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名?”
“陈浩。”
“怎么写?”
“耳东陈,三点水一个告诉的告。”
“嗯,今年多大了?”
“二十四岁。”
趁着医生在病历本上写字的时候,我紧张地咽了口唾沫环顾了一下四周,这是一间有些阴暗的诊疗室,屋里没有窗户,只有桌子上摆的那一盏不停在闪烁的台灯,发出昏黄而微弱的光。
“那个,说说你的病吧。”医生抬起头来盯着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最近身边发生了很多奇怪的事情,它们完全不合理,但我却无法确定究竟是我的记忆力出了问题,还是我的精神出了问题。”我有些沮丧地抓了抓脑袋对他说。
“哦?有这种事?说来听听看。”医生换了个坐姿,将双手抱在胸前露出一副好奇的神色。
“我最近一直丢东西。”
“哈?丢东西,这个不是很正常嘛,马虎的人不都是天天丢东西么?”医生听完我的话不禁哑然失笑。
“不不不,我最近丢得有些太过频繁了,而且怎么也没法找到,况且有些东西根本就不可能丢的。”
“比如呢?”
“旧衣服,放在衣柜最底下的抽屉里,自从收进去后就从来没有拿出来过,我平时都一个人住,也不可能有人会去动,但是一觉醒来拉开抽屉,却统统不见了。”
“会不会是进小偷了?”
“不可能,家里门窗都关得好好的,就算是小偷,为什么要偷这些不值钱的旧衣服呢?我家里的电器都在,而且这些旧衣服是我原本打算过一段时间拿去捐掉的。”
“嗯,或许你在某个时候已经把它们捐掉或者丢掉了,只是你忘记了?”
“我也曾考虑过可能是这样,但不管我怎么努力回想,都想不起任何与之相关的细节,所以我确信它们真的是凭空消失的。”
“除了旧衣服以外还有什么别的东西吗?”医生皱了一下眉头问我。
“其实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比如我放在楼下杂物间里用来收纳旧物的箱子,昨天一数发现少了一个,还有我书架上的书,平时不怎么看的也少了几本。”
“会不会是有人在跟你恶作剧?”
“恶作剧?谁会做这种无聊的事情……难道是鬼?”我不禁感到毛骨悚然。
“我不相信这个,以我看过这么多病人的经验,我只相信一点——这世上一切事情的缘由只有一个,那就是人。”
“那么问题真的出在我身上了?可是您看我这不挺好的吗,我精神挺正常的啊,记忆力也没问题啊。”
“你最近睡眠怎么样?”
“挺好的。”
“做梦吗?”
“梦……听您这么一说我倒有点印象了,我最近好像老是梦到一个姑娘。”
“是谁?”
“我不认识,事实上也认不出来,她的脸是模糊的,身形也是破碎的,就像从坏掉的电视机里看到的人那样。”
“嗯,我知道了,你这个病还真有点复杂,我现在不好给你下什么定论。不如你过两周再来复查吧,如果再有丢什么东西,或者梦到什么,记得到时候告诉我。”医生拿笔敲了敲病历本,然后在上面潦草地写了些什么,便打发我走了。
走在医院大厅的过道上,我的心情很压抑,又莫名感到几分恐惧,不知道这个潜伏在我身边的看不见的小偷究竟想要做些什么,他究竟是偷走了我的东西,还是偷走了我的记忆,或者难道真的是我得了精神分裂症,每天都在睡着之后亲手把自己的东西丢出窗外了吗?
走出医院的时候天上依然下着蒙蒙细雨,灰暗的天空让人分辨不出这究竟是上午还是黄昏,这种糟糕的天气已经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在我的印象里似乎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放晴了。寂静的街道上没有车辆,只有脚步匆匆的寥寥行人,像是末世降临前的黎明,沉闷到令人窒息。
回到家门口,我先小心翼翼地在门上趴了一会儿,听里面没有什么动静后,才缓缓地打开了门。
打开灯后,我环顾了一下客厅,并没有发现少了什么东西,于是才舒了口气,瘫倒在沙发上。我拿过手提电脑,想上网查一查相关的病症,然而搜遍了各种网站,也没有找到和我一样的情况。健忘症患者并不丢东西,他们只是忘记了东西放在哪里,或者有某段时间的记忆空白,而精神疾病患者往往有严重的情绪问题,可我的情绪却非常稳定,因此这一切都说不通。
为了确定自己是个正常人,我登上了QQ想找自己的朋友们聊一聊,然而当我打开QQ的那一刻,却惊异地发现QQ的分组少了一个,一个被我备注为“不熟”的分组凭空消失了,里面所有的好友都不见了。
我的第一反应是网络延迟的问题,可我反复登了很多遍也没有再找到这个分组,最后只能怀疑是自己的QQ被盗了。我连忙根据系统的提示试图修改我的密码,但当我点开绑定邮箱的时候,却发现邮箱账户不存在。
这一系列的挫折令我不禁有些恼羞成怒,我拿起手机给客服打电话,询问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好,我想问一下,为什么我的邮箱不存在?”“请您告诉我您的邮箱账号,我到后台帮您查一下好吗?”电话那头传来了客服小姐甜美的声音。
我把账号告诉了她,她让我稍等片刻。
“先生您好,我刚才帮您查过了,您这个邮箱根本就没有开通过,是不是您记错了您的账号?”
“记错了?不可能吧,我都用了这么多年,怎么可能记错呢?”我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可是我已经帮您查过很多遍了,后台没有任何关于这个邮箱的信息,系统显示您这个账号从来就没有注册过邮箱。”
“有没有可能是系统出问题了啊?”
“不太可能有这种情况,我们还从来没有遇到过用户信息丢失的情况,就算有,也不可能只丢您一个人的啊。”
听到她说“丢失”这两个字的时候,我的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一声,颤抖着手挂掉了电话。
我猛然意识到这个所谓的“丢失”很有可能也是这一连串事件中的其中一环,不仅仅是我现实中拥有的东西在失踪,就连我在互联网上的信息也在渐渐消失。
我觉得有些头疼,于是蹒跚着走进了卧室,把自己裹进了被窝里,很快便陷入了沉沉的睡眠中。
梦里我又见到了那个姑娘,她穿着白裙子,手上拿着一束花,缓缓地向我走来,我努力想要看清她的脸,可她的脸却依然还是模糊一片,当她就要走到我面前时,我看她的嘴巴似乎动了起来,像是要和我说什么话,然而还没等开口,她的身体顿时就碎裂成了一个个小块,然后化为粉末,消散在了空气里。
一觉醒来窗外依然还是灰蒙蒙地飘着细雨,我伸手想要抓过床头柜上的闹钟看看时间,却抓了个空,我起床一看,发现这台陪伴我很多年的闹钟不知在什么时候也已经凭空消失了。
我有些无力地坐在床上,回想着昨晚做的梦,开始觉得有些不安,这个梦或许是一个隐喻,那个姑娘每次都以那样的一种方式消散在我的面前,这会不会代表着某种隐喻呢,预示着相同的情况正在我身上发生?
我仔细琢磨了一下,觉得自己现在面临的状况似乎正是如此,与其说我一直在丢东西,不如说一切和我有关的东西正在从这个世界上一点一点地消失,虽然一开始消失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或是有些年头的东西,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和我密切相关的东西注定都将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最后甚至就连我自己,都将变得从来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
想到这里我感到十分恐慌,连忙冲到客厅里去拿我的手机,想要把自己的状况立即告知自己的朋友们,然而当我拿起手机的时候,却发现屏幕是亮着的,而通讯录里的号码,此刻正在一条一条地自动删除。
我把手机丢在一边,穿好衣服抓起外套,立即就奔出了门外。在无人的街道上急速狂奔时,我心中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马上到我最好的哥们张逸家。
张逸是我从小到大一起长大的哥们,虽然我不知道他究竟能不能帮到我,但此刻我希望自己身边有个人在,至少不会让我觉得那么恐惧。
敲开张逸的门时他似乎还没有睡醒,揉着眼睛问我为什么这个时候忽然来找他。“能让我进去慢慢说吗?”我看到他后情绪稍稍稳定了一些。“好的,快进来吧,外面挺冷的。”他打了个哈欠。我有些忐忑地坐在了张逸的沙发上,想着应该怎么和他说这件事情。
“怎么了陈浩?你看起来有些不太好啊。”张逸问道。
“最近身边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情,我觉得我要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嗨,你说什么傻话呢,到底怎么回事?”
“我发现一切和我有关的东西正在一点点地消失,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也无法阻止它发生……对了张逸,你有我们俩一起的合照吗?”说着说着我的身体不禁开始颤抖起来。
“有啊,我一会儿再去给你拿,我先给你泡壶热茶吧,看你冷得都发抖了。”说罢他起身去了厨房。
我有些局促地跺着脚,环顾四周有没有什么可以翻看的东西,我的目光扫过几本杂志和几张报纸,最后停留在了张逸摆在茶几上的手机上。
我看了一眼还在厨房烧水的张逸,连忙拿过他的手机查看了一下他的通讯录,果然在他的手机里已经没有了我的联系方式。我有些绝望地靠在了沙发上,心想这果然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我所担心的事情确确实实正在发生着。
“张逸,你现在能拿照片来给我看看吗?”见张逸拿着一杯茶从厨房出来,我赶忙问他。
“嗯?看照片,为什么要看照片?”他一脸茫然。
“我刚不是跟你说过了吗?”
“是吗,话说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他冲我笑道。
“你别开玩笑,我现在的情况真的挺糟糕的。”
“我很认真的啊,话说你第一次来别人家里做客,都不做自我介绍的吗?”
“张逸你疯了啊,我是陈浩啊!”我有些激动地冲他喊道。
“陈浩?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名字啊。”张逸显然是被我给吓到了。
“哦,我的天啊,拜托你,给我看看你小学的毕业照好不好?”我用祈求的眼神望着他。
“好吧,你等等。”
张逸走进了房间,不一会儿,他走出来递给了我一张泛黄的旧照片。上面是我们所有小学同学在毕业时的合照,然而原本应该站在张逸旁边的我却不见了,只留下一个空出来的位置,没有站任何人。
“你真的……已经不记得我了吗……”我有些哽咽地问张逸。
“对不起,我真的不认识你。”他摇了摇头。
“那我刚才是怎么走进你家门的?”
“你说你迷路了,路过这里,觉得有些冷,于是我就让你进来喝杯热茶。”
“我们俩一起长大的那些事情你真的不记得了吗?”
“我说哥们,你真该去看看心理医生了。”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从张逸家出来的时候,我已经有些神情恍惚了,我拖着疲惫的身体漫无目的地在街头游荡着,一心只想要逃离。我想,既然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人认得我了,不如我就逃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去,相比起在这个熟悉的地方,可能会让自己更好过一些,但可惜的是我已经没法乘坐任何交通工具了,因为尽管我的口袋里还有一些钱,但我的身份证和银行卡,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没有任何信息的白板。
我倒在了街角,在那里再次进入了梦乡,梦里我再次见到那个姑娘,这一次姑娘相比起之前变得清晰了许多,她的相貌似乎很好看,身材也很高挑,然而尽管她一直动着嘴唇,我却无法听见她究竟在对我说些什么,只能无奈地看着她走近,然后破碎消散。
一觉醒来时我的外套和裤子都已经不见了,我知道自己再躺下去就要赤身裸体了,便连忙起身朝家的方向走去,此时天空中依然下着蒙蒙细雨,好在街上没有什么行人,没有人注意到我的窘态。
回到家门口,由于没有钥匙,我只能强行撞开并不坚固的大门,然而屋里早已什么都没有了,空荡荡的房间中散发着一股腐朽的气息,好像这里从来就没有人住过。
在这样的一个时刻,我想到了以自杀的方式来结束自己的生命,既然已经没有人记得我,这个世界上也没有我曾经存在过的证据,那我活着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走到了阳台上,打开了窗户,最后望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然后闭上眼睛纵身一跃。几乎是一瞬间的事情,我感觉自己重重地砸在了地上,但过了很久之后,我也没有死,甚至没有任何疼痛的感觉,只感到细细的雨落在脸颊上的冰凉。
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街道上,一丝不挂地赤裸着身子,可周围没有任何的行人来围观,也没有任何的车辆经过。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穿白裙子的姑娘走到了我的身边,在我身旁放了一束花,然后抱起我的头,放在了她的膝盖上。
“是你?你不是那个每天出现在我梦里的姑娘吗?你究竟是谁?”这一回我终于看清了她的脸,然而我却依然想不起她究竟是谁。
“对不起,陈浩。”她摸着我的脸哭了起来。
“你认识我?”我不禁感到很惊讶。
“我是你的女朋友莹莹啊。”
“莹莹?我完全不记得有过你这样一个女朋友啊。”
“这不怪你,因为你也不是陈浩。”
“什么?”她的这番话彻底把我给搞懵了。
“三年前,就是在这样下着蒙蒙细雨的灰暗日子,你在街上出了车祸,当我赶到现场的时候,你已经不在人世了,这是我这辈子最大的伤痛和遗憾,久久都不能平复。于是我之后的每天晚上都会梦到你,梦中的你在那一天一直好好地活着,虽然天气不好,总是下着雨,但街上再也没有车来车往了。”她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笑容。
“所以说,这一切并不是现实?”
“是的,包括你,你并不是陈浩,陈浩已经死了,人死不能复生,你只是一个我对他所有的思念所幻化成的意象,你其实只是我精神的一个部分,事实上我并不在你的梦里,你才是在我梦里那个并不存在的人。”
“可是为什么我们会在这里见面?”
“因为我快要痊愈了,我最近正在接受心理治疗,很快我就将不再梦到你,这就是为什么所有关于你的一切就要从这个世界里消失,毕竟这是我构造出来的梦境。不过这对我来说应该算是最好的告别吧,毕竟生活总是要继续,我也不能永远把你困在我的梦里。现在你躺在我的膝盖上,依然好好地活着,没有疼痛,也没有悲伤,我望着你,你也可以望着我,我想这就已经足够了,虽然你已经不再记得我了。”
我看着自己的身体,正在变得前所未有的破碎,然而在我最后的视线里,眼前的她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完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