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后,我一直记得蒙台梭利在她的著作中提到的一个案例,大致是说:请你想象一下,当你回到不足一米的身高,当你来到一个房间,推开门,所有抽屉的把手你都够不着,床很高你爬不上去,你仰头,发现自己是巨人王国里孤独的小矮人,那些巨大的家具伫立在小小的你周围……你是否会害怕?
她说的,是儿童家具的存在价值——矮、小,却可以让孩子们在自己的世界中变成真正的“主人翁”。在这个基础上、在父母的有意识引导下,他们渐渐学会整理自己的衣物、收拾自己的玩具,他们渐渐长大,动手能力因为安全感的增加而更早具备。
我被这个案例触动了,然而震撼我的不是关于儿童家具的讨论,而是那种设身处地的换位思考:因为这个案例的场景性太强,这使我们很容易将自己放置到那个“抬头仰望却茫然惊惧”的假设中,进而得出符合儿童心态的结论。那么,沿着这条轨迹,如果你肯继续假设下去,或许你会和我一样惊讶地发现,原来,我们一直以来对孩子们那些所谓“自私”、“胆小”、“任性”等品质的误读,只是源自我们站的角度,而不属于0-6岁的视角。
举个例子。
我的一位闺蜜,某天很苦闷地问我:“我家女儿还不到两岁,性情却如此暴躁,脾气急得不得了,你说怎么办?”
我幸灾乐祸,“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兴许是老天爷都看不惯你那股子磨蹭劲儿了,这才送来个急性子闺女折磨你!”
我说这话时还特地指了指腕上的手表,主要是想提醒这位大姐,她约我喝下午茶的时间是两点,但她老人家姗姗到来时分明已经两点四十分——我认识她这些年,基本就没见她准时过。
结果闺蜜瞪眼,“我咬死你!你不知道她昨天把我给气的,我不就是没听懂她说什么吗?就她那咬字不清的劲儿,说了三遍我没懂,她突然就爆炸了,嗷嗷尖叫着又跺地板又抡胳膊,哇哇地哭啊!我就耐着性子问你到底说什么啊,妈妈没听清啊,结果她压根不搭理我,就是号啊,扯着嗓子号啊,号得我头皮都发麻!”
“那你猜猜她在说什么,眼神、动作里面没有信息吗?”
“有什么啊!到我想要捕捉信息的时候她已经只知道尖叫了!不管我说什么她都拼命摇头,满脸都是眼泪地张着大嘴号,我想抱抱她,她就拼命推开我,继续哭着号……哎你说她发什么疯?这小孩儿怎么这么任性啊!我还算在孩子的教育上蛮用心的,而且似乎也没什么暴躁的遗传基因吧?怎么她还能这么暴躁?”
她的话突然让我想起咚咚两岁多的时候。
某个周末,我和呆哥带着咚咚、叮叮一起去逛超市,叮叮坐在我推着的购物车上,而咚咚坐在爸爸推着的购物车上,我推着叮叮在前面走,爸爸推着咚咚在后面走。
就在我低头仔细研究两种馒头的区别时,突然身后响起一阵尖叫,我惊讶地回头,果然就见咚咚坐在推车上扯着嗓子吼,而她素来好脾气的爸爸在短暂的惊讶后已经拉下脸来,呵斥:“小点声!”
咚咚完全不搭理爸爸难得一见的严肃,继续尖叫——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呆哥怒了,“你再叫就把你扔在这儿!我们要走啦!”
继续尖叫——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呆哥的声音也变大了,怒喝:“你这个孩子怎么这样?!不准叫了,再叫爸爸要揍你了!”
咚咚也暴躁了,挥着拳头,一边推爸爸一边继续尖叫。这时周围的人们或纳闷或惊讶或鄙夷地看过来,这场景可真熟悉,他们眼底闪烁着的那句话我一眼就看出来——多年前,我刚好借小说里主人公的口说过这句话:咱将来可不能让孩子变成这个样,没有规矩不能成方圆!
但真正成为一个母亲之后我才知道,在一个小孩子的成长过程中,总有那么几个阶段,即便母亲再用心,也会有尖叫声刺穿你的耳膜,其实原因很简单——沟通障碍。
想想吧,当你精心表达了自己的意图,但老板仍然置之不理,或生硬否定,你会不会憋闷?当对方漠视了你的意见,甚至粗暴打断你的表达,同时强制你必须按照他们的思路行事,你是否窝火?当然,我们不会尖叫,那只是因为我们有了更圆滑的处事手段,我们懂得忍耐。而两岁多的孩子,他们还没有是非观念,无法准确表达自己的想法,他们只能磕磕碰碰地探索与外界交流且能解决问题的方式——而他们最直觉的选择,不过是尖叫以发泄或引起大人们的注意,仅此而已。
所以,要谢谢那些或艰深或通俗的心理学书籍,谢谢每个夜晚咚咚睡后我点灯研读的时光——以前,我的脾气比呆哥要急多了,但现在,我因为理解而更加耐心。
我拍拍呆哥的肩膀,把对峙中的爷儿俩分开,换位,由呆哥推着看热闹的叮叮先往前走,而我推着咚咚的推车耐心问她:“你想说什么,说出来,不要叫,不然妈妈不知道你要做什么。”
咚咚还在气头上,继续尖叫。
我略沉一下语气,正告她:“好了,不要叫了,叫也解决不了问题,妈妈陪你退回去,看到你想要说的事情,就指给我看,好吗?”
她气哼哼地看着我,我置之不理,只是拉着小推车后退:卖点心的柜台,你想吃哪块点心?哦,不要,那继续往后退;卖米花球的柜台,你是要米花球吗?哦,还不要,那再往后退;卖海鲜的柜台,你是想吃鱼吗?还不是,好吧,再往后退……直到退到卖海鲜的地方,咚咚伸手指着天花板,说:“鱼!”
我仰头,看到超市在海鲜区的天花板上挂了许多海洋生物形状的气球,我终于明白——原来,我们的咚姑娘,她只是想和爸爸一起,分享看到一堆气球的喜悦。
而匆匆行走的爸爸、没注意到咚咚手势的爸爸、习惯了看柜台而不是天花板的爸爸……他忽略了。
成人的眼睛里,是柴米油盐酱醋茶;孩子的眼睛里,才有天花板上的那条鱼。
用近代著名儿童心理学家让·皮亚杰的认知发展理论解释就是:儿童不是“小大人”,而是具有同成人有质的差别的独特心理结构的个体,必须遵循儿童的思维发展规律,这是教育取得成效的根本保证。
说白了,他们尖叫、他们推搡、他们哭泣、他们撒谎……那不是因为他们变坏了,而只是因为他们不知道这样“不对”。我们要做的,是站在平等的角度上,正告他们关于对错的区分,以及引导他们用健康积极的方式解决问题——人之初,性本善,或许,没有万恶的孩子,只有失职的父母。
我将这样的心得分享与闺蜜,她若有所思地同我告别。几天后,我们再相约出来喝茶时,她迫不及待告诉我:当她试图用一种“我也是小孩子,我会怎么样”的思路思考问题时,蓦然发现,原来,孩童世界的压力与苦闷并不少于成人,区别只是在于,孩子们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意愿,所以只能用各种莽撞的方式一一尝试;而我们,碍于这世界的规则,压根就不敢表达。
看,因为理解,我们才渐渐变成那个“好脾气”的自己。
以及,我们终于能弯下腰,回到童年。
那是一种真正的分享——咚咚给我讲她喜欢的倒霉熊、喜羊羊,叮叮说他喜欢像绘本里的鼠小弟一样“在阳光下现(散)步”,而我陪他们从头看《葫芦娃》《巴巴爸爸》《鼹鼠的故事》……然后告诉他们黑猫警长是我儿时的偶像。
我们还一起装饰圣诞树,看儿童剧,做小点心,玩我小时候没机会玩的许多玩具:更安全的彩泥、更益智的积木、更仿真的过家家玩具、更新奇的挖沙戏水设备……那是一场对“童年”的重温,是对物质匮乏年代的弥补,更是一场崭新的学习。
我学习着琢磨那些属于童年的心理——在讲故事时有意避开那些具有干扰性的同音字或拗口的外国名字;在看儿童剧之前选择便于理解的童话剧目预先反复讲故事铺垫;在玩玩具时不断推陈出新,努力保持面前两位“脑残粉”对娘亲的崇拜与亲近;在出门游乐时牵着他们的手,带他们一点点尝试碰触外面的世界,学习与新朋友相处……我们循序渐进地体验“长大”,不急躁,不冒进,不要把快乐变成一种负担。
我开始越来越多地弯下腰,用咚咚那一百零五厘米的身高看待这个世界——当我在商场里真正蹲下来的时候,我开始理解,为什么我身边这个平日里自理能力蛮强的小女孩会撒娇一样地说“妈妈抱”,其实,她只是想看看更高处的展柜上,放着怎样斑斓的小玩意儿。
……
说到这里,我想起一件有趣的事:某个晚上,我妈在阳台上晾衣服,咚咚站在旁边,告诉她外婆:“月亮!”
我妈看看窗外,漆黑一团,遂不置可否。
过一会儿,我妈晾完衣服弯腰拾起地上的塑料盆,就在这时,似是不经意地,她又扭头看了一眼阳台外面,刚好视线斜斜地望出去,就看见了远处那轮明晃晃的上弦月。
我妈惊呆了。
过了几秒钟,她惊喜地唤我们依次去阳台上参观体验:以成人的高度站立,月亮被我们头顶上方的阳台楼板挡住,不把脑袋探出窗外的话就什么都看不见;弯下腰,以孩童一百厘米左右的身高往外看,刚好避开头顶那层楼板的遮蔽,月亮在眼前一览无余。
那是我见过的,最美好的一轮弯月。
现在,我终于知道,最有爱的亲子关系,其实就是让自己回到童年,和孩子们一起,重新长大一回。
那是一场后青春时代的“逆生长”,是你的生理年龄在变老,然而托孩子们的福,才有机会回味那些懵懂目光背后干净澄澈的心灵,以及有机会弯下腰,体验一百厘米的世界中,那些纯真的好奇与热切的张望。
喧嚣俗世,我们忙着安身立命,我们不自觉就有了一颗沧桑的心。然而因为“为人父母”,我们才可以在八小时以外,在拖着疲累身体打开家门的瞬间,找回童年的烂漫与不设防的温柔。
或许,这才是上天赐予每一对辛苦养育儿女的父母的,一份最丰厚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