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观:这个社会会好吗?
某天,我收到一位读者的留言,他这样说:
叶萱你好,我现在是高二的学生。我从初三开始接触你的书《纸婚》。当时报纸上连载,我一看就喜欢上书中平淡又美好的生活。可现实真是这样的吗?家里大人聊起来的时候,总说当官的都有点问题。书中管桐那样一心一意工作、正直的官真的存在吗?我大姑上星期做了个小手术,给医生和麻醉师分别送了一千元、五百元红包。书中杜屹北那样善良有爱心的医生真的存在吗?我问爸爸:现在不是不能收红包了吗?他说:大家都这样的。还说“现实没你想的这么好”。未来迎接我们的,到底是黑暗的社会,还是美好、充满希望的生活?
他的叙述,让我想起了自己的高二,自己的十七岁。
十七岁的时候,我很叛逆。
彼时我刚从一所省重点中学B中来到另一所省重点A中,离开B中的原因很简单:因为我不喜欢某位老师的趋炎附势,甚至因此而讨厌那位老师上的数学课。讨厌是种强大的情绪,几乎没怎么费劲,我就从一个小学时参加过奥林匹克数学竞赛的学生,堕落到中考数学刚及格。即便是换了学校,但因为毕竟都是省重点的缘故,A中分数线也不低,我中考成绩仍然差1.5分,交了六千元换了个委培生的身份,编入普通班,前路迷茫,无限挫败。
恐怕,那几年的心路历程,那些失望与绝望,对好学生们——比如我家呆哥那种一贯资优生而言——永远体会不到,也理解不了。甚至现在看来,只觉得那时候是真的傻,傻到拿别人的过错惩罚自己。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在那个年纪,悟不懂成熟的思想,就只能一个人悄悄地、悄悄地绝望着。
幸而上天怜悯,突然出现奇迹——我要很感谢我在A中遇见的第一位语文老师,她居然肯定了我的作文,那些在B中永远不超过70分的文章,在她眼里,居然焕发着微弱但生动的光彩。她手把手帮我改正,引导我学习叙述的技巧,并推荐给校报,让我第一次看见自己的名字变成铅字——尽管只是校报。
我开始懵懂地想:难道,我也有了不起的地方?
后来的一切就是我曾经在博客里讲过的了:我们几个志趣相投的少男少女一起组建了母校历史上的第一个文学社,在校团委支持下拿着介绍信去采访,第一篇通讯发表在我们那里的日报和晚报上,还拿了那年的晚报社通讯二等奖。五十元稿费,我给自己刻了一个藏书章。
父母开始觉得自己的女儿居然也很神奇,老师开始觉得这个孩子有待开发,当善意的目光堆砌在一起,生活打开新的一页——十七岁,我开始写小说,试着投稿,一年后开始给一些校园杂志写专栏,那年也是高二,我的稿费让自己变成了一个小富婆。
然而,最可怕的一切也刚刚开始。
说可怕,并不是用来形容当时的环境,而是我不够成熟的心智——我亲眼见过不公,见过这世界的不美好,自己又算已经收获了一些读者的尊敬,很有一点恃才自傲。在自卑与自负这两种情绪的夹击下,我开始怀疑世界、鄙视众人,然而偏偏,在课堂上、学校里,我又极度恐惧,初中时代的后遗症让我十分害怕被提问背课文或是回答问题……那时候我觉得,生活中没有哪里是让我可以觉得安全的角落。
所以,上面读者提及的那些问题,我也曾问过我爸妈。那时我也正是十七岁,某天,在激烈地抨击完种种社会上的不公平现象之后,我发表了自己对这社会极度绝望的宣言。然而,我爸妈的回答,当时我不赞同,现在看来却如此中肯。
他们说:许多事情并没有答案,没有人有资格去界定这个世界,如果好奇,可以自己去观察,多走点路,自己去判断。
谢谢他们不断地鼓励以及引导,让我带着希望长大。虽跌跌撞撞,甚至在经历过被背叛的伤心和目睹过种种不公之后,我仍然愿意相信:这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如同这世上一定有好也有坏——坏人也会有优点,好人也会有劣根性,故而不能因为眼睛所见的一隅而对这个世界丧失信心。
于是,我这样回答那位读者:
世界上没有100%的好,正如同没有100%的坏,总不能因为我们身边没有,就否认其存在。事实上,我生女儿前准备了好几个红包,最后都没送出去。反倒是生完孩子后,为表示感谢,我爱人买了一堆水果送到护士站,聊表心意,然后我们就出院了。所以我相信,好医生一定是存在的。再如管桐,他也会有人情往来,但他在现阶段不会为非作歹,至于将来,我不敢论定,只能交给时间去证明。
而这位读者,你的父亲,他也一定是爱你的,所以害怕你因为理想主义的天真而受到伤害。但,父辈与子女终究是隔了二三十年的时光,或许,他们在岁月的磨砺中已经忘记了他们自己年轻时,对这世界的期待,以及怀揣这种期待勇往直前的过程。
是的,告诉儿女这世界的现实没有错。将来,在儿女们长大一些后,我也会告诉他们那些表象后的真实。但,我也会告诉他们任何人与事的多面性。毕竟,我们所有正在行路的人都不得不面对这样的拷问:谁就真的一点龌龊的小念头都没有?谁就真的没做过一点点任何程度上的亏心事?谁就没撒过谎没骗过人?
说到底,怀揣对善意的敬仰,以及对肮脏的拒斥,才能往前走。
而这一路上最难的,是坚持心底所有善良的念头,坚持干净的自己,同时也在这世事的转圜中保护好自己,在不违背良心与通行的正义感的前提下学会与人交往,必要时能够做出无伤大雅的妥协……进而,悄悄长大。
如同那本叫作《这个社会会好吗》的书里说过的:先问你要去哪里,而不是时代去哪里,国家去哪里,世界去哪里。你需要一个怎样的时代,你就是怎样的时代。你热爱怎样的国家,你便拥有怎样的国家。你走到哪里,你的世界就在哪里。
所以,我要告诉孩子们的话,无关政治,无关噱头,而只是单纯叙述这个实用的道理——不要丧失对这世界的信心,因为一旦弄丢了信心,你会弄丢更多快乐,甚至弄丢了你自己。
毕竟,你只有成为一个怀揣希望坚定前行的自己,才有可能看见更多怀揣希望坚定前行的人,同你一起,组成一个“社会”。
听说W离婚了的时候,我以为自己的耳朵坏掉了——四个月前,我刚在一家五星级酒店参加了他的婚礼,婚礼请的是顶级婚庆公司精心策划,婚戒是差点闪瞎了我的眼的两克拉蒂芙尼钻戒,满场香水百合一大簇一大簇的最后都变成给孩子们的赠品,就连喜糖都是精致双层小首饰盒的款式,让在场女宾集体羡慕嫉妒红了眼。
当时,我对呆哥说:“这可真是每个女孩子做梦都想要的那种婚礼,将来,我也要用这样的婚礼风风光光嫁女儿。”
呆哥喝口水,慢条斯理地唱对台戏:“婚礼,不过是个符号,还是得把日子过长久才算数。”
这个乌鸦嘴……
那么W为什么会离婚呢?很久后我才从W的密友Y那里知道了真相,让我吃惊的是,竟然是“钱”这个最不可能的因素,把这桩婚姻生生拆毁。
之所以说“不可能”,是因为W的父亲是副局级领导、母亲是大学教师,他家住着市中心四室两厅的房子,他本人在很早之前就买了一辆十几万的“马六”,他家不缺钱啊!
对此,Y几句话就给我补充了全部背景:W的上任女朋友,品貌俱佳,就是家境不好, W想来想去,还是和对方分手,从了当时对他很是青睐的第二任女友,也就是他媳妇。据说这媳妇的父亲是某大报社的书记,母亲是大国企出纳,在本地有头有脸,所以只有一个要求就是婚礼务必体面隆重,并答应婚礼后给小两口换辆沃尔沃。W答应了,于是才有了那场让我们眼红的婚宴。为此,身为某网站编辑的W花光了他所有的积蓄。可谁知婚礼后沃尔沃迟迟没有到位,W便很不开心。中间其他同学结婚后岳丈给换了辆途观,W便忍不住催促媳妇回家跟父亲要钱换车。刚好这中间W的单位又要团购房子,算下来大约一百多万的样子。W没钱了,W的父母刚给两边老人治病、送终,手头也很拮据,于是W便想要岳丈出钱。岳丈说男方出房子女方出车子是咱这儿的规矩。你家娶媳妇没买房,到现在两代同堂我们还没说什么呢,干吗还得我们买房啊?如果我们家买房,那就只能写我们老两口的名字,将来把房子留给我们闺女,可以吗?W不愿意了,两口子吵,吵着吵着动手了,两家老人就掺和进来帮着吵,吵到两代六口都颜面扫地的时候,W心灰意冷,说“离婚吧”……
据说,某天W喝醉酒,跟Y抱怨:“早先我爸就说不能找个家里太穷的,说门不当户不对将来遗患无穷。所以相亲的时候介绍人说她家庭条件好,我觉得那就差不多了,能过我爹妈那关。可谁知道竟然这么抠门!你都不知道她爸那趾高气扬的样儿,我每次去她家都被教训,说我没出息没本事不能挣钱。离了也好,少受窝囊气。”
而另一个熟人L的经历也似乎有些异曲同工:听从母亲之命与相恋四年的男友分手,理由是“闺女,你得嫁个有钱人”。L奉母命认识了某“海龟”,婚后做了全职太太,一个接一个地生孩子,也给我们秀她的路易威登包包、爱马仕丝巾、江诗丹顿手表、蒂芙尼钻戒……据说“海龟”每月给她的生活费等于我六个月的薪水,可她自己都不知道“海龟”年薪到底是多少、是否还有其他房产、每周有六天不在家都去哪儿了。
这是她想要的幸福,我们旁观者无心质疑。但说实话,这样的“幸福”,我也不想要。
我没有路易威登、爱马仕、江诗丹顿,我认识蒂芙尼但蒂芙尼不认识我。我有的,只是安静夜晚奋笔疾书的间隙,转过身,能看见呆哥正坐在对面书桌前看书或练字。中间他会来看看我杯子里是否还有水,看见不错的段落会兴致盎然地读给我听。有段时间他转换风格迷上了双节棍,晚上趁我上网时一边练一边不停邀请我观赏“快看快看我的肌肉”……我懒得理他,他还不辍讲解:“李小龙的四式,这个叫‘翻山越岭’,你看见了吧?”聒噪得我想去“SHI”……有一天他听说我正在微博上跟读者聊天,赶紧告诉我:“你可以拍我的肌肉上去展示,别露脸就行!”我说算了吧,我怕那样大家想去“SHI”……他“呵呵”笑两声,还没忘注释:“那就是个符号!”
所以,后来某天,当我看到某篇文章里写着“夫妻恩爱是最好的家教”时,我深以为然,以及想到:好的家教,或许也是二十多年后,夫妻恩爱的铺垫。
于是我跟呆哥商量:“以后,咱们在家里聊婚姻话题的时候,尤其是在孩子们面前给彼此的朋友牵红线的时候,不要再用‘我认识这个小伙子父亲是身家多少的、母亲是啥级别的、他自己在某某很牛掰的单位工作、年薪多少万、有房有车无拖累’这样的句子开头,咱改说‘某某姑娘人品特别好、某件事反映出她懂得关心人、某件事说明她心地善良’这样的句式行吗?孩子们在成长,很多观念都是点滴于心,外化于行。等他们长大了,无意间变成你不希望的那个样子,你再教训他们都晚了。”
呆哥点头,也感叹:“要么说父母才是孩子最好的老师呢。有些观念是得慢慢渗透,不然等长大了,逆反了,你说也晚了,就等着吵架吧。”
说这话时,咚咚三岁,叮叮一岁三个月。
早吗?其实不早的。
因为我们要说的那些对善良品行的关注,并不仅仅惠及爱情。
还有人生。
某天,在微博上看到一位儿童文学作家的话:“昨天看一篇文章,说成功者80%靠的是人际关系。这类文章特多,老是让人以为只要拉关系就能成事。可一个人如果自身没有气场(潜质、能力、性格魅力等),关系网是不会罩到你身上来的!”
我深表赞同。其实每当看到那些功利性言论,我也觉得其中所传达的价值观有待商榷。虽然俗语说“多个朋友多条路”,但真正蹚出那条路的,还是自己的脚——自己不奋斗,没有立足之地,常年求人而无法帮人的结果一定是渐渐被人疏远;自己耍滑头,缺乏诚恳的待人之道,朋友们忍得了你一时未必会忍你一世;自己负能量,用牢骚和抱怨博取同情,时间久了只会让人感觉相处不快从而避免深交。
说到底,此类言论流传,不仅误导正在奋斗中的年轻人,也同样会颠覆孩子们的价值观。
举个例子。
我认识一个男孩子,90后,小我十岁,从小喊我一声“姐姐”。
小男孩的父母都是官员,执掌两个不同的实权单位,就我们那个地级市而言,算得上是显赫之家了。从他小时候,两家人聚会,我就常听他妈妈一边抱怨孩子学习成绩不够理想,一边道“没考上,委培吧,我跟X中校长是党校同学,委培费也交得少”“实在不行就出国吧,反正咱家又不缺钱”“他没女朋友呢,咱这样的家庭,不急”;而他爸爸会一个接一个地讲政治笑话,还会自编各种时事段子,多年后我才发现原来他一直走的是周立波的路子,可偏偏后者的段子常常针砭时弊,而他的段子只让我觉得猥琐晦暗。
小男孩就在这样的语境里渐渐长大,大学没考好,去了邻市一所三流大学读国际贸易学。他毕业后意料之中回到父母的羽翼下,父母在退休前拼尽全力把他安排进某大型国企,看上去,这的确是很多平民子弟可望而不可即的路途。
可是只有我这样的旁观者知道,脱了那身笔挺的工装,他的所有时间都是宅在家里——他可以几天几夜不洗脸、不出门,因为从小什么都没缺过,也没有什么很想买的东西,偶尔逛逛淘宝,一般都是去买游戏点卡;他不读书不学习,因为觉得学了也没用,何况学习是如此辛苦没意思;他没有女朋友,因为前后几个来相亲的女孩子都嫌他“看上去懒洋洋的、腰围太粗”;找他聊天压力更大,因为他的言论已经越来越有其父之风,甚至时常拿着谣言当节操……他没有奋斗的目标,也没有奋斗的愿望,更没有奋斗的力气,他才二十四岁,可在很多人眼里,已经好像一根老化的皮筋,失去了属于青春的韧性。
而另一个男孩子,也是干部子弟。但我认识他许久后,才从别人口中知道他父亲就是本省新闻里常常出现的那个人。他给我的解释很实在:“其实就算我不说,学校里的老师、领导那里是瞒不住的。或多或少,总能得到些额外的照顾。我要往外推,那就是不识相。所以我只能更加用功地读书,要第一批过四六级,要自己考研考博不保送……我就是想让这些没法推脱的‘照顾’在我的奋斗过程里占的比例少点。我比别人的起点高,我就只能更努力,这样,到我比别人取得更多的成绩时才不会让人说三道四。”
说这话时他博二,每天在实验室里通宵达旦,据说一旦项目成功,会填补我国海洋开发技术领域的一项空白。
那天晚上,回家后,看着眼前嬉戏玩耍的儿女,我想起曾在小说《纸婚》里,借主人公顾小影的口,对她在省直机关工作的丈夫说出来的那句话:将来有一天,即便你是从处级干部的岗位上退下来,我也同样感到很自豪,因为我可以坦然地对我的孩子说“你们的爸爸,这辈子的每一步,都是凭借他自己的力量”。
时隔四年,当我真的成为两个孩子的妈妈,我却想:将来有一天,无论我们自己能走多远,无论我们从怎样的级别、怎样的岗位上退下来,我们给儿女的印象,都要是一个手不释卷、奋笔疾书的自己,而不是市侩钻营、狂妄轻浮的自己。
日常里,言谈间,我们能传达给孩子们的,应当是关于“奋斗”的正解——奋斗是青春的别名,哪怕你运气好,哪怕你平台高,可若失去坚持奋斗的信念,辜负的不是父母,而是你自己;或许你奋斗了却仍然走投无路,那不是奋斗的错,而是方向的错,换个方向奋力走,希望在转角。
关于未来,我们有那么多的想象。
想象他们渐渐长大,背上小书包,踏进学校的大门。上课要认真听讲,胳膊交叠放桌上,每天有很多很多作业,放学排成一队戴着小黄帽东张西望地走。或许会犯错误被老师批评,或许被升学压力抢走节假日而牢骚满腹,或许像我们一样早早地戴上眼镜,却仍要在题海里拼了命地游。游了一年又一年,泅过高考的河,还有考研的湖、求职的海。摆在他们面前的不是一路坦途,反倒是跌跌撞撞。跋涉的过程中,他们会受伤、会哭泣、会失望,可那才是年轻时的财富不是吗?是用自己的眼睛看见的世界,是用自己的脚丈量的路。
他们有很漫长的时光可以用来碰触这现实的世界、扑朔的局,所以,在他们还不需要直面这一切的时候,留些纯真,留些期待,这有什么不好?
毕竟,我们都曾从童年走过,我们唱着《让我们荡起双桨》,我们沐浴着《七色光》;我们曾经天真烂漫,为酸梅粉、跳格子雀跃欢呼;我们也做过植物标本、潜望镜,盼着长大能成为科学家。我们有至今都在回忆的童年,不单是因为那些属于玩具、歌曲、食物、游戏的共有符号,而是因为难忘那些撒欢调皮的岁月里,纯净的心情。
就让我们把这些美好留给孩子们吧——比高档玩具、名牌衣饰更宝贵的,是爸爸妈妈恒久的爱与真诚。
以爱的名义,用真诚的心,告诉孩子们一个我们所能认识到的、最好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