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痴迷于看电视购物,每次看时,下巴总是自然向衣领方向滑落,口水就流了出来。我总是想:我需要什么?最后发现除了刮胡刀我什么都需要。虽然没有那些商品也可以正常地活下来,但只要你看到了电视邮购的广告,就会发现“生活中最需要”的东西,用过了就会“提升生命质量”的东西你们家还没有,并且这些东西是你小半辈子以来没听说过的,例如:不用洗照样干净的抹布;补瓷砖缺口的特殊泥巴;一个星期长高十几公分的矮子乐;除疤的精华液,美腿的去毛霜。它们经过电视的灯光照耀,主持人的隆重介绍,就成了电视明星,只需要寄一笔钱去,明星就飞入寻常百姓家了。
我妈在神志极不清醒的状态下,买回来一个运动脂肪的银色腰带。我和我妈带着崇敬的心情,小心翼翼地围上腰带,紧张地让银色腰带把我们的肥肉抖来抖去。我们诡异地相信,十分钟之后,我们会变成身材火辣,丰胸蜂腰的美少女。十分钟之后,我们把它收进储藏室,再没启用过。
我也邮购过一盒神奇的会变色的彩笔,我缠着我妈说:“买了彩笔,就能自己写贺年卡了,啊,还可以写隐形字,多么有意思啊!”好像没有给某个人寄一张自制的、内藏秘密字迹的贺年卡,我的生活就成了应该用特殊泥巴补的残缺瓷砖。
电视购物的广告总是特别残忍,经常让一对同样丑的双胞胎来作实验,给一个抹紧肤霜,一个不抹。于是,一个人“年轻了十岁”,一个人的脸还是福橘皮,丑妹妹用无比景仰的目光看着姐姐,让看者心酸。还有瘦身产品,从前很肥的当事人用力地把大腿上的肥肉挤得凹凸不平,很得意地让人看她有多肥,真不知道她有什么可得意的。
以后,我看电视购物时,总带着一种奇怪的祥和之气,再也没有想冲进银行抢劫,然后定购一个手柄内藏电晶体收音机的雨伞的冲动,而是安详地叵测广告的真实性:增高鞋的广告,“试用后”的那个人合成的;除疤液的广告是电脑修改过的;怎么擦都不脏的抹布,是每擦一次都换了块新的。我像所有乡下人一样,认定一切电视购物的东西都是假的,只是在主持人手里显得很精致罢了,我奇迹般地认为这一切都是海市蜃楼,所以像一个乞丐对贵妇一样,矜持地对邮购来的高尚生活说:“你不适合我。”
昨天班会课开辩论会,题目很无聊,叫做“电视剧用普通话演好还是用方言演好”。尽管有这样一个深奥的题目,我还是得承认,在没有防暴警察在场的情况下,做这种激烈的,极可能引发骚乱的活动是一件着实危险的事情。小孩儿之间完全不能讲道理,他们只会用耍赖皮的方式边打滚边反驳你:“错了!就是错了我说错了就是错了你还杀了我不成……”
辩论到一半儿,大家都有些晕晕乎乎,忘记辨题是什么了,观众都固执地向对方吐口水,说脏话,一方说完了,另一方总是咬着牙齿,脖子一伸一缩地骂他:“胡说!胡说!”然后一方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掌声。这时,总有一个略显清醒地人正义凛然地说:“请对方辨友不要偏离话题。”我这个主持人赶紧在旁边附和,说:“是的是的,都少说几句,和为贵,和为贵。”
辩论会结束的时候,应该评胜负了,我只好说:“今天大家都表现得很好,很和平,两方都赢了,耶!”这并不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辩论会开完之后,总有人面色潮红地来到我的座位上,一手叉腰,一手拍打着我的桌子,口水差点儿吐到我脸上,向我投诉对方的人身攻击,我就很慈祥地对他们说:“好的好的,我一定处理。”
我想起在电视上经常看到小孩儿辩论,他们说到一半总是语塞:“原因有两个,第一是因为……”然后突然窘迫噎住,面红耳赤地不知道说什么,他们不晓得转换话题,就在那个地方窒息而死。
那些穿着奇装异服,扮演“无敌金刚”“聪明猴”的小孩总是特别愤怒,前倾着身子着,气急败坏,主持人还总是添油加醋:“说得好,反方被说得无话可说了吧?”还带动观众倒数:五四三二一!哈哈,时间到!反方果真无话可说了。电视上从天降落“哑口无言”四个大字扣在反方的脸上,辩论的小孩儿一定又惊又恐,刹那间全场的人都面目狰狞,连观众台上的爸爸妈妈,也是一样的狞笑嘴脸,那一定是恶梦一样的经历吧。最后慈眉善目的专家评分,这时候的小孩儿既愤怒又憋屈外带不服。
让小孩儿们辩论其实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让他们双方的愤怒值都飙到最高,却只让他们坐在凳子上捏拳头,而不许开打。看到他们气呼呼的脸,我也气呼呼的,让他们打一架吧,让他们大喊一声提着拳头向对方冲过去,打一架的记忆要比辩一论的珍贵多了,而且,今天也是个打架的好天气。
我第一次接受记者采访的时候,那叫一个兴奋,头脑发热,印堂发红,两眼发光,一看就知道跟所犯的事儿跟酒后驾车类似。记者问我:“你的第二本书准备写多少万字?”刚刚能够从一数到一百的我说:“一亿亿万字。”在整个采访过程中,我一直在和一个椅子玩——尝试用不同的姿势和方法扑在上面。其实我平时像个大闺女一样文静,可是接受采访,就退化成了一只活泼的猴子,由此可见:人一见到记者刷刷地往本子上记录,一想到自己的尊容将要通过黑洞洞的镜头,钻进千家万户的电视机,被无数双忽闪的大眼睛瞧着,他的血就往脑子上冲,不知道自己是谁,北在哪儿,就满嘴跑舌头,出豪言,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尤其是在看别人接受采访的时候,我无比坚信一个事实:人是由猴子进化而来的,给个竿就顺着往上爬,后果就是让人看到了逊而又逊的尾巴。
名人吧,也免不了这个俗。这我可看多了。比如“我是演员里面最有文化的人。”“别人一老就歇菜了,我可以演到一百岁。”“我导演的片子不跟中国的比,要到世界上去叫劲。”“我的东西吧,现在的人看不懂,三百年后才有价值。”“我觉得吧,诺贝尔文学奖不给我,那是他们没眼光。”
小孩也不例外。那些和我同行的,所谓的“少年作家”非常之不争气,接受采访时摆出一副政治家的模样,说话阴阳怪调,用我们老师的话说叫做“极有感情”。只见他皱着眉头,像是从1937年起就没笑过,装出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只有抨击学校制度的时候,才有了点儿激烈而愤怒的情绪:“教室像牢房一样”,“作业留得比喜马拉雅山还高”。被人叫一声“天才”就晕了,陷入半疯狂状态:
“老师想让我们成为全才,老师自己应当先成为全才,比如他教完语文就教数学,我们就不会脑子换不过来了……”年轻人嘛,说话没有逻辑是可以原谅的,所以我只打算轻轻地,温柔地教育他一下:数字和汉字就是不一样。你的脑子不能换过来,老师的脑子就能换过来?
少年作家又放话了:“有人打电话说我的这本小说可以得茅盾文学奖……”
我觉得这种话还是少说为好。一因为我这样喜欢嘲笑别人的人,又找到了一个可以嘲笑的话柄子;二是因为茅盾先生听了,一定要在天上打个喷嚏。
我十四岁,电视就是我的生命。我对电视的感情可以用任何一首带着哭腔的苦情歌的歌词来形容,比如“没有你我无法继续”“别离开我求求你”之类的。
有一天我们家电视坏了,黑成一片,没有声音,我爸找了好几拨维修人员来修,把我们家桌子都修坏了,电视还没有修好,摊成了一堆零件。每天吃饭的时候,因为桌子被坏电视占领,我们只好端着碗,蹲在水泥地上吃,听见楼下新闻联播开始时激昂振奋的音乐,而我们家则是一片寂静的咀嚼声,很贫穷凄惨的样子,都可以上《黑镜头》了。
没有电视了以后,忽然多出了很多时间用来吵架,我们家的三个人天天斜着眼睛,互相猜疑是谁搞坏了电视,是谁赚得钱少,买不起新电视。是谁无能,修不了旧电视。我亲爱的父母一致认为是我搞的,因为我是我们家跟电视玩得最好的一个。冤屈之下,我激愤难当,想写一篇关于“电视和家庭和睦关系”的论文,结果“和睦”的“睦”我不会写,只好作罢。
最重要的是,有电视的日子里,我可以看电视而不用招呼忽然上门来吃饭的亲戚,假装看不见他一瘸一拐地走来走去,表示他得病以后比得病以前还要身体好,真是很残忍呀。
从前,我最喜欢的运动就是坐在学校奖励的电子秤上面,一边吃瓜子一边目光黯淡地看电视,最好瓜子壳可以啐到地上,还不用我扫。我张着嘴巴换台,电视上有各种变幻的光照在我脸上。没有电视的感觉很寂寞。不对,寂寞是有钱人的把戏,我没有钱寂寞,应该是感觉被抛弃了一样,世界什么都不告诉你,都不给你了,世界全部坏了都不知道,你还在黑屋子没心没肺地咀嚼。
后来我在家里翻出了一只收音机,学着早晨散步的退休老头,把收音机在耳朵上绑着,听听不懂的黄梅戏:“哥哥呀……”听烹饪学校的广告,听“沙沙”的声音,一边听一边笑得苍老无比,感觉提前进入了老年,十分之衰弱。
在我渐渐习惯听收音机的时候,我们家的电视修好了,我写作业时可以照旧斜着眼睛看电视,看减肥的大胖子,表情激动的怨妇,惊惶失措的主持人,久久地目瞪口呆。关上电视,“砰”的一声之后,世界就全部消失了,我不免有恍若隔世的感觉。
我特别喜欢看电视里面的小孩,我觉得这也是一种变态,自己老了就喜欢看小孩。
地方新闻上经常出现采访小孩的画面,我原先期盼着看到那些中学生惊惶失措,说不出话来挤眉弄眼,旁边还有他的同学大声喊他难听的绰号,结果这种失控画面从来没有出现过,画面上经常是一个正经做作的女孩,穿着很干净的校服,双手背在身后,眼睛看着离地面十公分的空中,不敢看主持人,说话谨慎:“我们要爱护环境,因为我们是环境的小主人……”“二十一世纪是竞争的世纪……”
我忽然想起来小学时我也接受过这样的采访,那是地方台要到学校里采访关于铁路提速的看法,正好抽到我们班。尽管这个话题很怪异,但我们还是很振奋,高兴地互相打听铁路提速是什么,并且一脸痴笑地连续看了好多天的地方新闻,真难看呀真难看。
后来采访人员来了,没有带来美女记者,也没有带来大胡子的导演,只有一个摄影师,我们都紧紧地攥住发言稿。在没人说话的情况下,我徐徐升起,沉着冷静地开始念我的发言稿,摄影师被我吓了一大跳,好半天才把摄影机瞄准我。我低着头喃喃地念着发言稿,老师站在摄影师的那头朝我笑逐颜开道:“抬头看。”
我略带羞涩地抬起头,好像被召见的妃子一样,然而只有一秒钟,我匆匆地瞥了一眼镜头,又赶紧低下头,我终于念完了冗长的发言稿,在坐下来之前,又鼓起勇气抬起头看了一眼镜头,惊恐之下不禁红了脸。
下课之后,同学纷纷掐着我的手,咬牙切齿地我祝贺我可以上电视,说不定还会摊上一个特写呢!第二天晚上我一直在等着地方新闻,每播一条新闻我都以为是自己,但每个都不是,到了最后,播音员说:“下面请收看一组简讯。”没错,是放了我的脸,也只有我自己能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里,认出电视上那个匆忙坐下的远景是我,是的,我只被放了不到一秒钟,像电视剧上不小心被拍下来的群众演员,剩下的时间里都在放另一个女孩,也在说铁路提速,她比我精神,比我精良,校服比我干净,也敢看镜头,而且竟然知道铁路提速是什么。
每个小孩儿都应该上一次电视,哪怕一秒钟。以后,不断地回放这段录像,直到把包括自己的那条新闻,变成属于自己的故事片。年老的时候看,简直像另一个新生的自己,那个自己是不老的、精良的、一百个好看的。这放录像的活动可以一直延续到八十岁,可以快乐一辈子的。
我一直以为我见过鞠萍姐姐,是在秦皇岛。我游完泳之后走到一个房间里,房间里有三个银门,鞠萍姐姐问我她在哪个门里,我不知道,就哭了起来。然后,鞠萍姐姐出现,百花盛开,雪云散尽,阳光普照,冰川消融,海盗称臣,美人鱼歌唱。
我一直很坚信这段记忆,并把它作为我一生中最传奇和纯情的经历,天天给别人讲,加入了许多细节,鞠萍姐姐穿的衣服是在儿童专柜买的啦,银门上的装饰啦,讲完之后还说:“神奇吧?我还以为是做梦呢?”后来有一天,我沮丧地发现确实是做梦,这个惊人的发现令我十分痛苦,让我觉得记忆背叛了我。
所有大人都喜欢谈论他们小时候悲惨的历史,语气中还透着得意,他们在爽什么实在令我不得而知。每次我吃饭的时候,我妈就说她小时候没有饭吃,吃土;我买衣服的时候,我妈就说她常年只有一件衣服;我每次洗澡的时候,她就说她做完饭之后在大铁锅里洗澡。每到这时候,我总是假装没听到,免得被她那些越来越骇人听闻的事迹吓倒。
我妈说她冬天的时候没有鞋子穿,冷得把脚放在羊底下,用羊尿来暖,我没有理她,过了一会儿,我妈说:“才怪,我从来没有拿羊尿暖过脚。”我笑道:“就是的,这个故事我也听过,好像是草原英雄小姐妹上的。”我没好意思提醒她,其实她以前给我讲的好多故事,都是《欧阳海之歌》之类的凄惨的少年儿童故事的,根本就不是她自己的。
记忆是最不可靠的。对于自己来说,是宁可信其有;对于听的人来说,是宁可信其无。电视上最喜欢请那些有传奇经历的人口述历史。接受采访的那些人最不愿意怀疑他们的记忆,他们的一生因为仅有的那一点传奇经历而经常被采访,因为不断地讲他们那段传奇经历,讲得自己深信不疑,而且不断地加进去景物描写和心理描写:“我刚从监狱里出来的时候,仰头望天:‘真是好大的月亮,好大的天哪!’”然后又挤出两颗眼泪——老人的泪腺总是丰富的,总有两颗泪水在眼眶里蓄着,随时准备煽情——渲染得越多,他们就越坚信,他以为这个记忆是他独有的,是天知地知我知你不知的,所以在他们自己记忆里越来越放肆。
不过,他们还是被我原谅了,我还是认为这是一件好事,撒谎的记忆让每个人都很高兴:观众很高兴觉得自己融入了天开云散的催眠境界;主持人很高兴得到了一段劲爆的历史;讲述者本人最高兴,可以继续甜蜜地和撒谎的记忆相依为命。
我很羡慕哭得出来的人,我发现他们本质上是很乐观的人,跟我装结巴学瘸子扮飞机的乐观不一样。而像我一样悲观的人,虽然常年郁闷,但是看上去却是晴天不落雨,一点儿也没有要哭的迹象,即使被打了也还是一副痴呆的表情。
我就只好看电视,看一看有没有让我哭的情节,证明我是否正常人,或者说是一个正常得多愁善感的妇女。结果我发现自己果真坚强残忍得像一个男人,经常对着电视喊:“快点儿死快点儿死,再不死我就换台了。”“开枪开枪,打死他!”“被甩了吧!谁叫你脑袋上插一朵粉红涤纶花。”后来我就被我自己震惊了,我完全无法被电视剧本的绝症、失恋、自杀所打动。
我只好使出最后一着,我换台到一个访谈节目,不过我马上就换台到一个访谈节目,我看到主持人很舒服地坐在椅子上,劝说嘉宾:“不要忍着,难受就要发泄出来。”于是众人就期待地看着嘉宾的眼眶,这时候摄影机就把镜头推倒嘉宾的眼睛上,过了好久,嘉宾没哭出来,所有人都略感遗憾,摄影机就照一下嘉宾的手,示意我们“他还是很难过的,你看,他都把自己的手纠结在一起了。”然后才无趣地再把摄影机退回来,当他们又说起另一个哀伤惨烈的经历时,主持人对嘉宾说:“要勇于面对自己不幸的生活。”摄影机再次凑到嘉宾的眼皮底下,他的眼泪终于被逼得飙出来了,这让我松了一口气,主持人得意地递上卫生纸,似乎说:“我们早就知道会这样,我们早就准备好了。”这样摄影机再照到观众席上擦眼泪的人,最后再留一个光明的尾巴,节目圆满成功。
我虽然在电视机面前笑得十分起劲,但是我想如果我也上这样的节目的话,我也会哭的,压力好大呀!所有的灯光气氛摄影群众都是奔着一个目的去的,不成功便成仁,于是大家就皆大欢喜地都哭了。这种无人幸存的状态是很容易令主持人骄傲起来的,还很容易立下伟大的理想:“我要让每个上节目的嘉宾都哭!”
看完节目之后,我企图使劲地悲怆起来,便开始怀念中午掉到地上的红烧肉,开始大声地哭泣,哭到最后,把自己感动得无趣和疲惫,就睡了一觉,醒来以后,就像电视上演的一样:“什么事也没有啦!”除了哭丑了一点。这时候,我才真正感觉到自己是个正常人,真是功德圆满。
电视上重放《恐龙特急克塞号》:“人间大炮一级准备,二级准备,三极准备——人间大炮,放!”霞光号、红色头盔、还有漂亮的阿尔塔夏公主,让我怀念起从前许多个晚上的六点钟。想起那些唱“咯伎咯伎咯伎咯伎,我们爱你,小一休——”“我们齐心协力开动脑筋打败了格格巫——”“我有许多小秘密,就不告诉你,就不告诉你”的快乐的日子;那些可以背出《巴巴爸爸》中所有家庭成员名字的充实的日子;那些《变形金刚》里擎天柱死了,《雪孩子》里雪孩子化了的晚上——真的令人心碎,真诚地感伤的晚上。
国产动画之所以没能吸引我们小孩看下去,那是因为它们自己放不下去了。比如《黑猫警长》,蟑螂开始还谈恋爱来着,登记结婚了,交配之后蟑螂老婆就吃了她的老公。动物世界里的重大事件就是交配,犯案多半是这个动机,破案也多半是这个线索。放到最后,都快成一部色情恐怖片了。加上人们的环保观念变了,不能随便枪毙动物,那个娃娃脸的黑猫警长和一群骑摩托车的白猫战士,就再也演不下去了。
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并不有名的动画片,叫做《小甜甜》,不是那个有名的“有一个女孩叫甜甜,从小生长在孤儿院……”而是一个家里开冰激凌店的小肥囡变身成知名歌星的故事,紫红的卷发,火辣的身材,神奇的魔棒,那是我第一次活生生地看到了……爱情。那时真是震撼。我每天放学,就狂奔回家看电视,最后一集小甜甜不能变身了,我痛苦之极。
还有那些反角。他们常有书上学不着的奇特造句,还有大人不会教的“错误”人生观。比如格格巫:“讨厌,我讨厌这样。”“你这只该,该,该死的猫。”“啊,这里的风景美丽得让人恶心!”“天马流星拳,送你上西天,厕所变花园。”我从《邋遢大王奇遇记》中,知道了我不是世界上最邋遢的人,异常欣喜。吃饭的时候,每吃一口就喜滋滋地说:“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与其说是“小孩可笑的……”还不如说是“大人丧失的……”。怀念过去无所事事的生活,总让今天倍感悲伤,眼看生活疯狂的消逝,却无能为力。把生命浪费在回忆上,其实是一件无奈的幸福。我很欣喜自己每到晚上6点钟,就具有了让记忆如同昨天一样清晰的本领。
我看电视的时候,总是一副严重又严肃的样子,蜷起身子,坚强地忍受电视里的人不断大吼大叫地重复同一句话,唯一的乐趣是抢在演员之前接他们的茬,还是绘声绘色声情并茂的那种,看者无不被我丰沛的感情所动容。
接茬是一件很容易动感情的事情。比如说,当妈妈对女儿说“女儿啊!你也不小了,也该找个婆家”的时候,我就立刻变得娇羞起来,裹在被单里说:“哎唷,娘!人家不要啦,人家要一辈子陪着您。”然后当我准备像电视剧里一样和妈妈卧倒在一起的时候,却总是扑了一个空。当主角冲进雨里的时候,我早就抢在前面,比刚刚得知自己爸爸是谁的主角还要愤怒:“老天哪!这究竟是为什么?”
坏人是一群简单又奇怪的群体,他们总是喜欢无端大笑:“我叫他们求生不得,求死无门,哈哈哈……”然后就乐不可支。但是坏人的台词又惊人地简单,当人们质问:“还有没有王法的时候?”我就代替坏蛋大笑道:“哈哈哈!老子就是王法!”当他们终于快成功的时候,他们虽然可以立即得逞,偏要大声大笑道:“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然后英雄就出现了——谁叫他声音这么大,把英雄引来了呢!
最容易被我接茬的是女主角的女师父,她和女主角讲话的地方通常是在树林,而且她交代重要的事情从来不看女主角,而是大侧面朝着镜头,我面色凝重地向女主角传递师父的重要思想:“男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女主角人生中的重大事件是自杀和生孩子。无论是跳楼和割腕,在男主角赶到的时候,我总会激动地喊道:“你别过来!再过来我就死给你看!”然后立即变换成男声改接男茬:“好好,我不过来,你冷静一些。”而在大声地生了孩子之后,所有电视剧里的各种媒婆在传递“生了个什么”的时候,总是说同一句话:“生了个大胖小子!”
但是“好马也有失蹄的时候”,比如《射雕英雄传》杨康说:“螳螂捕食,黄雀在后——”就是个意外,他接着说:“所以我们要先下手!”——先下手不就被吃黄雀吃了吗?还有“臣妾”和“太监”经常说:“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我按照常规接道:“爱卿但说无妨。”谁料皇上说:“那你就不要讲了!”
接茬真的是一件快乐的事情,不过也仅此而已,只能尝到一点点先知和聪明人的乐趣,更多的是郁闷:我变得疯疯癫癫,忽男忽女,忽好人忽坏蛋,忽皇上忽太监。
杨非雪以失聪者的大嗓门叫道:“方舟,有你的信!”她像搓人民币一样,搓搓信封说:“这么硬,一定有照片。”信封刚刚拆开,她就在我的脑后尖叫起来:“是谢霆锋,谢霆锋给你写信了!”我说:“拜托,你看清楚了,这是谢霆锋的fans寄的。”彩色信纸上,一上一下一大一小印着谢霆锋的两张图片。头发披着,墨镜戴着,白衬衫从第四颗扣子开始扣起,露出小肌肉,挂项链一串。但是,我的脑子里出现的大标题却是:“我本传统”。
给我写信的“友”,是认为谢霆锋很酷,很帅,很叛逆,才把他当偶像的。但是,谢霆锋自己说:“我其实很传统,希望要一个孩子,连自己的女友穿短裙我心里都不舒服。”
后来才发现,艺人们经常被问:“你希望自己的爱情是什么样的?”而回答是类似的,没有人会说:“我喜欢刺激,喜欢狂浪的女生……”即使内心这样想,嘴里依然要说:“其实,我骨子里是很传统的。”骨子里的东西,又没法子拔开看看,只能全凭自己说。对于那些被人误以为很前卫的人来说,“我本传统”是一句很好的广告词,一句可以做大标题的广告词。感动啊感动!原来人家酷酷的模样是装出来的,人家骨子里是传统的呀。酷的时候可以当情人,当女朋友的脸备受岁月摧残的时候,还会把她娶回家。像我妈这样的家庭妇女,说句“我很传统”,就不是新闻了。
我也说过“我本传统”。那时我被一个幻想吓坏了,我以为全世界的人都把我看成一个坏女生,一个叼着牙签走路,狂追有钱的男生,吊儿郎当的女生。我赶紧摇头摆手说:“我坚决反对早恋,我没染过头发,我没穿过乳环,我没在厕所抽过烟。我冤枉啊,我老实啊,其实我很传统啊!”后来,我清醒了,认识到自己是一个普通人,而普通人“传统”的尺度要更高很多,我们思想品德书上的标题:“孝敬父母”、“团结友爱”、“热爱集体”、“见义勇为”……哪一样都要做到。而艺人只要说一句“我想要一个孩子”,只要“一个”,还停留在“想”,就可以赢得人们的点头:“嗯,不错嘛,骨子里是个‘传统’的人。”
说来说去,“我本传统”本来就是一句废话。“本”是指的什么年龄啊?可以说我一岁的时候很传统。谁没纯情过?
我觉得自己最近总在做节目,我觉得自己很多次地在镜头前面努力地睁大眼睛。我原本以为会出现一打开电视,所有电视台全部在播放我脸部特写的盛况——结果没有,我从来没有在电视上看到过自己,好不容易有一个节目要播了,我全部的亲戚朋友都守在电视机前面等待着看,却只看到了别人,其凄惨之状完全是我原先想象的盛况的反面。能够使我开心的是,我因为做这几次节目,认识了许多以前没认识过的人,或者说是见识了许多以前只听过名字的人。
我见到了春树,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参加某个评选活动,我完全不敢和她说话。她看着活动的宣传稿,她的简介上写着“少女作家”,笑着说:“为什么我的简介上写的是少女作家呀?哦,蒋方舟也是少女作家。”我在人际交往方面一切的薄弱都凸现出来。我试图说话,但是又不知道说什么,然后就只有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感觉好像对我们俩共同拥有的称号深表遗憾。
我第二次见到她的时候,同一个饭桌上还有两个少年儿童问题专家,我什么也不敢说,生怕被儿童专家抓到了值得研究的把柄,所以也没有和春树说话。
我再一次见到春树是在不久之后,那回有一大群八十年代出生写东西的人聚集在一起。二十来个年轻人挤在一个屋里,六张床坐了几溜人。我们也没谈什么理想,没谈什么未来,就是谈现在,基本上是以嘲笑美女作家,还有那些比我们红的少年作家为核心话题。春树是我们当中最红的一个,但她是讲述奇闻丑事最多的人,经常是春树讲一个事情,我们一起大声谈笑,然后服务员姐姐就过来敲我们的门,让我们小点声,不要吵着隔壁人休息。
那次见面对我印象最深的是,春树在后来的时间里一直在看书。她看到我拿着的一本书,觉得还蛮好看的,就一直看它,那本书一部分是关于存在主义代表人物加缪的。后来,在春树的一次采访中,她提到了加缪,我有点儿觉得那是我的功劳。
我还见到了余秋雨。我要和余秋雨一起参加节目,做节目之前,在化妆室里,我怀着殷切的心情热切地企盼着余秋雨的到来。后来,化妆间里进来一个不是很高的中年人,身边跟了三个人——编辑助理和朋友,我假装矜持地看书,眼睛不停地瞄着他,看化妆师在他脸上扑粉化妆。
等到他化完妆很长时间之后,我还是保持矜持,直到有人把我介绍给他,然后化妆室里进行了长久的握手活动,每个人都和每个人握了手。接下来又陷入了沉寂。后来,终于他问我:“你老家在哪?”这是每个人必问我的问题,它经常出现在这样一串问题中:“你几岁?你上几年级?你老家在哪儿?”我老实地回答,并合上书,决定结束装矜持的生涯。
剩下的话题就是关于中国的各个省市了,余秋雨是话题的主角,我以为他会悲愤地对城市现状发感慨,但是他没有,他只是讲了一些笑话,是我在《文化苦旅》中没有见过的。
过了一会儿,节目开始了,余秋雨第一个出场,我第一次发现他是个挺能说话的人,他说话的时候,他说的话又重新像《文化苦旅》了,再加上观众席上有托儿,假装观众在每个问答结束之后都大力鼓掌,让他看起来更像《文化苦旅》了。我第二个上场,我除了极力睁大眼睛,争取在镜头上不会很胖之外,就别无所求了。
接下来又上场了几个大学教授,都是能够一口气说一个小时的人,结果节目做了四五个小时,我在即将饿晕之际,唯一记得的就是余秋雨不断地点头微笑说话,并配合作出以一只手做菜刀切另一只手的动作。到了最后,跟着余秋雨的一个助理不断地说:“大家时间抓紧一点,余秋雨先生马上还要赶去大学生辩论会。”然后余秋雨也点头表示,他确实要参加大专辩论会。在回答问题之前,说:“我马上要参加大专辩论会,时间很紧,但是我还是要回答这个问题……”看起来令人十分之敬仰。
做完节目之后,我忽然发现自己的失误。在节目中,所有人都喊“余老师”“余老师”的时候,我好像是直呼其名“余秋雨”的。但我很快就原谅自己了,因为我的班主任也在现场,我喊她老师才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