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内行的、老练的、沉静专业倾向而非玩家的推理书迷,他的书架上应该有哪些书?——这个问题,或应该说诸如此类的问题,是我个人最近常想常自问的,这里,我们先把问题搁在这里,不急。
来看陈查理。
陈查理之于我们当然有着特殊的意义,至少多了某种土不亲人亲的情感趣味,尽管我们也同时晓得这层意义仍属虚构而来的——陈查理,至此为止,仍是普世性推理小说记忆之中第一个也是惟一的中国人神探,但这位幼年生长中国、移民夏威夷而任职当地警方的黄皮肤探长,却是纯纯粹粹的美国人创造出来的。这老美有个很违背中国人“不炫己长,勿讥人短”古训的颇傲慢家族姓氏,他叫“大仔”毕格斯(Earl Derr Biggers),本业是新闻记者,也玩小说和电影剧本,心血来潮在一九二五年写成了陈查理探案的第一本书《不上锁的房子》,就像历史上并非很少见的成功模式一样,居然一炮而红,毕格斯于是趁热又陆续打造出往后的五部陈查理小说,却在才四十九岁(一九三三年)忽然蒙主宠召,于是陈查理,乃至于中国神探的叱咤戏码遂戛然停在“六”这个数字上。
原始小说只六本,但陈查理的电影不止,这其实正是陈查理现象最有趣的地方。从一九二九年毕格斯人还健在开始,陈查理探案的电影便由二十世纪福克斯公司开拍,累积总数几乎达五十部之多,如此小说数量和电影数量的“不当”比例,极可能是推理史上的第一名,这个诡异的现象透露了一些很有意思的讯息,但也会带来一些麻烦,一得一失,难免的事。
为数近五十的电影(还不包括舞台剧),当然远比才六部的小说要辽阔没节制多了,电影里的陈查理,到巴黎、到伦敦、到埃及、到新奥尔良,人到哪里命案到哪里,完全不是原小说安分缉凶解谜于窄窄美国东岸的勤勤恳恳样子——也就是说,电影中所取用的,与其讲是毕格斯的实质小说内容,不如讲是毕格斯所创造出来的这个华裔神探人物原型,是这样一个华人移民神探和当时美国社会的熔接和矛盾关系,于是,原本虚拟封闭性的古典式推理小说,从此处打开了一个缺口,焊接上现实世界的百年华人移民史,遂得到一层意想不到的历史意义,成为另一种思维的窗口。
麻烦也从这个缺口开始——谁都晓得,好莱坞的大美国式浅薄上百年如一日,陈查理的神探原型落在他们手中尽情发挥,所自然结合和呈现的,一定是彼时美国社会对华人的傲慢和鄙视,影片拍出来,与其讲是古老中国的睿智神探,毋宁更让人和源于“黄祸”恐惧的邪恶傅满洲小说和电影混淆一起,怎么看都是“辱华”影片。
侮辱,从这里看有两种不同来源,一是确确实实心怀歹意,这是傅满洲的小说和影片;另一是源于无心、轻忽和不理解,这是陈查理电影,两者我们多少要分辨一下,其间的差别还是挺大的、挺富意义的。
即便回到毕格斯的陈查理小说,尽管我们晓得他用心光明磊落,努力要创造出一个有着不一样深奥东方智慧的华人神探,甚至善意地对抗彼时美国社会的粗鄙认知,但我们仍不免在阅读过程中有不舒适之感。然而理解其间的差异,我们的不舒适便有机会积极起来,正面起来,成为思维开始的驱动力量。
最近看肖恩·康纳利演的电影《将计就计》,里头的电子密码赫然是一句孔子的话,叫“不要用大炮轰蚊子”,我愣了好久,才想到是孔子当年高兴子游治绩、弦歌之声处处的莞尔之语:“杀鸡焉用牛刀”。
因此,就让毕格斯笔下的陈查理讲些我们找不到出处的中国智慧格言吧,作为一个读者,在这上头太炫学太计较,我们不仅会错过为数仅六部的陈查理小说,也辜负了毕格斯的苦工和善意,在那样的时代、那样的现实社会空气、那样程度的中国理解写出如此的小说,我们理应回报以善意不是吗?
至于陈查理探案的真正成就如何呢?老实说,中上左右,这自有推理小说世界的专业评价,不可感情用事给予溢美或加分,这种专业的坚持和严正,其实是台湾社会要缓缓学习并硬着心肠建立的。
但我以为台湾的推理小说阅读走到今天,我们也理应拥有这一组为数才六本的陈查理探案小说才是,这同时也是缓缓建构一个专业能耐推理阅读所必要的,也就是我们一开始所标示问题的直接答复——专业性的推理书架上,应该有陈查理探案的当然位置。
理由很简单,乍听起来似乎也有点吊诡:业余的阅读,可以而且通常所读的总是最好的小说,以享乐为主;而专业的阅读,却需要读更多中等的小说,甚至是劣等的小说,以理解为主。这是业余和专业最无可避免的分野。
如此分野其实是我个人长时期而且历历分明的真感受——在小说(不止推理小说)的阅读世界中,我自认是一名不太坏的业余爱好者;而在此同时,由于生命偶然机缘的关系,我个人周遭一直有着多位台湾现阶段最专业、也成就最可观的小说家和评论者研究者,我很快察觉到,最好的小说我读得丝毫不比他们少,而更愉快的是,我不必像他们一样,得咬着牙沉住气读些并不那么好的小说,我帅多了,翻个两页,这本不行,就刷一声往地板另一头扔过去,没事闲谈起小说来,我也肯定比他们帅多了,这有什么疑问呢?骂人永远比艰辛支吾地在沙中淘金要姿势漂亮、要潇洒不是吗?
但帅的短期利多总得在长期的扎实堆累付出代价的——长期,你就无可遁逃地见识到这种专业性阅读的力量了,我理解的,永远只是一个个不相关联的点,串不起线构不成面;我所知道的,只是一个个散落的孤岛,而不是一个广大完整的小说之海;我的线索是中断的,知识是破碎的,从而就连最好小说的阅读都相对的单薄起来了,只因为最好的小说通常并不真的是天外飞来的,相反的,它更经常是一连串之前的叩问、探险乃至于失败所最终成就的美好结果,而失败,永远比成功留下更多思维的线索和理解的证据,成功太完整也太看起来理所当然了,所有的缝隙和其他的可能性都被漂漂亮亮补起来了,仿佛一体成形,我们绝不容易单单由此浑然结果去回溯它的思维过程,重建它艰难跋涉过的长路,找出它最原初的疑问,并提着心看它每一步的英勇抉择和睿智处理,我们在终端处欣赏赞叹,是个置身风浪局外的愉快观众,而不像同行的专业者那样重叠起阅读者和书写者两者的思维,心领神会,并找出接下来的启示。这不是因为他们一定比我们聪明,而是一定比我们专业,这条路他们和书写者一样走过,并看过一路上的残破和失败,因此知道而且记忆深刻发生了什么事情。
对我个人而言,这是很惆怅也恼人的发现,我竟然不是输在好的小说读不够,而是输在没那么好的、以及坏的小说读得不如人这上头。
由此,我们回头到生活中其他领域再察看,最好的电影我们看了,最好的音乐我们听了,最尖端的科学新知、经济学原理乃至于哲学主张我们大致也不陌生,甚至偷懒看球时,我们也没少过迈克尔·乔丹、阿加西、桑普拉斯、“老虎”·伍兹、邦斯、麦魁尔、索沙、小葛瑞菲等等,但我们仍只是这诸多领域的业余者,也恰恰因为这样,才说明我们只是个业余者。
最好的东西永远有限,从构成图形来看,它们永远只是金字塔形的最尖顶,用往下愈平凡愈不好的广大基底撑起来。
我们的学习,因一代代智慧累积、从前代巨人的肩膀看世界的省力缘故,通常图形是和历史的如此建构图形倒置,我们往往从最好、最尖端处开始,这没不好,这是我们作为后来者的优势,但我们得心知肚明我们省略了什么,我们得记得提醒自己回头去补满一部分必要的基础。
这其实就是专业化的建构,大家都说是台湾现阶段最必要的东西。
回头五十年(乃至于一百年、一百五十年的清末民初),台湾一直是追赶学习的新社会,一样是走倒置的学习过程,时至今天,成果不差,在尖顶处我们大致能和世界的最进步发展接上,甚至同步,所有最好的智识成果,我们也都引进来了伸手可及,也能和外头世界的当下侃侃对话,而我们却也时时感受到台湾诸多领域的脆弱单薄,可见问题不出在好东西上——顺着上头的思维,我们应该可以说,台湾是一个好的业余者社会,还不是个真正专业性的社会。
什么时候我们最感觉到台湾社会的单薄脆弱呢?当然是灾难来临时、困厄来临时,必要的抉择来临时。这类的考验时光,我们往往发现我们并不是没有主张,而是一堆主张都摆在那里,我们却无能分辨无法抉择。该征税还是减税?基本经济政策走向该往左还右?……
最好的主张,并不是惟一的真理;最好的主张,也并不彼此调和、融结成单一的完美整体。相反的,它们往往以复数的形式并存而且彼此抗衡,每一个都有它不同的思考基础、历史建构过程的特殊理由,以及最重要的,历史实践的真实成败经验,而各自暴露出各自的局限和代价,这种分辨,便不是业余者的美好欣赏所能做到的,这是专业判断的事,辛苦而且痛苦。
如果我们召唤专业,就应该充分意识到,我们愉悦学习欣赏的时日已到达一个该转变的阶段点上了,如今一个相对乏味辛苦工作得跟着开始——你得开始读没那么好的小说,看没有你心仪大明星的球赛,不在选举辩论中快乐地二选一并姿势很帅地骂东骂西,你得确实地、缓慢地、耐下心去补满知识的必要缝隙,专业的必要素养和知识以及其尊严,是在不完美之处、失败之处一点一滴打造起来。
最好的东西永远有限,最好那一级、令你愉悦叹服的推理小说也永远有限,在台湾,就连推理阅读也多少到达专业业余的分界点上,我们也得为自己做一个小小抉择,潇洒的纯享乐?或是既然都走到这里了,何妨进一步让自己像个更专业更深沉的读者?
这个小小抉择,倒不见得一定要从陈查理探案开始,但此时此刻出版的陈查理六书,亦不失于一个好的阅读偶然机缘,也是一个朝向专业推理读者的好桥梁,它们在金字塔顶稍下那一层,对台湾的“华文读者”尤其另有一番独有的意义和思维线索,这其实也是我们选择这六本书翻译出版的真实理由。
是个不错的另阶级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