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里满满不是别的,恰是云箫韶的脸影进去。
他喊夫妻间无人处的爱称:“凤儿,你唤的什么哥儿?给孩儿起的名儿么?”
咚咚咚心口擂鼓相似,云箫韶身上不住打颤,猛然一霎雪光入怀,她道:“是一个成字。妾入梦,菩萨赐字,是一个成字。正该是傍戈起字,合你李家规矩,殿下觉着好么?”
当年成这个字是仁和帝赐下,说是高祖皇帝还在时给嫡长孙择好的,封在匣中,直留到那日她诞下麟儿。没得她云箫韶是擅自翻闯过清心殿?还是未卜先知?能今日就知道这个字。
她赔一嘴:“若得闺女,闺女好在不拘你家排行,徽字好不好。”
李怀雍深深瞧她:“你果真盼与我的孩子。”
“殿下那的话,”云箫韶镇定答话,“哪有不盼的。”
瞧着镇定,被窝里手掐在胳膊皮儿上。
李怀雍,怎好似为人更深沉,极不好糊弄模样。屋内烛火俱灭,谁想,知道他由来的好皮相,没想到这幽夜窗下细看眼睛这深,人像倒进去要叫吞没似的,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云箫韶气喘不上。
良久,李怀雍长臂伸来揽她:“甚好,成字和徽字,果真都是好名字。”
又说:“凤儿,睡罢。”
无法,踅过去,时隔多年她再入他怀,螓首只沾枕小臂,手脚蜷着不挨碰,他叹息一声,也没非贴着抱着,只道睡罢。
后头好似又说得什么,没听详尽。他身上怪熏的香,把人呛得头昏,云箫韶昏昏沉沉,蜇到三更天才睡熟。
第二日画晴给箅头发。
先头说起昨儿太医判的药案,冯太后面子做得周全,一应药材分拨好赐下来,画晴只当是有身子,欢天喜地说娘烹着吃,云箫韶摇摇头,悄默声儿:“假的。”又说,“回家请母亲举荐相熟的太医,我再瞧。这药悄悄收着罢了。”
见她主意拿得定,画晴只是应,又说:“打发门上问过,太太过后日二十七得空,娘那日回门儿?”好极,云箫韶教下帖。
由来旁的不念着,就念着母亲和筝流。喔,还有玞姐姐和宫里温娘娘,从前好照拂她,温娘娘的儿子又……哎,一向没想起来这个人罢了,这一想起来,李怀商伏在她没气儿的冷身子上哭,这情景兜头撞进云箫韶眼底。
有心当面问一句。
奈何实在顾不上。
王母娘娘开蟠桃会,赶着趟望她面前亮相的人太多。要说都不相干,可是不费神料理还不行。她刚挽头发,正琢磨回门备礼,外头小丫鬟进来说徐姑娘来了。
“云姐姐,”一阵香风旋起帘子刮进屋,“姐姐好调性儿人,这等喜事要瞒着我们。”
进来的这名女娘,窄脸儿、尖俏下颏,细眉长眼,正是徐茜蓉。这会子身量还没长成,十四五的小丫头,只是颜色已经显出来,眼看将来好一个美人。
她身上穿裹讲究,貂鼠皮氅袄扦?的大红遍地金鹤袖,打扮得满头珠翠玉树银花,坐在家里半养身子闲话的云箫韶哪比得!身上半新不旧白绫袄罢了,打横坐下,徐茜蓉真个比主人家鲜妍。
她似乎得意,满面堆笑,奉一只盒子,画晴接过,云箫韶看都没看,把头儿低了。
倒不是自惭形秽,只是埋怨。
也怨不着别人,只怨自己没长着眼。
家里姑娘穿戴这齐整,怎么就没钱给宫里娘娘贴补?每每要寻她支用。从前她也是,可怜徐茜蓉年幼失怙,兄弟又不争气,常常给她银子使,什么好的不想着。真是,都喂的狗。
再一个,上一面儿见着,这人戳着她的眼珠子肺管子三句不离子息,妹妹的遗物又塞到她鼻子底下,如今这一面,再大度的人也没个好脸色。
那厢徐茜蓉说:“姐姐,你的好事儿要捂着,也不请姐妹们来贺贺,他二姐姐也叫来,咱们姐妹一齐乐一乐?”
又好似不经心白说一嘴:“有身子表哥也不来陪你?姐姐,你是贤惠人,你不好说他的,搁我可不依。”
这一声声的,一口一个表哥一口一个姐姐,还你要不依,谁听着不晕乎。云箫韶以往只当她年少,不知事,如今知道她是什么人,这哪还听不出来。把嘴抿着微微笑:“你这个丫头,你表哥是谁?你腆脸喊我姐姐,他不是你姐夫?”
“姐姐这话看说,”徐茜蓉将愣住,又讪讪,“我自小在家喊表哥惯的。”
云箫韶脸色淡了:“那我是你表嫂。”
“姐姐,”徐茜蓉眉尖儿皱了,“姐姐是要与我生分么?”
楚楚可怜,眼瞅是要落泪,得,不知道还当咱们怎么欺负你。云箫韶镇日在李怀雍面前憋屈,正不耐烦,她情是撞上来,云箫韶说:“我不说你。一个娘生的该管我叫姐姐的,不是你。”
这话,怪重,边上画晴和徐茜蓉身边丫鬟如意儿齐齐噤声,徐茜蓉脸上惨白。
半晌憋道:“云氏,给你脸我叫你姐姐,你——”
她猛然住嘴,外间画晚打帘子,李怀雍大步流星进来,一壁问:“你说什么?”
哎,云箫韶越懒,就她的梧桐苑热闹。要起身见礼,李怀雍一步拦她:“你今日心里觉着怎样?舒坦些么?”
呃,舒坦不舒坦,殿下您要不瞅一眼一旁你表妹?两只眼睛看喷出火来。云箫韶头皮发麻,坚持起来屈膝行礼,完事方答:“舒坦些了。”
又见礼,李怀雍在上首坐,她打横,徐茜蓉只有望凳儿上坐了:“表哥,我今日说捎新得的红绡梨来瞧瞧云姐姐,瞧她脸色是好得很。”
李怀雍没理,再问:“本宫听见有人口口声声喊云氏,是谁。”
要你白问,云箫韶没言语,只叫画晚顿茶,李怀雍并指点如意儿:“是你?东宫容你放肆。”
如意儿跪下:“奴婢屈死去,借一百个胆儿也不敢!”
李怀雍要做规矩,说即便冯太后见着也要客气,不敢直呼太子妃姓氏,是谁要越过太后?徐茜蓉脸色越白。
瞧神色,是惊讶多过惊惶。云箫韶心下寻思,怎么,惊讶甚么,是他私底下待你宽厚?不似这般疾言厉色?话须从头,这两个,如今已经有了首尾么。
回过神,徐茜蓉正说起两人合气口舌,把脸儿耷着委屈:“表哥,我素来心里最敬重姐姐,今日平白无故挨好一顿嘴,我不敢分辩,但求姐姐赏个明话,我何处得罪你来?”
哐地一声,画晚手里茶瓯重重磕在案上,云箫韶摸她手安抚,示意她边上站,主仆一例没言语,屋内静悄悄儿的。徐茜蓉捱不得,挂上泪儿问:“一向的一家人,和和气气,表哥是姑母亲生子,我论着亲缘喊表哥;姐姐是我命里的善缘,我按着缘分喊姐姐,向来如此,今日却不兴我的?非要听我喊嫂嫂?”
谁要在李怀雍跟前装贤惠人,横竖云箫韶没这个心,刚想说谁跟你有缘分,在我这里张致要哭,谁给谁脸?
却叫李怀雍抢先:“嫂嫂确实,不好。”
听见这话徐茜蓉破涕为笑:“还是表哥疼我。”
云箫韶拉住又要说话的画晚,更沉默。罢了,谁给徐茜蓉的脸?可不就是她的表哥。怪没意思,云箫韶忽然很想推说乏了送客。
听李怀雍接着道:“表哥也不好。这里是东宫,不是论缘分的地方,该称太子与太子妃。”
有一刻没一人吱声,落后画晚掩嘴笑:“徐姑娘怎的脸上发紫?是叫外头风吹着?”云箫韶打发画晴把她领出去,这孩子。
徐茜蓉把嘴唇咬咀肿的红,李怀雍神色淡淡,也没非叫她立时改口,转与云箫韶问起饭食起居,问煎药吃没有,苦不苦,这下不仅徐茜蓉瞪大眼睛,云箫韶也想瞪。
这,这还是那个把他蓉儿捧在手心的李怀雍么?还是那个见都不肯见自己一面的李怀雍么?官人,你是哪个。
又乱乱说一会子的话,徐茜蓉插不上一句,实在没脸,起身告辞。云箫韶不留人,没有留太子驾的意思,李怀雍知机,不一时也告辞。
他打梧桐苑出去,在院子白萼梅底下停一停。
问代送客的画晴:“你娘今年集梅瓣上积雪没有?”
云箫韶酷爱白梅,喜好个自携手甕灌苔盆,落梅也怜惜,一例收来洗净晾干,再收集梅树上落的雪封存,来年好酿清雪白梅酒。
画晴却说:“没呢。”
李怀雍立在梅树下,神色叫人瞧不清。许久道:“许是今年身上不好。”画晴应下,他又说,“你等好生伺候。”画晴答是,李怀雍不再流连,举步往外走。
到院门口却叫拦住,是久候的徐茜蓉。
罥烟挂雾的泪眼:“表哥。”
李怀雍一时无话,只回首看看院中。
画晴没送到门口就回的,已经去远,好。
徐茜蓉凄声哭道:“表哥怕她的人瞧见?我竟是个见不得人的?”她哭得哀哀的,要往李怀雍手臂上挨偎,李怀雍不动声色退后一步。
这一步,似乎刀砍斧劈一般,正正加在徐茜蓉心口,她哭得止不住:“那你何苦来招惹,要我身子我只当这辈子的着落,却是白盼一场?”
李怀雍只道:“你不该穿这样艳丽颜色,她在病中。”
要你的身子,李怀雍叹息,是我要的么。也是罢。怎没早回来几年。不,那也不美,早几年不行,早一年可以,将将与凤儿成亲时。
凤儿……
蓦地心头一蹙,他抬眼看梧桐苑正堂的门。那处帘笼微摇,画晴拿一只彩漆的盒子出来,门内一色白绫裙角闪过,仿佛有一人儿刚才还站在门帘口那儿遥望。
凤儿,她,她看见两人说话么?她从前对徐茜蓉最好,今日显出不喜,是瞧出端倪么?或者,那夜里说的一声成哥儿。
诸般疑心不及问,画晴迳来:“殿下,”又略皱眉,“徐姑娘。”
整一整神色,李怀雍问她:“你娘什么话。”
“娘说这盒子大半是红绡梨,性凉,”徐茜蓉再度脸色一白,画晴犹无知无觉,“虽说不是准信儿,俺娘也怕吃不得,叫给殿下送来。”
说罢一股脑塞过扭头回转,徐茜蓉也跺一跺脚追着如意儿去,李怀雍拎一盒梨儿站在风口。
红绡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