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的春天永不能忘怀,京都的槐树叶子仍然那样的绿,杨树则翠绿欲滴,桃花照例雍容艳丽,新华街人行道上直立挺拔的银杏亦抖开扇形柔嫩的小叶,在欲暖还凉干燥的北国春风中吻着绚丽的阳光。今年奇特,天蓝日丽,独独没有沙尘暴,在很久的时间里,甚至没有风,楼下的小学校没有孩子……我忽然感觉北京城像鸟群飞走的幽谷森林,空山无语,一座空阔的城市,如同蕾切尔·卡逊笔下的《寂静的春天》,一切都因为森林中来了一头“SARS”的魔兽。偶尔几次出门,其中有一次买菜送给城里的朋友,返途中看着那树,那花朵与阳光,感觉一种虚幻,好像叶子不是真的,花朵像美丽的谎言。我心灵中爆发出寂寞的惊悚,这一个历史时刻,报章上不断有消息报道一些不吉的消息,尤其北京一位年轻美丽的白衣天使悄然离去,消息令人窒息。
很压抑的感觉,啃一本本巨厚的中外教育史。想到晏阳初,他在上世纪的上半叶,还以南美洲作比较,他认为中国的希望即要到来,饥饿必将结束,教育便是希望之所在。在这段时间,我储备了一些干荷叶和箬竹叶,我轮番剪碎它们放在锅里煮饭,吃荷叶饭和箬竹叶饭,滋味十分好,翻阅《本草纲目》,认定它们属康健食品。菜一方面,主要吃冬瓜汤。冬瓜汤的做法两种,一金勾冬瓜,煲冬瓜汤时投入海米,就是海虾,不知哪位聪明的厨子取得其名,甚美;一里脊冬瓜汤,先煲好冬瓜汤,切好猪里脊肉片,搁碟子里,撒芡粉抓一抓,然后投冬瓜汤中,用筷子拨散,待肉熟起锅,汤清甜,肉甜嫩,可以吃得大汗淋漓。
仍不可以排除心灵的郁闷。因为没有朋友,没有人交谈,天天收到问候短信,也发了一些短信问候他人。怀念以往平常的日子,能够和大家没心没肺地大吃大喝,大声嚷嚷,碰杯与嚎叫。记得1999年的圣诞节,在忙蜂酒吧亲眼看见一个诗人将另一个诗人的额头用啤酒瓶敲开,法国红葡萄酒似的血浆从眉际往下流,鲜艳与真实的日子啊!为什么现在不能痛饮狂欢?只有小心地,细致地蒸煮着锅中的事物,即便别出心裁的设计,那菜的味道也若春花般虚幻,写作的文字,都显出缺血的苍白,毫无文采。
夏天来了。啊,终于度过了春天!我没有想到生命中会有这样一个充满恐惧、猜疑、谎言、疼痛、悲伤、孤独、郁闷的春天。夏天的暖流终于撤销郁忧的春季,心底里有一个不小的狂欢,它明亮而张扬,阳光瀑从天际倾注而下,轰隆隆的橙色光芒,涤荡大地的每一处,心上的欢欣犹犹豫豫地发芽,生长。长长地吐出郁结心底的滞气,生命如洗,灿亮如初。此时,一个月光明朗的夜里,陈轼在闲闲书话发出一个贴子,邀请书友去怀柔野餐,我报了名,我想去怀柔沐浴初夏的阳光,呼吸空山幽谷的自由空气。
起得很早,今次出门,才感觉到双脚踩在坚实的大地上。乘上930公共汽车,到八王坟站转地铁,从雍和宫站下车,走出地铁口,向东望去,刹那间便有一种诗情在胸。那晓色微凉,如有薄雾轻岚,笼照城市上空,暖红色的霞光,从东方一轮巨大浑圆的红日周边散布开来,弥散在天空与大地,有白鸽子和灰鸽子振翅穿越楼群,很多汽车和自行车穿梭,行人匆匆。立在地铁出口门边,被这样的日常场景所震慑。移目雍和宫墙,朱墙的琉璃瓦上,宫柳的绿色枝条绿涛卷岸般扑涌而出。多少的往事,岁月烟云,从心头悄然飞逝,只感到天地人间,仍是原来的天地人间,北京城,还是原来的北京城。拂晓暖色,新鲜舒展,永新的时间,清新漫溢。
约定在雍和宫南门等车,我用手机联络了陈轼,他们已经到了,他叫我对着雍和宫的南门走。果然,不远就看到一辆白色的海狮面包车,闲闲书话版主注注,自然之友曹州都已经到了,还有在劲松大连海鲜城喝过一次酒的孙悟饭、猪宝贝也到了。剩下的人初次见面,十年砍柴、逝川、小郑以及有个长长的网名何处登临不狂喜的刘崴隆,十年砍柴称他为猛龙,我以为是,他竟也长得如此肥硕,把面包车撑得面包般饱满。
陈轼开车,他的驾驶技术与庭辩一样流畅自如,他是律师。洁白的面包车朝着阳光铺展的大地疾驰。出了灰色和朱色的北京城堡,大地上绿意葱葱,村庄在绿色的原野上,像一些积木的玩具房子,与大京都的高楼群落对比下,只能是这样,这里也住着结杏子的悠然时光。车上,未及早餐的人啃着面包,喝着碳酸饮料,大声地议论闲闲书话谁谁没有来,召集人陈轼强调车上已没有位置了,意即他的号召力足够把诸多兄弟姐妹招集来。我坐在副驾驶座,车轮在柏油路面旋转,发出嘶嘶的声音,沿途的杨、柳、槐扑面而来,这是美妙的畅想。
怀柔的山群越来越近,看到一座水泥厂,已经封闭了。水泥厂有直立的红砖烟囱,灰色双立窑,厂区绿草葱笼,孤独的烟囱指向蓝天,有些灰喜鹊在周边树上起起落落。看到水泥厂,可猜到怀柔的山属碳酸盐岩构造。北京这座城市,建立在燕山盆地,永定河的冲积平原,因此直到山脚,皆是绿色草地,一马平川。
汽车转了一个S形的大弯,进入怀柔山区。怀柔的山表露碳酸盐岩,有倾斜的雨蚀裂隙,山上长着松树和侧柏,侧柏乃人工种植,还有槐树、柳树和杨树。一路上十年砍柴滔滔不绝,他能引经据典,间杂唐诗宋词,神采飞扬,十足才子相。
忽然想起头天晚上看的茶书,就说明年要去考察中国茶区。茶,一个神奇的事物,茶的发现与饮用,与人类文明进化有关。《神农本草经》载:“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荼而解之。”农耕东方,民众直接食用植物及其种子,畜牧欧洲,则让羊吃百草,羊吸收百草精华,人再吃羊。但是,人消化羊需要辅助物质,这个物质有咖啡和茶。
联系到中近代欧洲人的突然发达,与中国茶输往欧洲的时间大抵重叠,可能中国茶叶令欧洲强大起来。这话一说,陈轼立即道:你这想法164年前清朝大臣琦善就说过,琦善在1839年上奏朝廷,他认为欧洲人吃肉,需要茶叶助消化,大清的茶叶让欧洲人强壮,大清要跟欧洲抗衡,最好中断与欧洲的茶叶贸易。
陈轼此言一出,顿时令我无言以对,以为新发现呢,却是164年前琦善就说过,那琦善——清朝一等侯爵,文渊阁大学士,官居直隶总督,道光帝心中最为得意的四位大吏之一(另三位为两江总督陶澍、湖广总督林则徐和云贵总督伊里布)。他说了,许多其他国人也说了,这推论有些道理。中国茶在瑞典国王古斯塔夫三世年代进入瑞典,初时该饮料极有争议,喜欢茶者,以为东方神液,饮之有益;怀疑茶者,以为饮茶会上瘾,违害身体健康,两种声音不分高下,只有让国王来仲裁。国王决定进行人体试验,区分茶与咖啡对人体健康的影响。
于是,到监狱找到一对犯死罪的孪生兄弟,以免杀头作为交换条件,命哥哥日饮茶五杯,弟弟日饮咖啡五杯,直至身死。试验的结果,饮茶的哥哥年至87岁,饮咖啡的弟弟年至83岁。自此,饮茶有益健康的观念在瑞典传播,民间普及了饮茶,并从瑞典传遍欧洲大陆。
茶助欧人,一个迟到的发现。我又有一个想法,茶与读书相关,举凡盛产名茶的地方,皆出才子学人,江西婺源、浙江杭州、江苏苏州、安徽绩溪、湖南洞庭湖君山、四川峨嵋等地,都才子辈出兼有名茶。产茶的地方,又兼产陶瓷,这难道不是推动了早期农耕时代的经济发展么?对此,刘崴隆则驳之,古希腊的雅典文明可不喝茶,人家早有橄榄油,欧洲人在喝茶以前,依靠橄榄油建立了古典文明,罗马法显然得益于橄榄油,我们现在还在受用。因此,茶叶不是唯一的文明饮料。
十年砍柴质疑:茶叶既是文明饮料,为何在中国没有催生“罗马法”的法?闲闲书话上的人,个个博览群书,顿感读书的少,胡乱“制造学说”不大容易过关。于是,闭嘴为上,赶快交出话语权,让十年砍柴继续接着侃吧。
汽车在山中盘旋,忽的进入峡谷,忽的绕上山梁,山谷的风拂入车窗,清新又清凉,有淡淡的植物的青叶气息。车在一个溪涧旁的山中人家边上减速下了盘山公路,开进院子。下了车,在一个长方形的比乒乓球桌略窄且低的水泥台边坐下,陈轼从车里拿出帐蓬支好,注注帮忙在大槐树上扎起网式吊床。忙毕,开始点菜,逝川借机分发他们公司制作的DVD《我的美丽乡愁》。
我在吃喝上毫不进步,注注有公司公款可消费,十年砍柴怀揣记者证吃遍神州,陈轼吃完被告吃原告,曹州与十年砍柴相同,其他兄弟均无甚异,被十年砍柴称之为和尚团的团员中,我乃一个手工劳动者,敲一千字换一两天口粮,却每每要我承担点菜重任,读书难读书苦,莫过于读菜谱,心里总有点错菜顾虑。
还好,多虑了。此时点菜,意外地自觉涌跃,十年砍柴挥手点了一道炖柴鸡,注注点了玉米菜团……我点了虹鳟鱼。总之,点了满满一桌菜,典型的北方农家菜。点完菜,孙悟饭忙着用他的数码照相机拍照,我和曹州去捞虹鳟鱼。虹鳟鱼,硬骨鱼纲,鲑形目,鲑科,鲑属,原生活在美国加利福尼亚州的山涧流水中,适应低冷水域,北京山区各县均有引进养殖。从厨房后面的养殖水池捞起两尾虹鳟鱼,此鱼在水中穿梭如箭,只见银光一闪,虹鳟鱼便从池的此端抵达彼端,若在自然水中,只能望鱼兴叹。
太阳照临到山庄,有些暖意拂到清凉的山梁,早晨的面包已经在路上颠没了。我们后到,旁边几桌已经开吃了,因此还必须等着上菜,坐了一圈侃书,刘崴隆来自中国书店,号召大家买江苏古籍的一套版本丛书,许诺八折。十年砍柴独自享受着吊床,他的享乐主义光芒四射。忽然发现,曹州、注注、猪宝贝、十年砍柴、陈轼和刘崴隆的额头都饱满且亮,脑子的智商没说的,读一点点书不可以抵达。侃了一会儿,上菜了,先上的凉盘,凉拌的山野菜,然后玉米菜团、古老肉、炖柴鸡等。我发现这人世间,不论有才无才,吃却相同。要了四瓶二锅头,一箱啤酒,狂吃海喝的决心上车之际便有了。
我第一次吃到如此地道的玉米菜团,它金黄而饱满,中间夹着翡翠般的野山韭菜,端上桌时,便袭来缕缕玉米芳香,注注对其情有独钟,这伟大的玉米菜团,太阳般照耀我们。咬上一口,软热柔甜,中间遂溢出野山韭菜青绿气息,咀嚼它乃一件乐事,唤醒我沉睡已久的味觉,这温馨大地的芬芳在柔软细碎的颗粒之间释放,它比爱情还要亲密与温暖。若读书夜深,有这么一个玉米菜团热乎乎红袖添香,那不也是人生至境么?我爱玉米菜团。
接着吃古老肉,炖柴鸡。多么柔绵的柴鸡肉,它的肉质纤维呈线状,滚热而芳香,它如今成为我维系乡土的记忆,令人想到晒谷场,麦秸垛和屋后的毛竹林,鸡鸣犬吠与淡蓝的袅袅炊烟。岁月流逝,山乡的歌谣,揭开薄雾与山岚的乡村日子,有时候如红鸡冠一般鲜艳。吃柴鸡肉,喝柴鸡汤,乡土情怀便在怀柔山庄荡漾。香醇的柴鸡汤,像乡村的灶火一般温暖。
酒也开始喝起来。玻璃杯有13公分高,60公分的直径,它本玻璃茶杯,我跟刘崴隆用它装满二锅头,56度的二锅头,清如山溪,烈如地火,它使玻璃杯成为一个水晶柱,我们两个可算书话的肥硕之最,咕咚一口下去,如一缕火苗吱吱地燃过喉头,其他人多数喝啤酒。
一道香椿炒鸡蛋上来,金黄的鸡蛋夹杂着青灰带紫的碎香椿,浓郁的香椿味与煎鸡蛋味重合,它令我被烈酒燃烧过而有些许麻木的味蕾刹时苏醒,它像山乡简朴的意念,或者是家园的意象,很长时间没有这种感觉了,在布满漂泊与劳顿的心绪之上,在舌头之上舞蹈。香椿啊,楝科,椿亚科,香椿属,我在地质队的时候吃它最多。
太阳终于爬过山头完全地照临山庄,山庄座落在一个峡谷东边大山坡,公路在坡上抛出一个大弯,东南峡谷入口,西南有一孤峰独立,高耸入云,西北有一组噶斯特地貌的岩峰,峰上寸草不生,有孤鹰盘旋。一条山涧从东北部山上破雾而出,沿着山脚潺潺而下,注入西部谷底的一个大水库中,那水库一碧如镜,水中有白云蓝天,山风起,波光潋滟,揉碎的金阳在波光上跳跃。坐在此间饮酒说话,有着无以言喻的惬意。
主题菜虹鳟鱼终于上来,一盆清炖,一盘烧烤。烧烤的虹鳟鱼,表面金黄,薄薄覆盖一层孜然和红辣椒粉,色泽,芳香,晴朗的天空的太阳,就纷纷举箸,吃虹鳟鱼表层焦脆的皮,吃皮下白嫩的肉。虹鳟鱼肉质细嫩,清鲜无腥,在孜然与辣椒粉的烘托下,尤丝丝丽质,这山中的水鲜,令人遥想旷古森林的悠远与清新。虹鳟鱼的汤,清甜的汤,注注把它喝出大山清泉出山的汩汩声。这时间,我们吃出阳光灿烂。
六个人喝光四瓶二锅头,四人喝光半箱啤酒,挑着阳光的筷子头频频舞动,山风鼓荡起豪吃的激情持续而久长,金蜜蜂在院场边上的草丛间嗡嗡振翅。这是6月28日,夏天还有一些清瘦,北国的山谷,有青杏的青涩味。山涧上的山雾渐散,孙悟饭从多角度拍下闲闲书话的“饕餮狂嚼图”,但见热爱红脸的陈轼迎着红太阳屡屡用法理来阐释美食的意义,注注愈喝酒则溢出心灵深藏的儒雅,刘崴隆忽然酩酊大醉,他伏在水泥质的长桌上,不时抬头声明一下他没有醉,实为酒困。陈轼和十年砍柴就要把他抬到帐蓬里去睡觉,竟抬也不动,体壮如牛,间或醒时,十分不服输地说:老古,我们找时间再较量,你能喝一瓶吗?
凭心而论,有一个人醉,始算真喝酒,无醉何以曰饮?酒足腹饱,时间至午后,我们搁下醉者,路经一片杏林散步至水库的坝上,我摘了几只野杏,十分的涩。眼看着清波荡漾,两米深的水底小鱼和石子历历在目,多么好的山泉水啊,我是忍不住要下水了,它令我想起在地质队的时光,那大山深处的清幽,那山林中的清潭,那静谧的峡谷的流云,刹时就回到青春漫烂时光……极快地脱衣跃入水中,清凉弥漫周身,水的清辣气涌入鼻孔,谁人将数个蓝带啤酒抛入水中,接着猪宝贝和曹州纷纷下水,他们居然裸泳,白臀碧水,清波漾青山。十年砍柴立于岸上,滔滔神侃,从毛泽东吃武昌鱼到苏东坡吃东坡肉,我知道他必要将东坡肉引到我身肥脂。果然,他说老古,你有东坡肉。十年砍柴毕竟雅人,话题一转到了黄州,脱口诵出苏东坡七律一首:
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
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
逐客不妨员外置,诗人例作水曹郎。
只惭无补丝毫事,尚费官家压酒囊。
我捞起水中的啤酒,啪地拉开拉环,踩着水喝,听十年砍柴神侃真是一种享受。注注等人躺在岸上睡着了,孙悟饭此人不怀好意地抓拍着各人隐私。水库上游浅水区,有几个女孩叫嚷着扑到水里,太阳立在斧劈刀削的峰仞之上。我轮换侧泳、仰泳和踩水几种姿势,曹州像一只瘦青蛙。
大约到了下午4时,太阳向着西去,登上岸,去找到醉意朦胧的刘崴隆,我们收拾行装上车。陈轼说,这租来的车,必须在6点以前归还,就沿着来路疾驰,此时方感一个春天的郁闷,顿时悉数消解了,风将绿野的葱笼拂来,大地上的夕辉暖暖的抹在青岚之间,沿路卖黄杏子和青李子的村姑,北京城在遥远的地平线上,雄立的塔楼有一轮薄薄的月亮,黄昏降临时,夏天的爽意驻留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