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提到耶律阿保机这个例子,似乎说明民心可用,给奶就行,虽然权谋得很,却大略验证了孟子仁政王天下的说法。那么,孟子说得既然在理,为什么当时没什么人听他这个理呢?问题在于,这只是事情的一面,事情还有另一面,那就是枪的问题。其实这个道理,现代人都明白得很,无非就是胡萝卜加大棒而已。那么,要想“王天下”怎么个王法?道理很简单:枪、奶不偏废,战略战术不含糊。
用孟子的话说就是:“啷里个啷,啷里个啷,啷里个啷里个啷里个啷。抢腰恨,奶腰组,沾撩沾书八酣虎。”
我该举例子了:清朝入关。
扬州十日狠不狠?狠!
嘉定三屠狠不狠?狠!
文字狱狠不狠?狠!
但是,康乾盛世呢?
这段历史,我要具体讲例子呢,呵呵,很现成,以前写过一篇文章,正好拷贝粘贴拿来抖搂抖搂。但是,非常不好意思,这篇文章写得比较严肃。可是呢,咱们也该严肃一回了,因为这个话题实在是很沉重的啊!好,拷贝粘贴开始——
扬州,有过繁华的一面,在张祜“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的诗句里;有过奢靡的一面,在杜牧“骏马宜闲出,千金好暗游”的诗句里;有过狂放的一面,在欧阳修“平山栏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的词句里。一千多年过去,这座“淮左名都”又是新一番的升平场面。瘦西湖里,当真修建起了一座“二十四桥”,桥头的石刻上,记述着桥的栏杆数量以及各处的尺寸,都暗合于“二十四”的章法,想来月明之夜、玉人吹箫的排场还在扬州人的怀念之中。
人们想见扬州的华贵,早些的记载可见于五世纪刘宋时期的文人鲍照。鲍照在他的名文《芜城赋》当中,追想汉代以来的扬州(旧称广陵,治所和今天稍有不同),车水马龙、摩肩接踵、歌吹沸天。然而,鲍照当时眼中真实的扬州则是一片废墟,刚刚经历过竟陵王刘诞与宋孝武帝长达七十天的战争,成为一座荒城,而刘宋王朝也正一步步向覆灭的悬崖走去。
城市的生命力总是难以想象的旺盛,及至隋朝开国之后,扬州再次繁荣起来,隋炀帝在扬州营造的迷楼几乎是中国历史上唯一能够与秦始皇的阿房宫和宋徽宗的艮岳并称的巨型离宫建筑群,富甲天下的扬州是隋炀帝这位荒淫的君王最为钟爱的城市,大运河上锦帆千尺,琼花观里琼花万朵,直非人间景象。但奢华的背后往往埋藏着祸根,隋炀帝也正是在这里被亲密的禁军统领宇文化及缢杀,尸体被葬在城北十里风景如画的雷塘,隋王朝于是土崩瓦解。
朝代更迭,扬州在唐代再度复苏,与广州、泉州并列为三大港口城市,风气开化,酒醇香暖,正是杜牧笔下的扬州胜景,徐凝“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的诗句更是唐代扬州的最佳写照。但好景依然不长,到了黄巢起义之后,混战连绵,战火也波及扬州,一座美丽的城市再次沦为人间地狱:孙儒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历数对手的种种罄竹难书的罪恶,而他自己,为取得战争的胜利,竟然纵起大火,把偌大扬州城烧为瓦砾,更有甚者,率军驱赶扬州的青壮男子与女子渡江,老弱者则被屠杀以充军粮,人相食的惨剧就在中国大地上既非空前也非绝后地上演着。
朝代再次更迭,宋代的扬州刚刚有了新的复苏,却在1129年和1161年两次被金兵攻破,使词人姜白石留下了“过春风十里,尽荞麦青青”的黍离之悲,一阕《扬州慢》千古传为名篇。而无人怀疑的是,扬州城还会如以往一般再次繁华起来。
人们想见扬州的华贵,最近的历史当属清代乾嘉年间,那个时候,扬州因为变成了一座盐商的城市而空前地富庶起来,城市风情,沈复曾在《浮生六记》当中不惜笔墨地做过绚烂的描绘。那时的扬州百姓,经历着中国历史上三大盛世之一的“康乾盛世”,把家乡城郭经营得远盛于唐人诗句中的灿烂。这段时间,从某种意义上说,可谓是扬州历史上的一个鼎盛时期,然而,这一时期的出现却也带给了人们一些难以解答的疑问。
时间再向前追溯一百余年,1645年5月(按清历是顺治二年,按南明历则是弘光元年)的一段插曲,也许被扬州人过快地忘记了。
那是晚明时节,崇祯朝刚刚结束,确切地说,是南明弘光年间,史可法作为明政府硕果仅存的栋梁之才正在督师扬州,准备迎战多铎的军队。
依照《世祖实录》的记载,1645年5月13日,多铎的军队开到扬州城下,试图招降史可法一众官员,遭到拒绝,于5月20日攻克扬州城。
这段记载过于简略,但也足够让人吃惊,因为从5月13日兵临城下到5月20日破城而入,仅仅用了七天的时间!在一切有关史可法驻守扬州的记载中,守城之前的准备工作是大张旗鼓并且慷慨感人的,所有的动作都在暗示着即将到来的战斗会是一场空前的艰苦卓绝的保卫战,但是,仅仅七天时间,扬州城便即告破,而且,这七天之中,真正的守城战其实只发生了一天。之后,清军攻入城内,在十天的时间里几乎屠尽了这个历史上久负盛名的繁华之所。这一段惨剧,史称“扬州十日”。
史可法的扬州守卫战和随之而来的“扬州十日”为后人提出了一些值得思考的问题,问题所涉及的层面已经远不止于扬州一座城池。首先是,扬州的攻城者是怎样的一支军队,守城者又是怎样的一支军队?
在通常概而述之的历史记载里,攻打扬州的是豫亲王多铎所统率的清军,而事实上,仅仅在多铎向扬州进军的路上,就有大批的汉人军队前来投靠,降军总兵力接近十四万,若加上之前投靠多铎的汉人军队,这个数字则更惊人地接近了二十四万,远远超过了满人军队的数量总和。这其中,有些军队本应是响应史可法的招募而驻守在扬州前线的。
在全国的大背景下,投降清军并为清军在自己祖国的版图上攻城略地、立下汗马功劳的汉人绝对不在少数,扬州之战只是其中一个单独的例子而已,供人窥一斑而知全豹。这类的事情首先是提出了一个道德底限的问题,投靠异族统治者而大肆屠杀同胞,这种做法为什么竟然获得了如此众多的响应者?!在这个问题的背后是,这样的一大批人群对国家与民族的认同感是怎样的?换句话说,对祖国的誓死报效与无条件的忠君思想在这样的乱世当中有多少人是义无反顾的坚持者?“国家”这个概念到底具有怎样的内涵,怎样被大众所接受、所认可?如果改朝换代的统治者并非异族,他们又会怎样看待投靠与屈服?
多铎攻入扬州之后,对这座美丽的城市展开了一场空前的屠杀与洗劫,当时一位名叫王秀楚的扬州文人亲身经历了这惨痛的一幕,作为幸存者,他写下了一篇题为《扬州十日记》的文章,并且郑重告知读者,他所写下的都是亲眼所见的事情,那些耳闻的东西虽然或许同样真实,但不在他的记述之内。根据王秀楚的说法,史可法的扬州守军有很大一部分分散地在各处民宅里居住,杨的家里就住进了两名士兵,这些军人毫无军纪可言,对百姓敲诈勒索,祸害践踏。王秀楚和邻居们终于感到难于应付,就商量了一下,集资宴请这些士兵的头目,一位姓杨的将军。
杨将军对王秀楚等人的吹捧和豪爽作出了相应的回报,对部下做了一定的约束。这位杨将军看来还具备一些艺术修养,对音乐相当在行,会弹琵琶,他在酒席宴上对王秀楚等人表示,希望能为他找来当地名妓,也好在军务之余弹唱作乐。
王秀楚的这段记载为我们展现了三种人的面孔:一是缺乏文化修养的普通明军,他们以勒索百姓为能事,战争为他们提供了发财和耀武扬威的机会;二是具备一定文化素养的军官,他们的文化素养完全应用在一些“高级娱乐”当中,他们和他们的部下在道德准则与行为操守上并没有本质上的不同,只不过,他们腐败得“更有品位”;三是以王秀楚本人为代表的文人士绅阶层与平民百姓,他们操心的并不是国家的安危存亡,而是试图在大动荡的背景下明哲保身,花钱买个平安。于是,史可法满怀一腔热血,誓死守卫的扬州城理所当然地被多铎军队在一日之内便即攻破。扬州的例子同样也解释了清军为何能在中原版图上如此地摧枯拉朽,如入无人之境。
百姓是但求平安的,统治者是谁,是哪一族的人,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内容。在城破之后,王秀楚从窗子的缝隙里偷望到清军军容严整,即便在雨中步伐也整齐划一、丝毫不乱的时候,他的心终于暂时地安定下来,觉得这是一支军纪严明的队伍,应该不会对老百姓有所不利。
王秀楚的看法是很有代表性的,大家在破城的刹那,并不关心国家的命运是否会因为扬州这座江南重镇的陷落而走入万劫不复的境地,而仅仅关心自己的身家性命是否会受到新的统治者的威胁。更进一步说,他们担心的是,新入城的军队是否和明朝的守卫部队一样可恶,或者比他们更要歹毒?当王秀楚一看到清军严明的军纪时,他那颗一直提在嗓子眼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是啊,谁来统治这座城市,乃至这个国家,都无关紧要,关键是不要骚扰百姓的正常生活。
在1645年前后的清军,确实已经改变了当初对汉人敌对势力的屠城策略。在入侵初期的屠城行为带有原始的报复色彩——因为遭到了守卫部队的顽强抵抗,所以在城破之后大肆屠戮,以发泄自己胸中的怨愤。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局势对满洲人的逐渐有利,屠城便被统治阶层明令废止,这并不是出于统治者的慈悲心,而是纯粹的政治权谋的需要。满洲人的目标已不再是简单地从汉人手里掠夺财富,而是要完全地统治曾经属于汉人的这片国土,所以他们需要亲和力,需要不战而胜的战果,也需要为自己的统治“正名”。
所以,王秀楚的安心不是没有道理的,他或许还期望过清军的到来会如同上古传说中的武王伐纣,在安然得到人民的拥戴之后建立起新的井然的秩序,显然,明朝政府的统治虽然名正言顺同时又具有历史的惯性,却远非是赢得人心的。但是,随后看到的景象让王秀楚大吃一惊,他看到清军的队伍里开始有了大批的扬州当地女子,明显是遭到了掳掠。事情的发展大大出乎王秀楚的意料,多铎看来是要给决意抵抗清军的汉人以一次震慑,他下达了屠城的命令,随即,清军展开了对扬州城的疯狂洗劫。
在王秀楚的记载里,清军的面孔固然可憎,可是,更让人觉得恼火与心情复杂的却是扬州本地的一些汉人。清军刚开始进行洗劫的时候,虽然挨家挨户要钱,但只要得到一些财物也就无事离去,有时候恫吓一下,却并不真的伤人。但没过多久,局面就开始混乱,有人交出了大批财物还是被杀,原来是扬州本地人充当了清军的向导。汉奸的嘴脸是可以想见的,正是他们教授了清军该如何“有效地”劫掠财物,自然也会在表忠心的同时为自己适当地分一杯羹。在这些人身上丝毫看不到民族的尊严与做人的良知,城破的劫难对他们来说只是一次绝佳的发财机会。
很快地,局面不可控制,在城市的各个角落无时无刻不在上演着杀人、掳掠、强奸的惨剧。街道上堆积着尸体,素以美貌闻名的扬州女子纷纷以身体换求性命,并成队地被押送至苦寒的东北地区,成为满洲人足堪炫耀的战利品。其中别样的情景是,当王秀楚一行人被押解到一处大宅的时候,他看到一名扬州女人衣着光鲜地在清军面前挑选被掳掠来的衣物,一副欣然自得的样子。每看到值钱的物品,她就向清军曲意逢迎,媚态乞取,毫无羞耻之色。王秀楚听满洲士兵后来曾对人说:“我们当年征服高丽的时候,曾掳掠高丽妇女数万人回满洲,其受尽屈辱而无一人投敌变节,何以堂堂中国,竟然无耻至此?”王秀楚感慨万千,认为这正是导致中国大乱的原因。那一天里,王秀楚还看到其他被掳来的女子被勒令脱掉被雨水打湿的衣服,女子们裸体相向,隐私尽露,痛不欲生,而后被当地的制衣女人量体换上新衣,给清军佐酒淫乐。
王秀楚在这里为国家的大乱所归结的原因,在他的前世与后代都有人会对此产生共鸣。蒙元入侵的时候,日军侵华的时候,都可以找出大量相同的例证。人们自然会有疑问:中国一向以“礼仪之邦”自诩,何以在关键时刻里许多人所表现出来的却完全是另外一副模样?
在屠城结束的时候,根据焚尸簿记载的数字,扬州城内总共死亡人数有八十万上下,这还不包括投井投河、闭户自焚以及在偏僻处自缢的死者。八十万,这是一个多么惊人的数字,要知道,时间尚近的南京大屠杀的死亡人数是三十万,扬州的死者竟然比这个数字还要多出将近两倍!更有无数的女子被掳至东北,准备接受比死亡更要严酷的命运。城市的悲剧,莫过于“扬州十日”。
但是,王秀楚的记述中所揭示的另一个问题是,城市的劫难不能完全归罪于清军。抛开上文提到的扬州本地人为清军做劫掠向导的事情不谈,多铎在5月25日,即屠城的第六天,下令封刀。其后,清军开仓赈粮,伤痕累累的市民开始哄抢粮食,体力好的人搬运了一次又一次,体弱多伤的人则一点米也拿不到。在这个时候,至亲好友也互不相让,人们为了粮食,再一次放弃了尊严。
可悲的场面上演了:清军虽然已被勒令封刀,但残酷的劫掠仍在继续,一家宅院每天要经受数十人的趁火打劫,杀人、强奸的事情与之前无异。这些人,也不知道到底是清军、是明朝的败军还是乱民。从常理推断,这些人更有可能是明朝的败军和乱民而非军纪严明的多铎部队,曾经作为受害者的他们在刚刚喘息稍定的时候又以害人者的面貌出现。对他们而言,道德与良知、国家与民族都是被毫不犹豫抛之脑后的陈腐框框,他们之所以在某些时间里没有成为害人者,仅仅是因为他们没有得到害人的机会。
真实的历史就是以这副面貌出现的,礼仪之说经常仅仅是富足的时候所穿的一件华美外衣,衣服里面的内容一经社会变动的阵仗就不会再有什么对衣服的顾忌。很多人,在作为受害者的时候,容易引得旁观者掬上一把同情的泪水,但是,假如机会以相反的面貌呈现在他们的面前,他们会狰狞得比任何野兽都要可怕。
话说回来,“扬州十日”之后的劫掠我们可以在很多著名的历史事件里看到相似的影子。比如明代的倭寇之患,事情的原委先避开不谈,在“倭寇”人员的构成上,倒是汉人占到了相当大的比例,甚至,有些打着倭人旗号的武装完全是汉人的海盗,正是这些人成为明代海防最可怕的敌人。又比如圆明园的遗迹,人们通常把这座华美名园的毁灭完全归咎于英法联军,其实,在英法联军纵起的那场大火之后,陆续的多年之间,官军、太监、草民、地痞流氓等,无不趁着国难当头的混乱时刻从园中运出各种陈设,大小车辆在通往圆明园的路上往来不断,正是这些人把圆明园变成了一座真正的废园。
这些时候,自然会有人站出来,责备民众的道德底限。但是,向更深处想来,是什么造就了民众如此这般的道德观念?从“扬州十日”的那段悲剧看来,明政府显然没有善待它的子民,在长期专制体制的统治下,道德早已让位给了权谋,这使得中国成为世界首屈一指的谋略大国,几乎对于所有人而言,都需要以谋略求生存,以心机求显达,这样的社会体制与社会传统是淘汰那些正直纯良之士的,而另一个人群,也如王秀楚那般凡事采取明哲保身的态度,在病态的专制体制与硝烟弥漫的乱世之间小心谨慎以求生存。另一面,这些国人也从没有产生过对国家的真正的归属感,“国家”的概念对他们而言仅仅是一个高高在上的政权,并且始终在剥夺着而非捍卫着自己子民的权益,那么,“国家”兴亡,为什么要“匹夫有责”呢?从这层意义上讲,如果作为现代人的我们并不责难那些冒着被哨兵枪击的危险而翻过柏林墙的东德人,也不责难那些冒着被海水吞噬的危险渡海而去的古巴人,又怎么去责难王秀楚之类没有“忠于”他们祖国的明代百姓呢?
在《扬州十日记》里,还有一段内容是发人深省的:当清军刚刚进城的时候,王秀楚的邻居们找杨来一起商议,准备一起设案焚香,恭迎清军到来。这样的举措或许是出于无奈,但不由得不让人想起古史当中对于周文王和周武王的一些记载,如果我们相信那些资料的真实性,那么,文王和武王的军队是被各地的人民翘首以盼的,所有的人都巴望着他们的仁义之师能够尽快到来,推翻现有的统治者,并且取而代之。孟子曾经很生动地讲说过这一则百姓如盼甘霖的历史。我们无法确定孟子的话是否有所敷衍和夸大,毕竟他是要以这则史实来证明自己的政治主张。孟子主张过“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我们长期以来把这句名言简化为“民贵君轻”,而忽略了中间的“社稷次之”四个字。而这四个字当然是不可忽略的,因为它们陈述了一则重要的思想:“社稷”(或者我们可以理解为“国家政权”)是要摆在“民”的后面的。也可以理解为:人民的利益大于国家的利益,甚至可以用现代语言发展为“人权大于主权”。在面临主权问题的时候,有些人会持“主权问题大于一切”的论调,那么,以晚明为例,王秀楚及其邻人的设案焚香的举动就是彻底的汉奸行为,应该被大加鞭挞。这样一种说法很容易得到认同,因为清军的扬州屠城确实是令人发指的暴行,但是,如果接受这一说法的话,孟子所谓的那些如盼甘霖的百姓们又处在什么样的地位上呢?如果秉承“主权问题高于一切”的论点,那么,无论侵略者是残暴还是宽和,都应该被一视同仁,都应该全力去反抗,但是,令人尴尬的是,民意往往并非如此。
对王秀楚等人而言,在决定是否设案焚香的时刻,新的统治者是残暴还是宽和,他们还不是很清楚,但毕竟,明政府的腐败已经让他们尝尽了苦头,一个新的统治者虽然未必会是好的统治者,但也不一定就比原来的腐败政权更加让人难以忍受——就经验来看,虽然清军在攻城略地的时候表现出了一定程度的残暴,但是,同时代的明军与一部分农民起义军的所作所为也并不比清军好上多少,况且,大家也未必就要为晚明政府那样一个统治集团尽忠,当前的问题,第一位的就是保住性命。
我们再来设想历史的两种可能:其一是,如果晚明政权维护住了对国家的统治,会是怎样的一番局面;其二是,如果李自成的大顺政权得以顺利地巩固下去,又会是怎样的一番局面?
历史虽然不容假设,但我们不妨看看就在与“扬州十日”近似的历史时段里,明政府与大顺政府所表现出来的样子:
在李自成的军队攻陷北京、崇祯帝自缢身亡之后,南京便上演了一场激烈的权力斗争,在臭名昭著的奸臣马士英的策划下,正是隶属扬州府的仪征地区成了对福王的迎銮之地,最终,这位从洛阳出逃的年轻的福王在权奸与军队的支持下继承大统,改元弘光。在史书的记载里,这位弘光皇帝具备了几乎所有的人性的缺点,并把这些缺点通通发扬到了极致。好色是他最突出的特点,他那规模浩大的江南选秀活动让百姓怨声载道,而蹂躏少女致死的事实又充分暴露了他残忍无度的一面。
而弘光朝的军队,主要是“四镇”藩将。其一刘泽清,最为著名,他曾是山东的明军统帅,外表温文尔雅,有儒将之风,在抗拒中央号令和屠杀劫掠百姓方面颇有心得。更著名的是,他在宴请客人的时候当堂杀人,取出被杀者的脑浆心肝,边吃边饮,旁若无人。而另外三镇首领,比之刘泽清,也都在五十步与百步之间。
对于“四镇”,南方各地的士绅百姓畏之如畏虎狼,其间发生了难以计数的残暴的流血事件。扬州城因其富庶,自然成为了首当其冲的受害者。1644年,也就是“扬州十日”的前一年,“四镇”之一的高杰部队屯兵扬州城下,虽然收到了城中居民进献的大量财物,高杰却并不满足,反而下令围城,并纵容士兵在扬州郊外杀人行劫。高杰意图入城,但扬州市民决意不从。扬州巡抚派去与高杰协商的一名士绅因为回城后建议允许高杰入城甚至被愤怒的扬州市民打死,扬州驻军因此哗变,扬州巡抚出逃,而高杰则在城下陈列被杀的郊区平民的尸体恫吓城中居民,并做出了攻城的架势。如果不是史可法及时赶到,扬州城恐怕会在清军屠城之前就先遭受一场由“自己人”带来的浩劫了。而且,这种浩劫的危险居然还不止一次地存在过:高杰没多久就死于同僚的伏杀,得知了这个消息后,“四镇”的另一员大将黄得功兴奋不已,马上准备突袭扬州,要在收编高杰余部的同时洗劫这座城市。黄得功的动向使史可法不得不放弃了蓄谋已久的北上反攻计划,折回南方营地去阻止黄得功的军队。
这就是“扬州十日”前夕南明政府的局面。而攻陷北京的李自成大顺政权又如何呢?
李闯军队并非如通常所认为的那样是一支进步的、亲民的、为人民谋福利的义军,虽然在夺取政权之前的一些时候,这支军队的确表现出了一些亲民的端倪。但在进驻北京的时间里,李闯政权以惊人的速度开始腐败,北京百姓对李闯军队由喜悦的盼望转为愤怒与畏惧。城中的拷打、私刑、强奸的事件随时随地地发生着,城墙下经常会有被丢弃的女子尸体,尸身赤裸,显然是死于淫辱。整个军队陷入一种癫狂的状态,无所顾忌地释放着心中的欲望,把一座名城变为一座地狱。
我们已经大体可以推知,在高杰及其他三镇与扬州尚属同一阵营的时候,已经是官与民、军与民势同水火的局面,如果是处在对立的立场,高杰及其他三镇可以无所顾忌的情况下,他们给扬州城带来的可能的伤害不见得就逊色于清军;另一方面,虽然大顺政权没有来得及接掌扬州,但想来大约也不会好到哪里。李自成在山海关败于吴三桂与多尔衮的联军之后,在撤离北京的路上,遭到了北京市民的疯狂报复。人们把掉队的闯营士兵斩首或者烧死,众人围观,无不拍手称快。这样的一个政权,可想而知。
于是,摆在扬州人面前的问题是,在这个乱世之中必然要接受某个政权的统治,传统观念虽然使他们习惯于接受明朝的所谓“正朔”,但那个腐败的政府显然不得人心。若干的知识分子和许多怀有朴素民族感情的人试图为明政府力挽狂澜,在他们的心目中,更多考虑的是王朝的“正统”与否,百姓的利益是退居第二位的。虽然,当时的局势是,打着不同旗号的凶残之师到处横行,即便有人意图“投靠明主”,而在所能有的选择范围当中也只能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罢了。在私天下的时代里,任何政权,都只是人民头上的一个主子,对于大多数百姓来说,他们不会太多地考虑政权的正义性等等问题,所关心的,仅仅是自己的生活,所以,哪个“主子”能够让他们得到更好的生活(至少不要太暴虐地对待他们),他们也就会接受他。事实上,早在春秋时代,孔子的“近者悦,远者来”已经阐释了百姓在不同政权的辖区之间自由流动的合理性,而百姓们也早已经这么做了。
伤口和曾经有过的剧痛是很容易就被遗忘的,对于一座城市来说更是如此。在清政府已经牢牢控制了原先属于大明帝国的版图之后,扬州城很快地复苏,并且以惊人的加速度繁荣起来。百余年后,清政府的乾隆年间,扬州的骈文名家汪中写下了一篇题为《哀盐船文》的名文,传诵一时。文章记述的是扬州府仪征一地盐船失火死亡千余人的巨大灾难,但文章在另一方面也揭示了扬州盐运的鼎盛场面:“是时盐纲皆直达,东自泰州,西极于汉阳,转运半天下焉。惟仪征绾其口。列樯蔽空,束江而立,望之隐若城郭。”
这一时期的扬州,已然富甲天下,历史的伤口仿佛转眼便即愈合——事实上,在顺治十年(1653年)诗人吴梅村应召北上途经扬州的时候,已经看到在“扬州十日”仅仅八年之后,这座城市里已经有了船歌新唱、官河新柳,而明月下的二十四桥一带更是一片歌楼妓馆,一派升平景象。
回想当年动荡的社会,普遍来说,满洲统治者仅仅在宣布“剃发令”之后才遭到了汉人社会各阶层的联合抵抗,而在这一被认为有辱人格、有辱祖先的政令颁布之前,那些忠君复明的知识分子很难在城乡之中寻找到足够的民众支持。百姓们就这样安居乐业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几乎所有人都认同了大清帝国的“正朔”,把头上的辫子视为国家民族的象征,把清军开疆裂土打下的比明代版图扩大了将近一倍的疆域视为自己国家的荣耀,而到了清朝政权行将崩溃的时候,也几乎所有人都为剪断辫子而痛心疾首,都为八旗军的败绩感到忧心忡忡,他们显然不再记得“扬州十日”那一时期,八旗军是以异族入侵者的面貌而出现的,也不记得他们的祖先曾经为反抗“剃发令”而滚落下不知多少颗人头。
回头再看康熙年间,这个被很多人誉为中国最强盛的时代,有路人经过蒙古或者黑龙江宁古塔一带,仍会见到扬州口音的女子,她们年龄已大,身上的扬州绸缎早已换做了兽皮,在那片男多女少的陌生而苦寒的土地上寂寞地生活着。
——拷贝粘贴结束。看看,我可不是只会嬉皮笑脸,可不是只会满嘴跑山东快书和歇后语,我也有严肃的时候,只不过平日里把它藏起来罢了。这篇文章写得早,当时有人看过之后居然由此认为我是个大汉族主义者。天地良心,这实在是误读啊!就算我会在某天早上醒来的时候突然变成了一只甲虫,也不会变成一个大汉族主义者。所以,为了避免这次还有人误读,我先提提旧事,打打预防针。
看这个问题,先得弄清一个历史书法的问题。
是不是觉得我又扯太远了?怎么又谈上书法了?那是不是又得谈谈绘画什么的呀?
其实,在很久很久以前,“书法”这个词不是指字写得漂亮,而是指史官记载历史时的写作方法。
我现在要说的这个“书法”,就是用“书法”一词的本意——书写历史的方法。
清军入关,建立政权,我们叫做“统一天下”。
可是,有谁想过没有,如果清军入关,没多久又被赶出去了,那历史会怎么说?
很简单,会说他们“侵略失败”。
好了,我们看到了,同样一件事,做成功了就是“统一”,没做成功就是“侵略”;而“统一”就是好的,“侵略”就是坏的,这是不是有点儿逻辑混乱呢?是不是双重标准呢?是不是用现代格局去套历史事件呢?
《孟子》一书的“梁惠王章句上”到这里就结束了,原文一共七节。这时候我再把朱元璋弄的那个《孟子节文》拉出来,告诉各位,这一部分的七节里边被删了六节,只有“五十步笑百步”那一节被留下来了,可见朱元璋对于孟子的政治思想多么深恶痛绝。孟子在这里大谈民本,大谈老百姓的日子不好过统治者要承担不可推卸的责任,并且已经开始涉及了“人民可以对统治者不服从”这个话题,确实不招皇帝喜欢。孟子专案组组长刘三吾在《孟子节文》的序言里吐露说:“现在时代变了,天下一统了,皇帝老儿也是独一个了,所以,我们对孟子思想的学习也要与时俱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