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梁惠王章句上 孟子要搞和平演变

孟子见梁襄王,出,语人曰:“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见所畏焉。卒然问曰:‘天下恶乎定?’吾对曰:‘定于一。’‘孰能一之?’对曰:‘不嗜杀人者能一之。’‘孰能与之?’对曰:‘天下莫不与也。王知夫苗乎?七八月之间旱,则苗槁矣。天油然作云,沛然下雨,则苗浡然兴之矣。其如是,孰能御之?今夫天下之人牧,未有不嗜杀人者也,如有不嗜杀人者,则天下之民皆引领而望之矣。诚如是也,民归之,由水之就下,沛然谁能御之?’”

新角色梁襄王出场了,但他在《孟子》这部戏里只是个小配角,一共就出场了这么一回。他的出现,其意义有点儿像幕间休息的时候出来插科打诨的丑角,惹得孟老夫子说出了一句千古流传的挤对人的名言:“望之不似人君。”

而且,这个小插曲里,孟子的叙述方式也变了。如果我们认定孟子本人就是这一段文字的实际作者,那么,可以说他老人家还很有些文学情趣,还懂得追求叙述形式上的创新。从这层意义来说,我们即便不能把孟老先生推为欧洲现代主义文学的先驱,至少也能自豪地宣称他开了德国狂飙突进运动的先河。

孟子的这个形式创新意义还不止于此,上面还只是说了文学上的意义,而从哲学意义来看,孟子突然视角转换的这种写法无疑就是后现代解构主义所谓的“去中心”和“多元化”。天哪!实在是太厉害了!

书中转换视角,开始倒叙手法。孟子去见了新上任的梁襄王,见完了,出来了,对人说:“这小子,一点儿没有领导人的样。浑不吝的,整个一个愣头青!”

孟子接着回忆方才见面的经过,接着说:“他冷不丁地就问我一句:‘天下怎么平定呢?’”

孟子这一转换叙述方式,我复述起来可就辛苦了,我得说:“孟子说:‘梁襄王说……’我回答说:‘……’”不但大家看着糊涂,我自己写着都糊涂,连引号都不知道该怎么用了。好了,咱们别跟着孟子一块儿搞前卫,还是转换为咱们一贯的叙述方式吧——

梁襄王冷不丁问了句:“天下怎么平定呢?”

孟子不慌不忙,运起大力金刚指的功夫,在墙上写了一个大大的“一”字,对梁襄王道:“定于一。”

孟子这话,又开了一个先河,这回开的是禅宗打机锋的先河。

梁襄王盯着孟子写的那个“一”字,琢磨了好半晌,突然一拍脑门,激动道:“我悟到了!我悟到了!我悟到了先生这书法里蕴涵的剑术至理!原来,剑术的最高境界就是‘不杀’,就是‘和平’!”

孟子不由得暗挑大拇指,“行,这小子比陈道明强,这么快就悟到了梁朝伟的书法真义!”

梁襄王接着说道:“和平就是要统一天下!”

“嗯?”

“和平就是要统一天下!统一天下就是要征服六国!征服六国就是要以暴制暴,对他们进行军事入侵!老孟啊,我悟到你的意思了!”

孟子的鼻子差点儿给气歪了,气道:“你悟出来的未免也太多了点儿吧?”

梁襄王疑道:“难道我悟到的不对吗?《英雄》里不就是这么讲的吗?”

孟子更气,“好小子,我还夸你聪明呢,原来是作弊!”

孟子摇了摇头,说道:“如果因为国际社会经常有纠纷,经常有战争,就以为把他们都灭了,建立一个大一统王朝了就和平了,所以就可以为了这个和平的理想去理直气壮地侵略其他国家了吗?照你这个逻辑,希特勒只是失败的秦始皇了?希特勒的出发点还是正义的了?日本侵华也没错了?建立大东亚共荣圈该属于英明决策了?照这么看,我们现在骂他们只是因为他们的雄心壮志最后没能实现而已?如果实现了,我们还应该歌颂他们的统一大业了?世界各地这里打仗,那里纠纷,那是不是应该有谁出面把全地球都统一了才好啊?”

梁襄王一怔,随即又争辩道:“我们七国原本都是一家,所以统一不算侵略。”

孟子说:“原本?从什么时候原本?你往前倒,倒到什么时间算?你说个准确年代,以那个年代的什么政权的疆域为基准你来统一?又为什么以这个政权的这个时代的疆域为你的基准?大一统时代也没这个道理啊,你想想,这都是私天下的王朝,好比张三有一百块银元,你把张三杀了,把银元抢了,可杀他抢他的过程中掉了五个银元,被旁边的人趁机捡走了,你能说因为张三当时拥有一百块银元,而你杀了张三,抢了张三,所以你要以张三当初的一百块银元为依据来讨回那五个银元?你倒给我说说看。”

梁襄王摇了摇头,“这个问题真是越想越复杂。不想了,我不管,反正——”

孟子马上打断他的话头,“反正,无论是以统一的名义、和平的名义,还是别的什么名义,我们都绝对不要搞军事侵略。”

梁襄王闷头喝了口酒,应声着:“嗯,不搞军事侵略。”

孟子点点头,接着道:“我们得搞和平演变。”

“噗——”梁襄王这口酒全喷出来了。

大家别不当真,其实,“和平演变”确实就是孟子的一个中心思想。梁襄王想知道什么样的人才能一统天下,孟子的回答是:“不喜欢杀人的人就能一统天下。”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想要搞侵略,搞征服,搞统一,不能用军事入侵的暴力手段,那是行不通的,也是对人民群众伤害太大的,唯一的办法就是搞和平演变。

孟子说:“现在国际上的这些头头脑脑全是杀人狂,如果有谁不杀人,就能赢得民心,如果有谁能把自己国家的经济搞上去了,让人民安居乐业,生活水平比别的国家都高出好多了,那么,世界人民都会热切期待着啊,一统天下还不容易吗?”

孟子在这里用了个漂亮词,叫“引领而望”,就是说,你梁襄王要是能做到上面这些,让魏国成为富裕的福利社会了,而世界各地的人早就不满意自己国家的苛政、暴政,这时候就更是都巴望着能成为你魏国的公民呢,哪怕偷渡都愿意。这样一来,天下人心都会归向你,要一统天下还不容易吗?哪里还用搞什么军事入侵!

要是其他国家的领导人听了这话,肯定都得骂上一句:“这个老孟头儿,用心何其歹毒!”

我一直有种体会: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些思想是可以被检验对错的,比如柏拉图最著名的“理型”说,他的理论构架非常完整,能够自圆其说,但是,后来人们知道了,那是彻头彻尾错误的——但从历史意义上说,即便话全说错了,他依然是大师,依然很值得我们去学习和了解;还有一些思想是就连笨蛋都能一眼看出不对,可就连最聪明的人也说不出为什么不对,比如古希腊芝诺那些人的那些著名命题,诸如刘翔追不上乌龟什么的;还有一些思想是不断在局部被推翻的——在同一个领域里的一条条新理论好像是给同一件衣服在不断地打补丁——所有自然科学理论几乎都是这样,这被波普尔认为是科学的特质,是区别科学和伪科学的标志;还有一些思想总是不够清晰的,黏糊糊地黏在你的身上一些,使你无法成为一个绝对的旁观者,即便这个思想已经非常久远了,但你依然对它不好判断——甚至不好叙述,因为叙述本身就是某种意义上的判断,所以呢,有些东西还是不要急于去判断好了,我们不妨存疑,存疑,再存疑,直到终于有一天——如果我们等得到的话——我们会有机会站在一个更高的、有着更广阔视野的看台上,尤其是,最好还能作为一个纯粹的旁观者。呵呵,有时我觉得对孟子的感觉就是这样,别以为隔了两千多年我们就真的是站在一个高高的看台上先择清了自己再来“旁观”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