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欢说,二舅,我告诉你,利群照相馆里全是老鼠,我爸爸给他们装电脑,电线上可能有油,几次被老鼠咬断了。我爸去修电线的时候,发现机器后面的墙根有好几个老鼠洞。照相馆里没吃的,老鼠就啃电线皮吃,就像啃树皮吃一样。
张欢说,我把这个事给三舅说了,三舅说,老鼠啃电线是在磨牙。老鼠的牙长得快,几天不啃东西就长长了,长得嘴里盛不下牙,牙把嘴顶开,合不上,也吃不成东西,老鼠就饿死了。三舅说他小时候见过这样的老鼠,嘴张得大大的死掉了。
二舅说,我小时候也知道老鼠磨牙的事,老鼠在夜里啃桌子腿儿,啃得咯吱咯吱响。大人说,老鼠又磨牙了。我倒觉得,老鼠咬桌子腿儿是在发出声音,就像我们敲鼓弹琴发出声音一样,老鼠也在娱乐呢。
老鼠娱乐的方式很多,以前,老鼠拿人娱乐。老鼠想吃面,就把面粉袋咬个洞钻进去,在里面撒尿,人不能吃了,就全留给老鼠。
晚上人睡着时,老鼠在人的帽子里做窝,生小老鼠,天亮前领走。
老鼠还咬人的耳朵和脚指头吃。二舅小时候就听说老鼠咬掉人耳朵的事,人一觉睡醒半个耳朵不在了,脚指头少了一个。不过,咬的都是小孩。大人的耳朵脚指头长硬了,老鼠咬不动。
现在老鼠的玩法更多了。就说利群照相馆的老鼠吧,白天照相馆有人的时候,老鼠在洞里开会学习。晚上人关灯下班,老鼠从洞里出来。利群照相馆的老鼠会打开电脑,会爬到三脚架上按照相机快门。
以前,相机用胶卷的时候,白天摄像师给顾客拍照,晚上洗出的照片上全是老鼠。后来用数码相机,摄影师看见视频上的人像,按下快门,等一天工作干完,数码相机连在电脑上,发现图片中也全是老鼠。有些是人身子、老鼠头。有些是老鼠身子、人头。从那时候起,利群照相馆再没拍出一张人像。照相馆生意却没受影响,而且越来越好。
二舅对张欢说,一个事情一旦开了头,想停住都不行。张欢给二舅讲了利群照相馆老鼠啃电线的事,二舅就顺着想下去,一直想得让它回不来。二舅想不下去的地方,张欢再接着想。想到没有尽头。
二舅说,这个世界是人想出来的。我们有时活在自己想的事情里,有时活在别人想的事情里。
张欢说,二舅,你知道方圆哥最近在想啥。他说,就希望他爸他妈加油挣钱,他长大就啥都不用干了,买一台笔记本电脑,天天玩游戏。
方圆爸去年把地卖了,在县城开了一个鞋店,专卖旅游鞋。方圆妈刚开店的时候,每天天刚亮就开门营业,晚上十二点才关门。结果头一个月,上午十二点前只卖过一双鞋,是一个晚上喝醉的人,躺在街边林带睡了一夜,大清早醒来鞋不见了,可能给狗叼走了,也可能醉倒前就把鞋走丢了,还有可能睡着后被人脱走了。总之,不能光着脚回家吧。大清早到哪儿买鞋啊。这个人把裤子降低,裤管盖住光脚,溜着街边走,结果看见方圆妈的鞋店开门了。方圆妈看见光脚进来买鞋的人,本来打折的鞋,也不打了,叫了一口价。那个人也不还价,说了个号码,套上一双鞋就走了。
晚上十点以后买鞋的多是学生,方圆妈的鞋店在县一中斜对面。学生上完晚自习出来,一来一群,鞋店像教室一样,挤满学生。方圆妈种地时养成的习惯,天一黑就瞌睡,不瞌睡也迷糊。那些学生,穿着和店里一样的旅游鞋来,擦得干干净净,有几个学生,就在试鞋的工夫,乘方圆妈不注意,旧鞋装进鞋盒,穿着新鞋走了。
方圆妈第二天快中午了,才发现两个鞋盒里装着旧旅游鞋,新鞋少了两双。
后来方圆妈晚上不开门了,九点就关门回家。
鞋店上头的饭店老板对方圆妈说,凌晨三四点,经常有人敲鞋店的门,他出来看,敲门人说要买鞋。
那时候了还有人买鞋,梦里穿啊。方圆妈说。
饭店老板说,那是打牌人回家的时候,那些赢了钱的人,烧得很,就想给孩子买一双高级旅游鞋,给老婆买名贵金项链,根本不讲价钱,要多少都给,这时候钱花了就花了,花不掉就再舍不得了。因为刚赢来的钱,感觉是别人的,花起来不心疼。等到第二天,钱在口袋里焐一晚上,就变成自己的了,花一分都舍不得。
可是,赌徒们散场的时候,全县城的店铺都关着门。那些金银首饰店、名牌衣服店、高级化妆品店,都关着门,一县城人忙了一天都累了,挣上钱的人累了,没挣上钱的人也熬累了。所有好店铺的门都被人敲一遍。
那些输了钱的人呢,也最想买一双新鞋立马穿上,旧鞋从门口扔出去。明天再不走输钱的老路,要穿着新鞋去扳本,去赢钱。
方圆也建议他妈半夜起来开门卖鞋。方圆有一晚睡在张欢家电脑店,半夜听到星光市场上满是人的走路声。不知道哪来那么多人,比白天还多,不说话,只有脚步声。那些人从星光市场中间拥拥挤挤地走过去,朝左一拐,到县城主大街上,大街右边就是方圆家鞋店。方圆听到好多脚步声在鞋店门口停住。这时候店门锁着,方圆妈住在城郊东村的家里。方圆着急了,就跑出去,看见满街站着人,所有人的鞋都烂了,好像走了一夜的路。方圆想跑回家喊他妈赶快来开门卖鞋,却怎么也走不动。街上的人把他挡住了。
方圆妈说,我的儿子白天为鞋店操心,晚上做梦也操心。我要一天卖不出一双鞋,方圆比我还着急。
阿健妈开饭馆的时候,有一次,阿健半夜爬起来,推醒他妈,说,妈你赶快去饭馆,我看见街上全是人,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全空着肚子,在街上转。所有饭馆关着门。妈你去把饭馆门开了,饭店肯定坐不下,在街上也摆上桌子,从街这头摆到那头。晚上工商局的人睡着了,税务局的人睡着了,城管局的人睡着了,没人管。一晚上就把钱挣够了。
阿健妈说,你做梦了,在说梦话。赶快睡觉吧,明天还上学呢。
阿健说,我就是做梦了。晚上做梦的人比白天上班的人多,比上学的人多。那么多人在做梦,梦里一家饭馆都没有,你要把饭馆开在梦里,就挣大钱了。
阿健妈说,儿子啊,你让我在梦里都闲不住吗?我白天晚上的开店,累死了,就想晚上睡个好觉,你还让我在梦里也开店。
阿健说,我二伯的书中说,在梦里干活不磨损农具,梦里走路也不费鞋子,也不费劲。梦里开饭馆肯定也不累,梦里的饭也没有本钱。
阿健妈说,每个人都有一个梦,梦是单个的。我要在每个人梦里开一个饭馆,那要开多少饭馆啊。
阿健说,你就不会做一个梦,梦见所有的人吗?
阿健妈说,自从我开了饭馆,我梦见的人都是吃饱肚子的人,他们用餐巾纸擦着嘴,打着饱嗝。
阿健妈说,我要那么会做梦,我就会直接梦见钱了。可是,怎样才能把梦里的钱拿出来呢?
阿健说,梦里的钱就是梦里用的,拿出来梦里就没钱了,成了穷光蛋。
阿健妈说,在梦里当穷光蛋也没关系,梦一会儿就醒了。关键是醒来不能穷。
阿健说,醒来当穷光蛋也没关系,一天过去后,人又睡着了。
阿健说,白天和晚上时间一样长,人醒来和睡着的时间也一样长,人为啥只相信白天醒来的生活,不相信晚上睡着的生活呢?
阿健妈说,因为人醒来的生活是连着的,睡觉前我是你妈妈,你是我儿子,不管你做了一晚上啥梦,明天醒来我还是你妈妈,你还是我儿子。
晚上的梦就不一样,今晚上你做了这样的梦,明晚上又做了那样的梦,梦不是连着的。东一个西一个。你不能沿着昨晚的梦做下去。所以梦是不可靠的。
那我们要梦干啥?阿健问。
这个要问你二伯去,他是作家。听说作家就是把梦做到家的人。
梦是我们睡眠中的生活。二伯说。人的睡眠太长了,一生中一半时间在睡觉,要是我们睡着的时候连梦都不做,人半辈子就白活了。所以,一方面梦是给睡眠安排的节目,让人睡着时不至于太寂寞。另一方面,梦也是睡眠中的知觉。也可以说是我们睡着时过的一种生活。
二伯的《虚土》里,就写了一个分不清梦和醒的孩子,他把生活过反了,以为梦是真的,醒来是假的。因为醒来的每天都一样,就像摆在眼前的假花。而每个梦都不一样。所以他以为梦是清醒的,醒是沉睡的。
二伯的书里还说,梦是我们不知道的一种生活。
为啥不知道?
因为我们睡着了。
我们睡着时,身边醒着的人,看不见我们的梦。也无法把梦打开,走进去。梦没有门。梦的四周都是高墙,一直顶到天上。梦是封闭的时间。
听说也有人知道梦的门在哪儿,轻轻推开进去。听说梦游人走在别人的梦里,他自己不知道。
二伯的书里还写了一个人,梦见自己给别人干了半天活,累得满头大汗。醒来就想找那个使唤他的人去要工钱。结果呢,梦中使唤他的那人早不在人世。他只有回到梦里才有可能找到他。可是,他能回到那个做过的梦里吗?即使回到那个梦里,他又能想起讨要工钱这个事吗?如果醒来的意识能够进入到睡梦里,说明人已经是醒的。
就在昨晚,二伯梦见自己在戈壁上种了一地西瓜,都扯秧了,大大小小地结了一地瓜。二伯扛着铁锨,从很远的渠里引来水,浇灌瓜地。地头有一间矮矮的瓜棚,二伯站在瓜棚前,远远近近地望,戈壁上空空荡荡,二伯心里什么都不想,仿佛很久以前,自己就站在这个地方。二伯还在梦里写了一首诗。
二伯醒来后,想,我醒来了,那一地西瓜还在梦里,没有醒来。那些在阳光下泛着白光的瓜和摇动的绿叶子没有随我一起醒来,它们还在梦里继续生长。
我出来了,谁会看管它们。
如果没人看管,一地西瓜会一年年地生长下去。今年的瓜熟透了,烂在地里,瓜子进入土中,明年再发芽长出西瓜。一百年一千年,都不会有人再走进这个生长西瓜的梦里。那片瓜地的景色再没人看见,西瓜的香甜再没人品尝。
会是这样的吗?
如果不是,瓜地还在那里,看瓜的二伯还在那里。醒来的二伯又是谁呢?
二伯说,梦是被“睡”看见的一种生活。就像现实是被“醒”看见的一种生活。人活在“睡”和“醒”两种状态里。
“睡”看见的生活是片断的,我们做的梦总是没头没尾。并不是梦没头没尾。所有的梦,我们没进入之前它早已经开始,我们出来后它还在继续。我们只是从中间插入,进入梦的一个片断里,看见没头没尾的一种生活,很快又被“醒”拉回来。
二伯认为,人有无数种自己不知道的生活,在“睡”中人偶尔闯入梦,看见自己的样子。有的梦里自己是童年,另一个梦里自己是老人。
二伯让人们注意自己做梦时的看见:人在梦里能看见自己的脊背,看见自己跑远,看见自己的脸和脸上的表情。这说明,我们入梦时眼睛在别处,否则我们看不见自己,我们扒开梦的门缝看见自己在里面的生活,我们融入其中,为自己高兴或担心。我们醒来,只是床上的这个自己离开梦了,梦里的自己还在梦里,过着只被我们看见片断的一种生活。
所以,除了写小说的二伯、在单位上班的二伯,还有一个在荒野上种瓜的二伯。他的西瓜年年成熟,我们不知道。那些西瓜都卖到哪儿了我们不知道。也许今年吃的最甜的一个西瓜,是二伯那个瓜地里长的。但梦里的西瓜醒来时怎么能吃到呢?
二伯梦里写的一首诗,却被他带了出来。
在野地我度过长夜
看见天无边无际地亮了
巨大而纷繁的季节
正从我简单低矮的瓜棚旁经过
阿健说,二伯,那棵杏树上的杏子是奶奶留给倩倩姐姐的。谁来奶奶都不让摘,说倩倩姐姐放暑假要回来。到底倩倩姐姐回不回来?
张欢说,二舅,阿健早就盯上那几颗杏子了,树底下能给他摘到的都给他摘了,摘不到的也用木杆打下来吃了,就剩树梢上那些杏子,奶奶谁都不让动。可是阿健每次来奶奶家,眼睛首先盯着那几颗杏子。有一次,我看见阿健钻到树下面,使劲摇树,结果掉下来两个杏子。我赶紧去告奶奶。
张欢说,阿健聪明得很,晚上一刮风,第二天就钻到杏树下面找杏子吃。杏子都熟透了,一点小风就摇落了。我看,那些杏子等不到倩倩姐姐放假,就是不让阿健偷吃掉,也被风刮掉了。
阿健说,一刮风,张欢姐姐也到杏树下捡杏子。我都看见了。
张欢说,我捡的杏子都给奶奶了。奶奶也担心树上的杏子等不到倩倩姐姐放假,她就存了一些,杏子可爱坏了,放不住。
菜园里两棵杏树,一棵白杏,六月就熟了,一棵红杏,六月底熟。今年杏子结得不多。
张欢说,杏树开花时刮了一场大风,好多杏花被风吹落,都落到院墙外面了。往年杏子结得多的时候,奶奶不管,谁来都随便摘着吃。杏子一少,奶奶就管了。一棵树上的杏子,今年谁吃了,谁没吃上,奶奶都记着呢。张欢说,二舅,你给倩倩姐姐打个电话,让她一放假就赶快回来,回来晚了那几颗杏子可真留不住了。
我们家房边的一排榆树,房子盖好那年栽的,有一棵长得又高又大,都有两房高。我们把很高的东西都用房子做尺度,一房高就是一层房子高,大概三米多高;两房高就是两层房子高,有六七米。旁边老陈家的榆树和我们家的一样高,上面有鸟巢。我们家树上没有。
阿健说,二伯,我们家树上咋没麻雀呢?
二伯说,麻雀最害怕地上跑的孩子,老陈家没小孩,所以麻雀敢在树上筑窝。
麻雀为啥怕小孩呢?
小孩在地上跑的时候,手臂张开,越跑越快,好像要飞起来。麻雀害怕孩子飞到天上捉它们。二伯说。
麻雀不怕大人,麻雀知道大人飞不起来。大人的翅膀朝下垂着,张不开。大人也很少朝天上看。
小孩不一样。小孩一出门就眼睛盯着天上。把云都看得跑掉了。把鸟都看得掉下来。小孩看的时候,还朝天上啊啊叫,手臂展开跑。鸟能听懂小孩的叫声。小孩一学会说人的话,鸟就听不懂了。那时的孩子,也听不懂鸟叫了。
阿健张欢都在我说什么他们都相信的年龄。这个年龄的小孩都相信自己会飞,张开手臂奔跑,跑着跑着变成大人了。本来可能变成翅膀飞翔的手臂,被地上的好多事情缠住。鸟在天上看见很小的孩子就被地上的事情缠住。他们趴在那里写作业,从天亮写到天黑,天黑了还在灯下面写。鸟都在天上叹息,这些孩子早早就把翅膀收起来了。人在孩子的时候,曾有一个机会选择,是把手臂变成翅膀飞翔呢,还是垂下来拿地上的好东西?最后,只有个别的人,把手臂张开,飞走了,在我们看不见的高远处,他们脸朝上,张开翅膀飞翔。
那我们咋看不见天上飞的人?阿健说。
二伯说,你在梦里会看见满天空飞翔的人,你也在飞。二伯也经常在梦里飞。二伯飞的时候,一只手臂朝前伸直,一只朝后并在身边。头发被风吹向后面,大额头上发着光,从地上看像一颗星星一样。
阿健一直想把老陈家榆树上的麻雀赶到我们家树上。阿健往老陈家树上扔土块儿,朝树上喊叫。
怎么才能让鸟在我们家树上也筑窝呢?阿健说。
等你们都长大了,麻雀看见院子里没小孩了,就会来我们家树上筑巢。二伯说。
我想现在就让麻雀来我们家树上筑巢。阿健说。
那我们想个办法吧,先在树上给鸟做个窝,到时候我会让那棵树上的鸟搬过来住。二伯说。
二伯带着张欢、阿健、洋洋和方圆,在院子里做鸟巢。
二伯从小库房里找出锯子、斧头和钉锤,用木板钉了一个方盒子,里面垫上棉花和毛。还把张欢玩旧的一个小布娃娃放进去。奶奶说,鸟害怕人用过的东西,鸟不会进去。二伯又把这些东西取出来,找一些柔软的干草放进做好的鸟巢。
然后,二伯让方圆爬上树,用铁丝把鸟巢绑在最高的树杈上。二伯做木盒的时候,中间隔出了盛放食物的槅档,在里面装了些小米。
鸟巢安置后,第二天就有鸟在树上叫了。
鸟发现巢里的食物,再叫其他鸟过来吃。
过了两天,树上没鸟叫了。二伯说,可能食物吃完了。让方圆上去又放了一些小米。鸟又在树上叫了。
可是,鸟把小米吃完又飞了,没把我们的木盒当窝的意思。
这咋办呢?阿健说。
不急,再想办法。二伯说。
过了一段时间,鸟下蛋了。鸟下蛋的时候,叫声不一样。二伯从鸟叫中听出来鸟下蛋了,而且下了不少。二伯让方圆爬到老陈家榆树上,看看鸟巢里有几个蛋。
有五个蛋。方圆在树上喊。
装在口袋里,拿下来。小心别碰坏了。二伯说。
二伯摸了摸方圆拿下来的蛋,还是热的。对着太阳照了照,里面已经有红血丝。小鸟正在蛋里成形。二伯让方圆把蛋放到我们家树上的鸟巢里。
二伯说,我们把鸟蛋移过来,鸟就会跟着过来。
可是,鸟没有搬家过来,只是在我们家树上叫了一阵,又回到老陈家树上,在旧窝里下了一窝蛋。移过来的几个蛋放凉了,后来放坏了。
二伯的办法失败了。
怎么办?阿健、张欢都着急了。
再等等。二伯说。
又一个月后,老陈家树上的鸟巢孵出了小鸟,在树下都能听到小鸟的叫声。
二伯又让方圆上到老陈家树上,把小鸟全拿下来。方圆上树的时候,鸟一阵乱叫,还在空中用鸟粪袭击方圆,有一块鸟粪,就打在方圆头上。方圆害怕了,二伯让张欢和阿健在树下喊,手臂张开跑。鸟以为张欢、阿健要飞到天上捉它们,飞远了。
方圆把小鸟装在衣兜里拿下来,五只精光的小鸟,张着嫩黄的小嘴直叫。张欢、阿健都围上去摸小鸟。二伯让方圆赶快把小鸟放到我们家树上的窝里,又放了好多小米进去。然后,我们回到院子。
鸟看到自己窝里没有了小鸟,扯着嗓子叫,小鸟也在我们家树上的窝里叫。大鸟听到了,就飞过来,看见自己的小宝宝全搬了家,家里还有好多食物,鸟没办法把小鸟搬回旧巢,只好把我们给它筑的巢当家了。
那以后老陈家树上没鸟了,都落到我们家树上。
老陈不知道我们干的事,我们干这些时,都是在他锁门出去的时候。有一次他锁上院门,到街上买了个东西,回来树上的鸟就搬家了,全搬到我们家树上。老陈望着自己家树上空空的鸟巢,又看看我们家树上的方木盒子,在他们家树上生活了好多年的一窝鸟,从此到我们家树上生活了。老陈想不通,不知道树上发生了什么。
老陈家的两个女儿都出嫁到外地,剩下老陈和媳妇,院子一年四季冷冷清清,只有树上的鸟叫声。现在连鸟叫声也没有了。
张欢说,她经常看见老陈朝我们家树上望。还在他们家树下撒小米,招鸟过去。鸟飞过去把小米吃了,就又回到我们家树上。
二伯听了,也觉得对不住老陈。
过了一个月,小鸟会飞了。飞到菜园里吃虫子。
又过了两个月,阿健说,他看见两只大鸟又回到老陈家树上的旧窝里了。我们家树上的窝留给长大的小鸟住了。
二伯听了说,鸟做得很对呢。
现在,老陈家和我们家树上,都有鸟叫了。
二伯带着阿健、洋洋、张欢去田野里玩,从奶奶家房子出来,就是田野。二伯骑着自行车带着张欢,洋洋骑自行车带着阿健。半下午,太阳烧热,沿着林带的小路,很快走到一片西瓜地边。阿健说,买个瓜吃吧。
瓜棚在地那头,一个小草棚,远远的有一个人影晃动。
二伯说,我们偷一个瓜吃吧。瓜棚太远了,都是庄稼地,走不过去。
阿健说,我们老师不让偷东西,偷东西不是好孩子。是小偷。
二伯说,二伯小时候也偷过西瓜,现在长大了,也没变成小偷,变成大作家了。
二伯带领几个孩子开始偷瓜了。
二伯让洋洋把自行车放倒,我们蹲在水渠沿下,那里有几棵树的阴凉。
二伯说,刚才我们站在瓜地边的时候,那边瓜棚里的人已经注意了,我们不要说话,也不要抬头,悄悄地乘会儿凉,等着瓜人不注意这边了,再行动。这次偷瓜,二伯光指挥,不参加,全靠你们。
过了一阵,二伯让张欢爬到渠沿,看瓜棚外有没有人。
张欢说,没人了。可能进到瓜棚里睡觉去了。
二伯说,现在我给你们分工,你们三个,一个放哨,两个偷瓜。谁想去偷瓜?
三个都想去。
二伯说,阿健留下放哨吧,洋洋、张欢去偷。
张欢说,阿健不听话,光乱跑。放哨不行。
二伯说,阿健去偷瓜也不行,抱不动西瓜。
阿健说,我偷一个小的。
那就张欢放哨,洋洋、阿健去偷。
二舅,咋放哨?张欢问。
你爬到渠沿上,一直盯着瓜棚那边,要是看瓜人从瓜棚出来,就给洋洋、阿健发暗号。暗号就是学羊叫。洋洋、阿健听到羊叫就马上隐蔽起来。要是已经被看瓜人发现了,就学狗叫。洋洋、阿健听到狗叫就赶快跑回来。张欢放哨时要注意隐蔽自己。
那我们咋偷?阿健问。
你跟着我就行了。洋洋说。
对,洋洋是哥哥,阿健出去要听他的。
二伯说,你们俩爬过渠,爬进瓜地边的棉花地,以棉花做掩护,弓着腰走,到了瓜地边,爬着进去,瓜秧有半米高,爬进去不会有人看见。或者从瓜垄里爬着找瓜,一般瓜秧根部的瓜都熟了。
洋洋说,二舅,我会弹瓜,熟没熟,指头一弹就知道了。
二舅说,看瓜人一听到弹瓜的声音就知道有人偷瓜了。我们小时候偷瓜都不弹,手摸一下西瓜,表面光滑的就熟了,涩涩的就不熟。
出发前,二舅给阿健、洋洋一人两块钱,嘴对着耳朵交代了几句。
二舅看着他们爬过渠,张欢也藏在一丛草后面放哨了。二舅放心地躺在渠沿上,开始睡觉。
不知过了多久,二舅听见张欢学羊叫,有情况了。二舅从渠沿边抬起头,看见瓜棚前有几个人影晃动,再看瓜地,满地瓜秧,和在阳光下发光的大西瓜,看不见洋洋、阿健藏在哪儿。
二舅说,没事,可能是来买瓜的人,解除警报,继续偷。
解除警报怎么叫?张欢问。
二舅刚才只说了有人出来学羊叫,被人发现了学狗叫。没事了,解除警报该怎么叫,没想到。
就等一等吧。二舅说。他们俩在瓜秧下也在观察动静,觉得没事了自己就会行动。
二舅刚回到渠沿下,就听张欢说,二舅要不要学狗叫,有一个人往地中间走。
二舅又爬到渠沿看了看,说,先学几声羊叫,再观察一会儿。
那个人走到瓜地中间,弯腰摘了一个西瓜,抱着回瓜棚了。二舅朝瓜地里望,仍然看不见洋洋、阿健,他们俩藏得真隐蔽啊。要在一地瓜秧中找到他们俩,比找一个熟瓜还难。
二舅放心了。
过了好一阵,二舅都快睡着了,听张欢说,他们回来了。
二舅睁开眼睛,看见洋洋、阿健一人抱一个西瓜,满身满脸的土和草叶。
洋洋偷了一个大西瓜。阿健偷的瓜,一看就是个生瓜蛋子。二舅在树下的阴凉里,把瓜打开,一人掰了一块。瓜半生不熟,二舅吃得却很有味。二舅小时候也偷瓜,瓜不熟就开始偷,多半偷的是生瓜,等满地的瓜熟了,看瓜人看得紧,就不好偷了。二舅吃到生瓜想起自己小时候吃瓜的味道。
二舅问,你们刚才害怕了吗?
洋洋说,听到羊叫的时候,阿健害怕,说,我们跑吧。那时我们正趴在瓜秧下面,我把阿健按住了。过一会儿羊又叫了,我们就用西瓜叶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阿健太可笑了,他躺着,把腿和头都伸到瓜秧下面,又拉了几个西瓜叶把身体盖住,后来瓜秧缠在身上,差一点出不来。
那你们怎么知道没事了?二舅问。
因为羊不叫了,我们就知道没事了。要有事羊就会叫。洋洋说。
我给你们的钱呢?二舅问。
放在地里了。洋洋说。
咋放的?二舅问。
我们在摘掉西瓜的地方,放两块钱,用土块压住。阿健说。
二舅那时偷瓜,都是有一身行头的。进瓜地前,准备半个瓜皮,像钢盔一样戴在头上,再扯一些瓜秧披在背上。这样趴在瓜地里,看瓜人从身旁走过都看不见。
瓜地边都有水渠,几个人一起偷瓜,一个放哨的,两个爬进瓜地,把摘的西瓜滚进水渠,另一个人在离瓜地很远的水渠下游,等着西瓜漂过去。偷够了,也爬进水渠,朝下游游去,遇到渠拐弯,被草挂住的西瓜,帮着推一把。西瓜顺水往下漂的时候,就像一个不会游泳的人,翻滚着,一会儿头没到水里了,一会儿又顶出来。
二舅那时候偷瓜是真偷,可没有两块钱放在地里。二舅长大后,有一年,在沙漠边旅行,口干舌燥,看见一片西瓜地,没人看守,二舅进去摘了一个西瓜吃了,又摘了两个放在车上。二舅走的时候,在西瓜压出的土窝里,放了十块钱,用土块压住。
第二年春天,二舅又来到这片沙漠边,看见满地的西瓜烂在地里,二舅放的十块钱还在那个土窝里,被一个土块压住,可能淋了几场雨,又被开春的雪水浸泡,钱都变颜色了。
一地西瓜怎么没人收获呢?二舅想,可能种瓜的人自己忘记了。瓜地周围看不见一个村子,也看不见一间房子。种瓜的人从哪儿来的呢,他种了一地西瓜后又去了哪里。可能回到看不见的村庄,干其他活了,忙着忙着就忘记了远处这块地。
好多人在远处播过种,在他们年轻时,跑很远的路,开辟荒地,胡乱地撒些种子,有些人守在地边,等到了收成。有些人继续往前走,他播撒的种子在身后开花结果,他不知道。他把自己干的事忘掉了。
二舅也忘掉了好多事,现在回过头,想起来一些。还有一些往事沉睡着,就像那块西瓜地,在主人的遗忘里,它年年长出一地西瓜,直到有一天,那个扔下它们的人原路回来。
想到这里二舅的脑子里轰的一声,二舅突然想起来,这就是自己早年梦见的西瓜地,地头的瓜棚也一模一样。怎么会是这样呢?看守瓜地的自己又去了哪里?二舅想,可能我无法在远处遇见自己,只会看见我干过的事。
二舅说,小孩拿东西不算偷。偷是人最古老的一种本性。在我们人类还是孩童的遥远年代,大地上长满瓜果。那些瓜果不是任何人的私有财产,我们处在孩童时期的祖先,看见果子就伸手采,遇到西瓜就弯腰摘。千万年里他们就是这样在生活。
只是到后来,大地被一块块地瓜分了。大地上的瓜果成了一些人的,另一些人没有权利采摘,采摘别人的瓜果被说成了偷。偷成了一件耻辱的事。有个成语叫瓜田李下 —— “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意思是君子要堂堂正正,从瓜田经过的时候,即使鞋带松了,也不弯腰去系;从李子树下走过,即使帽子被树枝刮歪了,也不要伸手去扶。以免让别人误解自己在弯腰偷瓜,举手盗李。
在孩子身上,能有幸看到一些人类童年的影子。孩子见一棵树上结着果子,就会伸手去摘,这和我们千万年前的祖先多么相像。这是最本能最天真无邪的动作。大人看见树上的果子首先会想,这个果树是谁的。孩子心中没有这个概念,或者在孩子心中,果树都是大地的。
尽管人类早已经长大到成年,但我们的孩子还在童年。每个孩子都生活在全人类的童年。从孩子身上我们看见遥远的祖先。祖先繁衍养育了我们,现在回头看,祖先就跟孩子一样。
张欢做了一个梦,梦见二舅变成一棵玉米,长在我们家西边的地里。张欢把这个梦告诉奶奶。张欢晚上和奶奶住在后面的土房子。张欢早上问奶奶,你梦见二舅没有。奶奶说没有。张欢说,奇怪,我二舅变成一棵玉米了。我从那块地边走过,一眼看见二舅长在玉米地里,身上结了两个玉米棒子。
过了半个月,二舅回沙湾,奶奶把张欢的梦告诉二舅。二舅又去问张欢,你怎么梦见我变成玉米。张欢不好意思,她不想让奶奶告诉二舅。她可能觉得,让二舅在自己的梦里变成玉米,不是好事。
我变成玉米,你怎么就认出我?那块地里就我一棵玉米吗?二舅问。
满地都长着玉米。张欢说。我也不知道,我觉得里面有一棵玉米就是你。我喊了一声二舅。你变成玉米也是我二舅。
那我答应了吗?
你答应了。你好像摇了几下玉米叶子。然后我看见满地的玉米都在摇动,空气也在动,我有点害怕,地边的路上空空的,我朝前看,朝后看,都没有人,就跑回来了。
我回到家里院子也是空空的,我喊奶奶,没人答应。
我想快些把你变成玉米的事告诉奶奶。我觉得这个事很重要。二舅变成玉米长在一块地里,都长熟了,万一被人收割了,怎么办。
我一着急醒来了。张欢说。
二舅回到乌鲁木齐,老想自己变成玉米这回事。二舅专程跑到城郊的玉米地里,直端端地站了一个小时,闭着眼睛冥想自己变成玉米是什么样子。二舅身边站满了高出一头的青玉米,二舅因为来得晚,没有位置,不能挤进去和那些玉米并排站着,就站在两行玉米中间,当时刮一丝小风,玉米叶子轻轻摇动,拍打二舅的脸和胳膊。二舅想,玉米给自己打招呼呢,自己也不能傻立着,就学玉米的样子摇晃身体,像喝醉酒一样。二舅晃的时候,右手臂碰到一棵玉米的青棒子,左脸挨着一棵玉米的黄穗子,感觉痒痒的,舒服极了。还有一只虫子,落在二舅脸上,爬过脸走到脖子,朝衣服里钻。二舅没管它。二舅想,玉米也不会在意一只虫子趴在身上。二舅听到玉米叶哗哗的声音,就想,玉米在说什么呢,是不是在议论自己。玉米会怎样议论自己呢,二舅想不清楚。二舅想,我要早点来到玉米地,多待一阵子,可能就能听懂玉米的语言了。二舅腿都站困了,脚也站麻了。二舅想,玉米也不容易啊,要这样不动地站好几个月,可能脚早就麻了。二舅就想,万一我真的变成玉米了,我会抱个板凳来,站累了坐一阵,靠着打个盹儿。晚上乘他们不注意,躺下睡一阵,我才不会老老实实站一辈子。
二舅这样想的时候,觉得离玉米已经很远了,刚才触到玉米叶子的那种感觉也没了。二舅想,自己还是没变成玉米,老把自己当人想,没有当一棵玉米想。
玉米又是咋想的呢?
二舅离开玉米地,回到家里睡了一觉,才想清楚。
二舅走出玉米地时,好多玉米叶子在拉扯自己的衣服,像在挽留,不愿二舅走。二舅也动情了,拥抱了好几棵玉米,还用手轻握着一棵玉米的饱满青棒子,吻了一下,忍不住要掰了带回去煮着吃,又忍住了。
二舅离开老远了,回头看见一地玉米还在摇动,向自己招手。二舅也向玉米们招招手,转身进城了。
二舅回到家睡了一觉。二舅有一个毛病,遇到不清楚的事情,睡一觉就清楚了。二舅从来不苦思冥想。
二舅被身上的一阵痒痒痒醒了,感觉一个小东西在衣服里。二舅脱了内衣,在袖子的接缝处,发现一只虫子,带甲壳的,芝麻大小,二舅认出它了,是在玉米地时从自己脸上走到衣服里的那只。好像在衣服的布缝儿里睡着了。这个小东西,可找到睡觉的好地方了,二舅用两个指头,把小虫子捏住,小家伙紧张了,丝线一样细的小腿使劲蹬。该怎么处理这个小家伙呢?把人家从郊区的玉米地带到城市,可不能亏待了人家。二舅想。
二舅家里有几盆花,原想放到花叶子上,不知小虫吃什么,还是放到外面吧。二舅家的小区有树林和草坪,二舅走到窗口,往下看了看,二舅住在五楼,把小虫扔下去肯定摔死。
怎么办呢?老捏着也会捏死。
二舅把虫子放在床单上,放下它就跑。二舅想,让你跑吧,跑一天也不会跑到床边。
二舅到书房拿了一张纸,叠了一个纸飞机。二舅回到卧室,看见虫子还没跑出一拃远。二舅把小虫捏起来,放在纸飞机背上,怕它在空中掉下去,又用一点口水把小虫粘在纸上。然后,二舅把身体伸出窗口,对准楼下的草坪,把纸飞机扔出去。
二舅看着纸飞机在空中飘浮,转了一个圈,落在一棵叶子稠密的榆树上。二舅想,也算对一只小虫有个交代了。只是不知道刚才,它在纸飞机上害怕了没有。
那玉米的事呢?二舅想,我在张欢的梦里变成玉米,这件事已经没法改变了。二舅不能修改张欢的梦。张欢也不能修改自己的梦。那件事已经发生过了。二舅已经变成玉米了。
二舅去玉米地里站了一个小时,就是把变成玉米这个事实还给玉米。二舅已经变成玉米了,不能不当回事地还在人群家里混。也许张欢梦见二舅变成玉米的一瞬间,一棵玉米已经变成人。玉米地里已经少了一棵玉米,人群里多了一个人。二舅得到玉米地把那个空位子占住。
二舅很看重张欢做的梦。张欢在梦里看见的,可能就是二舅的另一种生活 —— 在另一个世界里,二舅直直地长在玉米地,已经结了两个棒子。张欢还能从一地的玉米中,认出二舅,说明二舅变成玉米,也是特别的一棵。
二舅想,做人就好好做人,做虫子就好好做虫子,做玉米就好好做玉米。不能做了玉米了,还怕站着累,想有个椅子坐坐。玉米坐椅子肯定比坐老虎凳还惨呢。
阿健爸爸朋友家的狗生小狗了,给阿健爸送了一条,说拿回去让阿健玩。阿健从小只玩塑料狗、机器狗和布做的狗,没和真狗打过交道。
狗满房子跑,阿健满房子追。狗叫阿健也学着叫。
那时阿健一岁多,正学说话,阿健妈担心阿健把狗叫学会了,见了人就叫。小孩张口学话的时候,学会啥就是啥,以后都难改掉。
阿健爸说,阿健要真能学会狗说话,那比学会多少种外语都有用。现在的孩子,上小学就学外语,目的是让孩子长大了,和他们一辈子都见不了几面的外国人交流。从没有哪个学校教孩子说狗语,学鸡叫,让孩子从小能和身边的一条小狗小鸡交流。
阿健爸说,我们小时候,住在乡下,院子里跑着鸡,门口拴着狗,房前屋后的树上落着鸟,筑着鸟巢。我们不但能听懂鸡叫牛哞狗吠,连鸟叫都能听懂。那时学校还没开外语课,我们在家里学狗叫、学羊叫、学鸟叫。都学会了。这些要算外语,我们会五六种呢。现在,偶尔看见有鸟从县城飞过,叫几声,我还能听懂大概意思呢。只是从来没人请我翻译鸟叫。那些养鸟的人,也不愿请我去翻译,他们听鸟叫只是听听声音,并不想知道鸟在叫啥。再说,把鸟叫翻译成人的话,就不悦耳了,不好听了。鸟关在笼子里,说的多是骂人的话。翻译过来人也不愿听。天上树上的鸟,说的话跟人又没多少关系,翻译过来人也不愿听。
阿健爸说,小时候在村里,我们没事就翻译鸟说的话。鸟在树上叫,我们在树下听,把鸟叫译成人的话,说给别人。我们从鸟嘴里知道了好多事,鸟在天上看见的事比人多。鸟的嘴碎得很,鸟脑子又小,装不下事情,看见啥不经过脑子就叫出去了。所以鸟说的好多话我都不想翻译,我要把鸟叽叽喳喳的叫声都翻译成人话,我就成一个碎嘴的人了。我可不想当这样的人。
阿健爸上小学四年级时,用鸟说的话写了一篇作文。鸟在屋后一棵柳树上说关于鸟巢的事。
母鸟说,老公,今年风多,我在窝里下蛋老觉得不稳,你下去捡几个草茎吧,把我们的窝再加固一下。
公鸟说,老婆,你就放心下蛋吧,我筑的巢我知道,牢固得很。
母鸟说,你就是懒,让你加固你就加固一下,站一站也老呢。飞下去衔几根草能累死你吗?
公鸟说,你赶快眼睛闭住下蛋吧,劲都用在嘴上了,你看那边榆树上的母鸟,都下了三个蛋了。
母鸟说,别人的老婆好,它下了十个蛋跟你一根毛的关系也没有。你还是操心一下自己的窝吧。要么去给我捉几个虫子当零嘴儿,我这阵子咋这么嘴馋,光想吃好东西,想吃酸东西,你给我捉几只蚂蚁吧,蚂蚁肉是酸的。
阿健爸把这篇作文交给老师,老师看完表扬了他,说有想象力,两只鸟的对话编得很好。
阿健爸说,不是我编的,全是真的,我听到鸟就这么说的。
老师说,事情是不是真的没关系,只要写得跟真的一样就是好作文。文学的最高真实是虚构,这个你们现在还不懂。
阿健爸没再和老师争真和假的事,后来又把两头猪的对话写成了作文。
我们家的一头猪,和韩三家一头猪,有一天躺在后墙根的窗台下面,哼哼唧唧说话,它们先说吃的,一个问,早食吃了些啥?
半盆剩饭,加了些煮熟的草,饭好像馊了,人不吃,就倒给我了。
你呢,早晨吃到好东西了吧?也不擦嘴,看你的猪嘴上都是食物,小心狗舔你嘴上的食把嘴咬了。
然后两个猪开始议论自己家的主人,说的全是人的事。猪夜夜睡在窗台下,人家里的啥事情都听到了,猪把听到的人话,翻译成猪话说出来,阿健爸再把猪话翻译成人话,就不是以前的味道了。那些话在人、猪、人之间倒腾了三次,完全走形了,变成另一种味道的语言。
阿健爸用这些语言写成的作文,又一次受到老师表扬。老师还是表扬他想象力好,把虚构的东西写得跟真的一样。
阿健爸也一直没争辩。
阿健爸后来到县城法院当法官,全是跟人打官司,小时候学的动物语言就一直没用处,荒废了。家里有了小狗后,阿健爸经常和小狗说话,也让阿健学小狗说话。可是,小狗听不懂人话,人必须用狗叫和它交谈,它才能听懂。阿健爸觉得,这样有失身份,自己是一个法官,老汪汪地学狗叫,不体面,就不怎么和小狗交谈了。这样就逼得小狗开始学人话,至少学会听懂人话。小狗果然就学会听懂人话了。交流起来也方便了,人说人的,狗叫狗的,相互听懂多少算多少。
阿健的小狗被抱走了,说去陪陪它妈。阿健爸的朋友一家去了内地,走前把狗寄放在一个亲戚家。狗没日没夜叫,后来竟绝食了。
赶紧打电话给主人,狗主人说,狗陪了他们好多年,有感情,它以为我们把它送人,不要它了。所以它伤心。其实我们只是出来旅游,一个月就回去了。这些事给狗又说不明白。
那咋办呢?
阿健家有它的一个儿子,抱过去陪它几天,我们就回去了。狗主人说。
可是,狗看到它的孩子叫得更厉害了。母子俩一起叫。人不知道它们在叫什么。大狗看着小狗,小狗看着大狗,汪汪叫。
再打电话给狗主人。主人说,这下完了,狗看到自己的小狗,肯定更伤心了。它以为小狗也被它的主人抛弃了。一起伤心地哭叫。
要想办法让狗知道我们没抛弃它,只是出来旅游,暂时把他寄放在别人家。
怎样才能让它知道呢?
把电话贴到狗耳朵上,主人给它说话。
狗听到电话里主人的声音,爪子扒拉着要钻到话筒里去,还绕到话筒后面找主人。最后,狗弄清楚主人的话是从一截没有味道又咬不动的干骨头里冒出来,吓得跑远了。
这个办法不行,主人又想了个办法。从网上发一张全家人的照片,让亲戚放大了冲洗出来,给狗看。照片中主人一家人都面带微笑,就像平时那样。
照片放了和真人一般大,挨地贴在墙上。
狗看到主人家的照片,一下扑过去,小孩似的哭,嘴对着亲,往照片上的人身上爬。但很快,狗又退了回来,眼睛愣愣地看着照片。
这天晚上,再没听到大狗的哭叫,以为它明白主人的意思了。第二天一早,发现大狗躺在照片前面死了。
大狗死了后,小狗又送回到阿健家,送来的人讲了大狗死去的事,阿健抱着小狗一起听。听完了,阿健说,狗狗可怜,没有妈妈了,就把我妈妈当你妈妈。
阿健爸说,狗妈妈肯定是看了主人的照片,不想活,死掉了。
狗是靠嗅觉认人的,狗先是听见一截干骨头一样的话筒里冒出主人的声音,就已经认为主人变成骨头了。狗又看见照片上的主人,扑过去,发现照片上的主人没有人味道。狗更坚信主人一家都不在了。狗觉得自己活着没意思,就断气死了。
雪人站在菜园里,用两只红塑料瓶盖做的眼睛看我们,用一只小黑塑料瓶盖做的鼻孔出气,用一截细草茎弯成的嘴抿着笑。
大年三十,一家人都来了。今年少了东东,他在外地当兵,打来电话,和他妈说话,说着哭开了。他妈跑出来,倩倩接着说,不哭了。倩倩和东东在一个院子里同年同月出生,又一起长大到上学,东东迟出生十五天,就叫倩倩姐姐,从小听倩倩的话。小时候倩倩长得比东东快,毕竟早出生半个月。现在东东长得快了,个子超过倩倩。依然听倩倩的话,叫倩倩姐姐。
几个孩子都长个子了,奶奶说,倩倩都像个大人了,一下就不一样了。方圆个子长过了他爸他妈,洋洋也和他妈一样高了。只有阿健,长了看不出来的一点点。张欢说,阿健长得太慢了。阿健说,张欢姐姐长得也慢,矮矮的。张欢说,我慢慢长着等你呢。
雪人站在菜园里,忘了给它做耳朵,啥也听不见。雪人不能有耳朵,我们家过年,准它看见闻见,抿着嘴笑。不准它听见。年三十家里太热闹,雪人听见了会化掉。
每年都热闹。我们一家人,大小二十几口,谁都没在外地过过年,走多远年三十都赶回来。今年东东回不来。明年还有谁回不来,不知道。我们都知道年三十要回来。回不来也要回来,电话打回来,钱寄回来,年货捎回来。三十回不来初一初二也要赶回来。回到爷爷奶奶家,爸爸妈妈家。
第一个雪人是二伯领着大家垒的,先用雪块垒了两条腿,一块长冰块搭在两条腿上,再往上垒身子,身子上垒脖子,脖子上放一个圆雪块当头。垒出的雪人像机器人。
二伯小时候没垒过这样的雪人。那时候雪又白又厚,堆一个大雪堆,用铁锨铲出头、身子,在头上雕出脸,脸上挖出眼睛。两边用指头捣洞,算是耳朵。
还有一个方法就是滚雪球,滚一个大雪球当底座,滚一个中雪球当身子,再滚一个小雪球当头,拾一个破草帽给它戴上。一个雪人就完成了。想让它看见什么就抠出眼睛,想让它说话就挖一个嘴,想让它听见就用指头捅两个耳朵眼。不过我们很少给雪人耳朵,好像是大人说的,雪人听见声音就想走进门。
二伯把这个雪人垒得太高了,一条腿没站稳。垒好刚拍了张照片,正要离开去吃饭,雪人一下倒成一堆雪块。雪人倒的时候没有一点声音,只听阿健说,雪人倒了。我们全回头,阿健一个人站在雪人边。张欢说,是阿健推倒的。阿健说,我没动,它自己倒的。
初一我们过来时,看见菜园里站着一个小雪人,一样两条腿,和昨天做的一样,就是矮了一些,好像昨天那个雪人的孩子。张欢说,是她和她爸一起做的。
初三小雪人旁又多了一个,矮半拃,像一个雪人妹妹。
两个雪人站在菜园里,香蕉皮做的金黄头发上,戴着红色的鞭炮盒帽子。雪人不扭头,一个看不见一个。但是,大的知道有一个小的,妹妹知道有一个哥哥,站在身边,望着我们家过年。
张欢说,晚上她听见菜园里有人走动,两个雪人,手拉手,在雪地里走,拾我们放过的鞭炮,往空中扔,把红色的鞭炮盒戴在头上,走到窗口侧着耳朵听,听见爷爷打呼噜,奶奶说梦话。又去推了几下门,没推开。幸亏没推开,炉子里的火轰轰烧着,雪人进来就化成一摊水了。
第二天一早,张欢出门看见雪人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好像昨天晚上什么事都没发生。
张欢说,雪人是一点点化了的,先是头上冒汗,像一个很虚弱的人。那时我就担心它不行了。
后来有一天,我放学回来,大雪人的头不见了,掉在地上。没头的大雪人和小雪人一般高。
雪人妹妹可能不知道哥哥没头了。雪人妹妹的眼睛融化了,看上去很伤心。香蕉皮的头发也蔫蔫的。草茎弯成的嘴也噘起来。
又过了几天,张欢说,她看到大雪人的肚子凹了进去,感觉它支撑不住了。小雪人的头也越变越小,身子越来越瘦。对于雪人来说,可怕的春天来了。
终于有一天,大雪人倒了,是仰面朝天倒的。
大雪人倒了以后,小雪人一直顽强地站着,眼睛在流泪,身上在出汗,像一个极度伤心又虚弱的人。
另外一天,张欢中午放学回来,小雪人也倒了,也是仰面倒的,和雪人哥哥倒在一起。
四根当腿的雪柱子,还立着,一直立到二舅从乌鲁木齐回来。它们好像有意要二舅再看它们一眼。
看一眼又能怎么样呢,二舅也救不了它们。
谁能救它们呢?
除非我们当初不垒这两个雪人。我们垒了它,给它做了眼睛看,做了鼻子闻,做了嘴巴说话。让它站在菜园里,站了一个月。我们不能阻止春天到来。春天在二舅不在的时候,来到爷爷奶奶的院子,这期间坠落在地上的雪人头和身子化掉,地上的雪化掉,露出去年秋天翻耕过的土壤。
田野一露出土,二舅就回来了。二舅说,看见土从雪被下露出来,比看见花开更舒心。
可是,看见雪人消了二舅还是伤感了吧。二舅进门出门,眼睛都看见没化完的四条雪人腿,想到雪人站在那里望我们的样子,想到过年时我们一起堆雪人的情景,想到吃年饭时一家人的欢笑,想到倩倩姐姐穿着红衣裳,站在一旁看我们堆雪人,倩倩姐姐走了有两个月了,二舅也该想念他的女儿了。
再过半个月,埋在土里的葡萄藤会挖出来,搭上架。菜园里的杂物收拾干净,奶奶该种今年的蔬菜了,肯定还和去年种的一样,六垄西红柿,五垄茄子,四垄辣子。一小块芹菜。两架黄瓜。韭菜不用种,去年的根,韭菜芽早早长出来。
当然,对着门窗的菜地边还会种一排花。有高大的鸡冠花、大理花,矮小的叫不上名字的其他花,每年都一样,开门推窗先看见花,下菜地的阶梯两边都长着花,一个中午花朵把路挡住,奶奶摘菜进屋,满衣裳的花粉。
雪人站过的地方今年会种什么呢?也许是两棵西红柿,一高一矮,雪人一样站着,妹妹缠着哥哥的腰,哥哥搭着妹妹的肩,满身红红绿绿的柿子,看我们。
大中午,院子里剩下张欢和奶奶,爷爷睡觉了,鼾声和胡话传出屋子。奶奶把爷爷的梦话叫胡话,爷爷平常说的不对的话,奶奶也叫胡话。奶奶不睡午觉,中午睡了晚上就睡不着,张欢也不睡,陪奶奶坐在葡萄架下。奶奶说,那个南瓜秧今年一个瓜都没结,我天天过去看,光长叶子开黄花了。张欢说,我也天天过去看,它的叶子长得最大,秧最粗,就是不结瓜。
我想把它拔掉算了。奶奶说。
拔掉种啥都晚了。奶奶说。
还是长去吧。长着看个样子。奶奶说。
张欢心不在焉,拿个木棍在地上乱画,再坐一会儿,张欢就上学去了,院子剩下奶奶一个人,爷爷要睡到太阳斜过去,才醒来。醒来后爷爷喝一碗茶,再装一瓶茶,就骑自行车走了,爷爷每天下午到县城公园听小曲,爷爷也会唱小曲,有时候自己唱一段。陪着奶奶的只有树上的鸟,鸟越来越多了,大中午也不休息,飞来飞去地叫。
爬到头顶葡萄架上的南瓜秧,结了一个大南瓜,秧头掐断了,劲都用到一个瓜上了。去年这棵秧上结了三颗金黄南瓜,前年结两颗红南瓜,倩倩的相机都拍下了。那个一墙绿色的南瓜秧中间结两个大红南瓜的照片,一直放在二舅电脑的屏幕上。张欢和奶奶都喜欢那张照片。
每年在同一个地方,种南爪。好像还是去年的那棵。只是南瓜结的地方不一样,今年结在架上,去年吊在半腰,前年的南瓜结在哪儿,照片上有呢。
黄瓜、芹菜、韭菜、辣子、西红柿、豇豆,也都长在去年的地方,葡萄沟里两墩蕉蒿也从去年的老根发出新枝,每年菜园的景色都一样,去年前年大前年,都一样,明年后年大后年,也一样。我们在这个院子的生活,也一样,不会有什么变化。这样的生活,像照片上的那架南瓜,永远地停在那里,多好。
羊和狗
奶奶家院子里,原来只有一条狗,后来一位叔叔送了一只羊,狗窝在奶奶的菜园边上,羊拴在鸡窝边,羊一天到晚咩咩咩,狗一天到晚汪汪汪,简直是羊犬不宁。
狗一直想吃羊的肉,羊想霸占狗窝。如果哪一天羊绳子和狗绳子全部开了,羊飞快跑向狗窝,狗飞快追羊,那场面很热闹。不过你看不了多久,奶奶会抓住羊,爷爷会逮住狗,把它们各自拴回自己的地方。
羊恨着狗,狗也恨着羊。羊和狗,唱大戏,没完没了。
三棵大树
我奶奶家门前有三棵大树,第一棵又高又大,第二棵又长又宽,第三棵又小又瘦。
一天天过去了,第三棵树长高了,第一棵第二棵慢慢长老了,它们三棵就像一家人一样,第一棵好像爸爸,第二棵像妈妈,第三棵像孩子,它们在一起快乐生活。
我不知道它们在风雨中受了多少苦头,人有家树没有家,人们有头脑,树虽然没有头脑但也像人一样穿着绿色的衣服美丽的灰裤子。
砍树的人不能随便砍树,如果乱砍树就像砍人一样,这个世界上就会没有人,也就没有树。树没有了,动物也没有了,世界就会变得黑暗,所以树不能随随便便砍。
天气渐渐地凉了,三棵大树的叶子也一片片落了,好像告诉我们冬天要来临了,小朋友们要穿暖和一点不要受凉感冒。三棵大树,你们是宝贵的树要快乐生长。
奶奶
我的奶奶有七个儿女,每个儿女都对她很好。就从我大舅说起吧,他非常孝顺我奶奶,他是个农民,每年种地都要贷款,他一贷上款都要给奶奶一些生活费,奶奶总是说:“不用了,不用了,我手头还有些钱,你都贷款种地,起早贪黑没日没夜的汗水钱,我不要。”大舅说:“妈妈,这是我应尽的责任,从小您和父亲辛辛苦苦把我们拉扯大,是那么的不容易呀,您就收下吧。”
现在大舅在很远的地方工作,每个月都回来一两次,每次回家总是带上一些奶奶爷爷爱吃的东西,一进大门,就笑眯眯地喊:“妈,我回来了。”每次过节的时候忙得回不来,他总会给奶奶打个电话,问候几句,聊聊家常。
二舅对奶奶很好,他是儿女中最顾家的一个了,他每次回家跟奶奶聊天,问大哥回来没有,问他的弟弟妹妹过得怎么样。秋天来的时候又问冬天的煤拉了没有,每次回来都给奶奶点零花钱。前几年二舅问奶奶来新疆多少年了,奶奶说都四十年了。二舅又问,您想不想回老家去看看,奶奶说家里也没有什么亲人了,就剩下哥哥、嫂子。那年二舅带上奶奶回老家了。奶奶从老家回来遇到亲戚邻居就说:我回老家了。那段时间奶奶脸上总是笑眯眯的。
今年八月二舅回来了,奶奶在喜来健做理疗。二舅问,您做的行不行?奶奶说,还可以,我以前有风湿病现在好多了。二舅说,要是可以就给你买一台在家里做。奶奶说,不用了。太贵了,一台机子一万多,以后再说吧!其实奶奶是舍不得让儿女们花钱。
三舅对奶奶也非常好,三舅说,冬天马上就要到了,一个老人跑来跑去做喜来健也不方便,万一摔倒了,也没有人扶,太危险了。就和二舅商量他们合伙买了喜来健机子,现在奶奶天天在家做,奶奶十分高兴。三舅每到周末都要回来看奶奶,买上奶奶爱吃的水果,钻进厨房看一看缺什么东西,下一次来的时候就会带上,三舅妈也是如此,每次奶奶要是生病了,三舅妈就带奶奶去医院检查。打针,买药,回到家的时候还扶奶奶上下楼梯。去年十月,二舅妈放了几天假,就打电话让奶奶去乌鲁木齐,她陪奶奶到处玩,她还说您年轻的时候受了不少苦,现在老了,您就多出来转一转,玩一玩,不要多操劳家里的事。
四舅和四舅妈对奶奶也特别好,每年一到秋天就带回来他们自己种的南瓜和瓜子。
大姨妈和我妈妈那就更不用说了,基本上是天天回家陪奶奶聊天帮奶奶做饭。就我是最幸福的了,我从小是奶奶管大的,他们每次回家带来的好吃的我都可以吃上,你说我幸福不幸福啊。有时我要是回店里住几天,就想起奶奶和爷爷在家里太孤独了,非要我爸爸妈妈送我回来陪奶奶。今年过年,我们家热闹极了,倩倩姐姐从北京上大学回来了,就我东东哥哥当兵没有回来,大年三十那天东东哥哥打电话回来说特别想家,想大家,他都哭鼻子了。奶奶做了一大桌子好吃的菜,第一杯酒他们都先敬奶奶爷爷身体健康,万事如意,奶奶开心得乐开了花。
张欢是我小妹的女儿,十三岁,上五年级。阿健和方圆是我的侄儿,阿健九岁,上三年级,方圆十四岁,上初中。洋洋是我大妹妹的儿子,十四岁,也上初中。东东是我大哥的儿子,初中毕业去当兵。倩倩是我女儿,在北京上大学。我们家兄弟姊妹七个,我排老二。张欢和洋洋叫我二舅。阿健和方圆叫我二伯。
张欢和方圆跟爷爷奶奶住一起,张欢和奶奶住大床,我回去住小床。几个孩子经常在院子里玩。我回去时家里人都聚到后面的院子。我们把父母住的院子叫后面院子,或者后面房子。前面还有一院房子,以前我住的。后来我大哥住。现在租给别人住。
后面房子是我们一大家人聚会的地方,大人在一起说话,孩子在一起玩耍。吃饭时一张桌子坐不下,大人坐一张大桌子,小孩坐一张小桌子。
张欢喜欢和我说话,我在院子的葡萄架下面打字,张欢蹲在我身边,给我说家里的事,说爷爷奶奶,说阿健,说方圆和洋洋。家里的琐碎小事,几乎都是张欢告诉我的。我把张欢说给我的事打出来,让张欢看。张欢也让我看她写的作文,她和阿健都有写作天才,能写出很有灵气的文字。我有时也给张欢指导作文。我正写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虚土》,写得很费心思。这些记述家里小事的文字,给了我许多消遣。小说的一部分,就是在这个有葡萄架的院子打出来的。
我打一会儿字,关了电脑转一阵。或者抱着电脑,看几个孩子在院子玩耍,母亲下菜园摘菜,父亲骑自行车回来,他去公园听戏,他自己也唱,我没去听过,张欢去听爷爷唱过戏,张欢跟我说爷爷唱的小曲:
你把我的小毛驴卖掉干啥?
我嫌它见了母驴叽叽嘎嘎。
你把我的小案板卖掉干啥?
我嫌它切起菜来坑坑洼洼。
你把我的切菜刀卖掉干啥?
我嫌它不切菜来光切指甲。
我还带几个孩子到屋后的田地去玩。骑自行车在长满棉花、玉米和蔬菜的田地间转一大圈,再回到家。女儿倩倩在家的时候,我似乎都没有这样陪过她。女儿小时候,我也年轻,坐不住,四处跑,在乌鲁木齐打了好几年工。现在我愿意天天坐在家,坐在父母的院子,有耐心陪孩子玩的时候,女儿已经上大学去了,一年回来一两次,匆匆待几天又走了。我的身边是弟弟妹妹的孩子们。我看他们玩耍。陪他们玩耍。有时给他们说说作文。我不在时家里的一切大小事,都在张欢的脑子里,张欢会一件一件说给我。张欢自己也用作文记家里的事。阿健的作文里也写家里发生的事,阿健给我的感觉是永远停不住,不是在跑就是在叫,跑的时候手臂张开,像要飞起来。我的这些文字,都是跟他们一起写的。我也喜欢他们写的作文。我录了两篇放在上面。
写于2005年至2007年
改定于2010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