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在这次学西班牙语过程中的切身感受。精神无论如何也集中不到语言学习上面来。尽管没糟糕到查克那个程度,可脑筋硬是转不到学习方面。过去没这种情况,再有事也能聚精会神地琢磨句型、背单词和校正发音,而如今这些已无从谈起。年纪大了致使求知注意力的绝对量减少这一原因当然是有的,但主要原因还是极其单纯的时间总量不足。简言之,即“不能贪多求全了”。我说的优先顺序就是这个意思。
在美国已经生活了两年多,加上十年来始终翻译英文小说,因此一定程度的英语会话当然是可以的。不过老实说来,用英语和别人交谈我还相当不擅长。说日语我都不很如意,越说越觉得心情沉甸甸的,说英语也是同样。所以,很少产生积极使用英语说话的愿望。而这样的人不用说英语口语能力是很难提高的。
人们常说日本人对于讲不好外语过于感到羞耻,由此导致语言学不发达。不过我倒没怎么感到羞耻,词儿卡壳也好,语法出错也好,发音不准也好,毕竟是外语,一定程度上是奈何不得的事。只是我心里想,不能将自己的所思所想用日语流畅而生动地表达出来的人,即使再热心学外语,也是不可能用那种语言谈笑风生的。这属于与生俱来的性格倾向问题,不是想改就能一下子改掉的,一如唱不好日语歌的人也不可能忽然间用英语一层歌喉。
况且我所在的是大学里的东方语系,教职员也好学生也好全都一口流利日语,比我讲的什么英语流利得多,而且他们也想练日语,于是我也不知不觉用日语讲了起来。结果,我的英语口语水平愈发提高不了。相比之下,在经济专业和哲学专业的人因为每天不得不用英语,一年时间就能讲得令人刮目相看。
最近,因为要同学生进行课堂讨论,我细细读了小岛信夫的《美国学校》,有很多地方感同身受。简单说采,故事讲的是战后不久,主人公英语教师伊佐尽管对讲英语深感无奈,却又陷入不得不去参观美国学校、不得不在那里使用英语的窘境,说可怜也可怜,说滑稽也滑稽。其实讲外语这个活计或多或少都含有“说可怜也可怜说滑稽也滑稽”的成分,我虽说没有伊佐那么大的压力,但拼命讲英语的时间里,总会倏然冒出“何苦找这麻烦”的念头。每次被商店的女孩大声反问“What”,或去汽车修理厂面对着半大老头汗流满面结结巴巴地说明故障情况(闪光式方向指示灯叫什么来着?),我都觉得自己真是窝囊。走在街上听到五六岁的美国娃娃都讲一口流畅漂亮的英语,我不时为之愕然:娃娃都能讲这么好的英语!想来也是理所当然,不必一一愕然,但偏偏有这样的一闪之念。其实,本来我就是以自己的意志离开日本的,所以谁都怨恨不得。
前几天应邀去住在纽约的作家梅亚莉·莫里斯家里用晚餐。梅亚莉去年在普林斯顿大学的英文专业教了一年创作课,在那里认识的。普林斯顿大学的英文专业有着乔伊斯·卡洛尔·欧茨、托尼·莫里森、拉塞尔·班克斯等大名鼎鼎的作家,我对他们每每诚惶诚恐,不敢接近。顺便说一句,托尼·莫里森是以在普林斯顿大学拿最高薪水而闻名的,没亲眼见过明细表,无法断言,听说是这样。每两星期有一次创作课老师的午餐会,我也被邀请了几次,但终究门槛高,令人望而却步。相比之下——这么说或许不大合适——梅亚莉和我年纪相仿,性格也爽快,又有斋藤英治这个共同的熟人(他译过几篇梅亚莉的作品),交往起来比较轻松。我们的代理人也相同。我去墨西哥旅行的时候,正好把她的《没有申报品》这本有趣的墨西哥游记带在身上读——书被翻译过来了,日语名忘了——也是由于这个原因,我们得以亲密交往起来了。
梅亚莉住在布鲁克莱因安静地段的低层公寓,保罗·奥斯特夫妇就住在附近,加上从曼哈顿赶来莫纳·辛普森夫妇,那天晚餐相当热闹。可遗憾的是,这样一来我就几乎跟不上交谈速度了。一对一交谈倒还勉强应付得来,但若四五个人像机关枪速射一般舌来唇去,仅听其大意便已累得够呛。交谈本身固然妙趣横生,然而全神贯注听上两个多小时,神经难免松懈疲劳。而神经一旦松懈,注意力随即下降,我嘴里的英语也无法顺利吐出。我又不是Urtaman,整个处在了“电池耗尽”状态。大凡用外语交谈过的人,大致都体验过这种“电池耗尽”症的滋味吧。
但不管怎么说,能见到保罗·奥斯特还是叫人愉快的。以前我就想入非非,以为奥斯特可能是个相当高明的乐器演奏家,于是问道:“你的文章不论结构—亡还是时间上都让人感觉出十足的音乐性,使我想起优秀演奏家的风格……”
他笑着摇头:“遗憾的是我不会弹乐器,尽管时不时按一下家里的钢琴。不过我认为你说的完全正确。我的小说是边设想作曲边写的,心想若是能灵巧地弹奏乐器该有多妙啊!”如此看来,我没打中也没打歪。
我倒不是为自己外语讲得不流畅辩解——我认为就算外语讲得滔滔不绝也不能保证个人与个人之间的心情一定水乳交融。有越是口若悬河而绝望感越深的时候,而断断续续交谈才息息相通的情形同样存在。以乐器演奏打比方,具有超群绝伦的技艺未必就能准确到位地传达音乐。二者同一道理。当然,有技艺比没有好。不说别的,看不懂乐谱演奏就无从谈起。但是说得极端些,嗑嗑碰碰错误不断甚至半途卡住演奏不下去却能打动人心的演奏也应该是有的,反正我这样认为。据我的经验,向外国人正确表达自己心情的诀窍有以下三点:
(1)首先明确自己想说什么,尽可能迅速把握机会,用简短的语句讲清要点。
(2)用自己完全理解的浅显词句表述。难的、时髦的、故弄玄虚的词语不必考虑。
(3)关键部分尽可能再换个说法(Paraphrase),慢一点儿说。如果可能,加入简单的比喻。
只要留意这三点,我想即使说得不够流畅,也能把你的心情较为准确地传达给对方。不过,这已快成为“文章的写法”了。
后日附记
日前梅亚莉来波士顿,朗读了她的新书(《女性游记集粹》)。我也去听了,之后一起去日本料理店吃寿司。她说:“托尼(莫里森)拿了诺贝尔奖,普林斯顿热火朝天的!”可喜可贺。我家太太说她时常分不靖托尼、·莫里森和胡比·戈德堡的区别。真够伤脑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