怎个与朝思暮想的人儿眉目一个样?
“六叔?”这人,怎不理人?一味呆愣,别是犯癔症,云箫韶又叫一次,他才道:“啊,皇嫂。”
说罢又愣。
说她檀口规矩抿,也未曾轻开捯引蜂蝶乱,说她纤腰端正束,也未曾款摆暗带风月意,怎生怎生,一缕魂魄拘去的不能定止。
好半晌李怀商才又讷讷全礼数:“见嫂嫂安。”
当是他不意在此地逢着,云箫韶笑道:“免的,”又说,“温娘娘近日好么?妾身忙的乱,未曾进宫拜望,心中实念,烦请六叔见着上覆。”
说到宫里,近来一个信儿听在李怀商耳中,他张嘴:“听母妃说嫂嫂有喜?”
云箫韶大大方方:“怎自生长腿脚似的。原没个准儿,劳温娘娘记挂。”
嗯,是温娘娘记挂还是温娘娘的儿记挂。
她把心放宽,李怀商却不得,免不得忧思重重,蜇磨半刻含蓄劝道:“生灵天地所化,捉摸不定。我母妃生我时也是几番谬信,一时有脉一时又没有,如此三四遭才定有的我。”
这是,云箫韶听得弦儿,这是担心她空欢喜一场,灰心败兴,一晃是御医说的,没个准儿。
这句,云箫韶慢慢记下,这句劝是谁也没劝过她的。
那日慈居殿里,御医嘴里滑脉两个字还没落地呢,冯贵妃先头就说一嘴恭喜,太后也是,当她真有身子一般捧着,赐下好些东西并名贵药材。
实际她们能不知道?都是生养过的人,妇人初初有孕是何等的变数莫测,连御医都说不得准,她们就一力将她捧起来,架起来。这当中有多少等着看笑话的人心,脉不准这个是准的。
李怀商又说:“太后娘娘也是欢喜得急,宫中没有孙子辈儿,她老人家怎不急?”又说,“不过她是好心,太医院的御医却不一定。他们好比驴拖磨,求一个不出错罢了,不能尽力,嫂嫂还是多方请人瞧瞧才能放心。”
这话说的,太后若是真好心,太医院哪个敢不尽力?还是在劝,一面劝云箫韶提防太后,一面也是说,放宽心,太后就那样子,太医院就那样子,别望心里去。
唉,她重来一遭的人,这个不知道呢。却心口融融的暖。
她只道:“你兄弟二个一般,只称太后娘娘不肯称皇祖母,仔细传到慈居殿她不饶你。”
李怀商问:“皇兄也不耐烦叫皇祖母?”
原是云箫韶起的茬说起他皇兄,可真正说起来她神色淡了,只颔首不语。
少一刻画晴归来,二女道别,匆匆离去。
她两个沿路按方子抓药不题,单表李怀商。
他随身的太监名唤望鸿,待云箫韶领着丫鬟乘轿子走,他转叫望鸿:“去那家打听,看方才女主顾什么病,讨问什么方。”
什么病,自己不出面,要丫鬟出面,还要来这里穷乡僻壤避着人?李怀商有个奢想一般的猜测,左右不敢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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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云府,云箫韶母亲杨氏正与几个伙计听账。
丫鬟引着进抱厦,隔着帘子,云箫韶望母亲,一眼再一眼。
上辈子云府获罪抄家,新帝雷霆手段,好不利索,一夕之间全家人斩杀殆尽,因是有罪之人,谁肯收殓,听说是扔到西山烂了喂野狗,她这做闺女的,叫拘在东宫出不去,坟前尽孝也不得。
如今母亲华发未生,身上沉香色缎袄衬得脸色极佳,带着伙计看账精精气气,耳聪目明,精神百倍,云箫韶怎不感触目来,望之不住嘴角含笑。
冷不防一双鬼机灵手扒她眼睛,在她耳边嘻嘻笑道:“姐姐何处学的听壁脚习性儿?”
这是,云箫韶莞尔:“鸾筝儿。”画晴在一旁也是笑:“娘眼上胭脂看花,也不恼。”
云筝流笑得眼没缝儿:“姐姐才不恼我。”
嗯,不恼你。你这声姐姐情是沁人心肺,大冷的天远山炉煨在心坎儿上,云箫韶挣她来握她的手。望她,真好看,还是姑娘,眉目间一丝儿阴霾也无,好好好。
姐妹两个又轻声说几句,恐打搅杨氏议事,相携到后头云筝流房里坐。丫鬟给设案顿茶,又摆出四样点心,有玫瑰软酥还有乳饼两样,云筝流不看,单抱着先前画晚带来的霜柿蜜茶,一口一个嚼不停。
画晴给云箫韶整妆,一壁笑道:“知是姨喜欢,不枉俺每忙活一场。”
把腮面鼓了,云筝流道:“就知道是画晴动的手,先头画晚还说姐姐亲自拣的,小油嘴儿想唬我!”画晚喊屈,又说她也出力,怎就画晴一人儿落好。两个年纪相仿,在家时就是长嘴的冤家,逞斗起来连珠炮相似,你一言我一嘴噼里啪啦响,云箫韶和画晴在边上不掺和只看着笑。
笑着笑着,画晚说不过嘴,一跺脚:“姨你就蛮搅,犯夜的拿住巡更的!”扭脸置气打帘子望外走,“再不与你捡柿茶吃的,白养的你口舌伶俐!谁将来看与姨说亲,亲家的娘姑妗子合起伙儿来都说不过姨!”
说的这嘴,云筝流要穿鞋追出去打她,画晴给拦住,又好好地奉果子与她吃劝,一屋子丫鬟笑得欢欢喜喜。
唯独云箫韶脸上勉强,险些笑不出来。
将来说亲将来说亲,可不是!险忘记这茬!筝流今年十三,再过两年可不就要嫁去徐家!天杀人的火坑,没廉耻的贼囚蛮子,云箫韶袖中帕子攥紧,绝不能睁眼看着筝流配给徐燕藉那个人面兽心的货!
说这徐燕藉,吃喝嫖赌的好汉领头,活油生事的元帅,上下撺掇左右逢迎,只脸长得不露那事儿,和他妹子一般无二的好相貌,正经子弟样子,又长一副七巧簧儿口舌,单会蜜糊坠花哄人。
如今蒙徐皇后的荫领的东宫詹事府府丞,过两年右任中书左司郎中,好歹正五品的京官儿,那时候正逢云箫韶父亲也调任京中内阁,眼看青云直上,徐皇后极力说项,硬做成这门亲事。
不成,豁出去自己禁在东宫熬干骨头也罢,鸾筝儿也不能嫁去徐家。
她心里千仇万恨,面上功夫到家,间或抬手使帕子揾云筝流面颊:“瞧你,不知道还当你眼睛吃饭,看吃到脸上。”
“她不是这般?”外头打帘子进来是杨氏,“通是没个省心的时候,家里养小厮也没她这般好动。”
“母亲。”“奶奶。”“太太。”屋里众女都起来见礼,迎杨氏在上首坐,云箫韶、云筝流打横,丫头重又顿茶,云筝流道:“我姐不在家,母亲惯拿我的规矩!”
杨氏跟云箫韶叹气:“我也拿得住,阖家里问问,谁不怕这个混世的魔王。也是奇也怪哉,我生你,自小恁是文气,怎的她这般上蹿下跳。”
云筝流一壁嚷嚷听听听听母亲嫌我呢,云箫韶道:“王母娘娘生七衣姑星,尚各有各的性儿呢,我倒喜爱她活泼。”
这话,京里净是透风的墙,杨氏也是大家出身,平日交游都是宫里走动的太太夫人,哪个没听说慈居殿太医院判太子妃脉?当即又说一会子话,借口叫云箫韶陪去库里找东西,打发丫鬟婆子带云筝流园子里耍。
一遛的人出去,杨氏觑一觑云箫韶神色,说:“我儿,你这遭怎的,与殿下合气?”
云箫韶扮没事儿,说母亲那的话。
杨氏道:“我瞧不出?没得要说相中丫头,太子爷难道不盼小厮!”
又说:“凤箫儿,谁家灶上有柴无烟?心里头无明的些儿点触着就生火,尽让些就罢了。”
云箫韶把头低了:“没有的事儿。真是没有的,我是个傻子?不知道日子?这一回是太医院不肯忤逆冯太后面子,要说有,实际我这肚子里哪得的货。”
母亲,最是大家教养出来的贤惠人,父亲远赴任上,家里家外庄子铺子哪一项不是母亲操持,本就千头万绪,她又是深读女训长大的人,这一来,有些话就更不能对她说。
杨氏道可惜,复又说倒也不急,你进去才一年,又说:“我当年进云府,一应的钥匙账学看足足大半年,东宫甚么家业,只多不少,想你也有的忙,不得空养身子。”
这名头名不副实,说云箫韶甩手掌柜也罢,说李怀雍万事在握也罢,总之东宫的产业没从云箫韶手里过过。她寻思一个说法儿:“宫里您也知道,冯太后乌眼鸡似的,这档口生养也不容易。”
这话很是,杨氏叹道你受苦,母女两个说两句,忽地云箫韶想起一项。自打在那头死去这头醒来,总是浑浑噩噩,看见李怀雍一时怨恨一时迷茫一时无趣,万事懒怠,可怎说的?日子不得过?
自己不能有身子,这是一件,阻挠筝流的亲事,这是一件,不碍着,筹谋得当过不多时这两件都能料理。可是更长远的呢?没头绪,母亲有句话惊雷相似打闪在云箫韶脑中,长远无论什么计较,手里不得有银子?
前儿画晴也说,说嫁妆又不会趴窝生蛋,终有一日坐吃山空。将来即便去庵里做姑子,那也得做富裕姑子,或者改头换面真当写话本去,那也得有银钱置办书社印板、说相班子不是?
白活了,白活了,今日才真正清醒。
又与母亲说几句,说有封信烦家里给父亲捎去,又陪着用晌午饭。云箫韶定心,敞着心胸看慈母幼妹,真正其乐融融。
她这边厢畅快,有两人实畅快不起来。
是兄弟俩。
其中一个,底下人亲自问出来一味红花炭。
李怀商不知其用,但是红花两个字哪听不懂?这东西辛温行散活血祛瘀,是好处,不好的呢?也是人所皆知,妇人多用会伤身,会子息艰难。李怀商中心如煎,一时心想她、她不愿给皇兄生儿育女?为何,为何。
敢想的:她与皇兄不睦,心里头不喜;不敢想的:她,在东宫过得不好。
先头说兄弟俩,另一个呢,一朝从头来,哪还是处处受打压的优柔暗弱太子,李怀雍手底下迅速集结一批得力人手,今日心腹暗中跟伏太子妃出宫,带回来一个姑子、两匹潞绸并一张药方。
看方上红花两个字,李怀雍眉心狠狠一跳。
随即面色平了,望一望脚边周身沐血的姑子,淡声叹息:“佛口蛇心,本宫替佛祖清理门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