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说,这部《回声》才是我个人阅读渥特丝小说的第一本书,但因故没有念完,我当时所知像一则出版社吊读者胃口的广告介绍词:在伦敦的高级住宅区里,也就是说全世界最富裕的城市之一里最富裕的地点之一,居然饿死了一名流浪汉。之所以说“居然”是因为:一、在这个举目都是有钱人的地点,随随便便都能讨到吃的或钱,别种死亡还可思议,怎么会有人饿死?二、流浪汉陈尸的车库里就有储藏食物的冰柜,若说他没发现以至于饿死便也罢了,偏偏冰块部分又有被动过的痕迹。三、就流浪汉的习性而言,他们一般都有固定的游荡觅食范围,他为什么会跑到这里来?四、该流浪汉两手手掌都有严重烧炙过的痕迹,指纹部分完全被破坏,无从由此追踪他的身份,他是否有不为人知又想湮灭的不堪往事?
然而,疑点归疑点,流浪汉毕竟只是个流浪汉,我们晓得,在纽约、巴黎、伦敦这些流浪汉已成固定族群的现代大都会中,每年尤其是冬天,各种原因死去一批这类无家可归的可怜人,已成例行公事,连掉泪都可省下来,更何况又没有明显的他杀嫌疑(这使我们想起台湾某电视频道名主播说的:“这件惨绝人寰的分尸案可能有他杀的嫌疑。”),当然也就很快从新闻下档不了了之了。
之所以败部复活,是因为一名奇特的记者坚决地涉入这件事——这是一个左翼杂志出身,如今栖身一个煽色腥的小报,于是更加愤世嫉俗的不快乐知识分子。流浪汉在高等住宅饿死,不仅是个鞭挞社会的缺口,更是个充满犬儒嘲讽的象征,于是他决心探入两个对比强烈却又被莫名勾连起来的不同世界:一个是有钱有闲却满是腐朽气息的有钱人世界,一个则是如蜉蚁般朝生暮死的流浪汉世界。
我的初阶段阅读就到此暂告一段落。
一个笨问题:如果不是鬼使神差,正好有这么一个有着奇特心思的人坚持涉入,那又会是个什么光景呢?
答案是:那大家就没戏唱了,不仅没有了渥特丝的这本《回声》,绝大多数的推理小说也都荡然无存了。事实上,这正是推理小说一直吊诡存在的一个令人不寒而栗本质,在书末圆满破案的同时,我们很容易也想到,要不是这个人有如此异于常人的聪明、敏感、决心或正义信念,甚至不惜个人荣辱乃至于生命身家安全一搏,在“正常”的状态之下,我们如何能得知事物的真相呢?
也就是说,推理小说似乎有意无意间指出,太多的真相,尤其是事关骇人罪恶和社会正义的必要真相,其实是不绝如缕,连啪哒一声都没有就会断的,尽管我们社会层层叠叠设置着各种调查发现的机制,包括司法系统和传媒,但它们通常不会自动去发掘,它们会放由这些事自然消失,或更糟糕的,促使这些事快快消失。因为这些机制是为着所谓“社会大众”而不是某一个单一受害个人而设置的,如果这个单一受害者的真相,并不符合社会大众的想法和利益,从结构性来看,这的确可以是“不干它们的事”。
要稍稍解释一下的是,这里所谓的“不符合社会大众的想法和利益”,指的不单单是尖锐性的无关、冒犯或威胁到社会掌控者所代表的主流利益和价值,从而遭到抵制或惩罚,就像你触犯李登辉或国民党会被查账、监听、围剿、乃至于调查司法人员找麻烦要你知难而退;更心平气和包括你我一般平民大众的基本人性想法,社会大众一般不会刻意去抵抗真相的揭示,社会大众最常见的只是没兴趣和遗忘,比方说他们宁可关心吴绮莉肚子里的小孩是不是成龙的,或记得哪个小明星又出了本清凉写真集云云。
因此,这么说不是指控,毋宁是一个简单的事实陈述,也正因为只是事实陈述,所以常常令人更头大甚至灰心——我个人一直认为,这是现代社会,尤其是奠基于复杂大城市生活的现代社会一个难以撼动的本质,因为你要对抗的不只是权势者的私心和恶意,而是连你自身在扮演城居公民时都存在的普通人性。
真相的揭示既然是比较困难的,人为恶的空间自然也就放大并某种程度得到鼓舞,这是现代城市社会的复杂纵深带来的强大掩护。
怎么掩护呢?正如本雅明所说的,推理小说的本质是消失于人群中的个人痕迹。当个人痕迹总是转过一个街角就被城市所吞噬时,这里我们便解除了一个“被人看见”的监视系统,这个监视系统在现代城居社会被建构起来之前,大体上一直是存在的。比方说,二三十年前台湾普遍的乡居生活形式,或如田纳西·威廉斯笔下的美国南方小镇,这里,一条主街穿透着所有不设重重门锁和帘幕的开放家庭,加上街角一家杂货铺子以及必备的教堂或庙宇作为人们群聚并交换各种传闻流言的集散地,因此,不只是那个卖杂货的老太太总其大成宛如一部小乡镇历史百科全书,这里,正如东尼·席勒曼所爱说的:“每个人都知道所有人的所有事情。”这样清可鉴底的透明性,便构成一个现代科技再发达也无从提供的全面监视系统,你要安然地生于斯长于斯,便得把自身的秘密压缩到最小范围,否则指指点点如芒刺在背的日子是很难过下去的。
因此,犬儒点来说,所谓的伦理纲常其韧度便有了可靠的保证——一般我们总容易察觉出大城市是比较多恶事的,从而感慨世风不古,伦常不在,人心愈变愈坏云云,但我们得稍煞风景地指出,所谓伦理纲常的建构,光靠人的善念可能是不具足的,尽管它在概念上偏于道德而相对于法律,但它仍得仰靠一组监视系统才能运行不悖,这个监视系统我们容易理解为“人在做,天在看”的宗教性自律机制,但其实更多时候,它是“天视自我民视”的秘密交换之下某种程度意义的恐怖平衡。
而伦理纲常的逐步失衡崩落,是城市的复杂不透明瓦解了这个有效的监视系统,从而人灭得掉自己的痕迹,锁得住更多的秘密,当然也包含了做恶事的痕迹和秘密,所以很多原来不能做但实在很想做的事情都成为可能。我们可以把它看成是人心的败坏,但一样可以把它看成是人心的解放。
应该有人记得田纳西·威廉斯剧本的永恒主调:一个小镇的年轻女孩,不再愿意忍受这也不能那也不能的窒息枯干生活,发誓只要有机会得到一张单程车票离开,她什么都愿意做,包括背弃那个乐天知命只想继承小小家业的笨男友,跟随一个全然陌生的过路男人跑掉而且下定决心永不回头——当然,续集极可能是在“罪恶”的大城市一身残破,从而大彻大悟要回归纯朴的家乡犬马相伴,就像老电影《娃娃谷》那样。
解放,其意是自由,当然也就包含了作恶的自由和别人作恶你粉身碎骨的自由,你很难只要这个不要那个,就像用机枪扫射杂在人群中的罪犯,从而希望子弹长眼睛只找坏人不伤无辜好人一样。
这里,我们便碰触到渥特丝《回声》这个书名的暧昧意义,以及她在书前所引述E.M.福斯特的话——回声开始以某种难以言喻的方式瓦解了她对生命的掌握……回声奋力地微弱低语:“悲情、虔诚、勇气——这些东西都存在,但无有不同,污秽亦然。万物皆存,无一物有价值。”
如果不是福斯特这番话,事情就简单了,它最直接的意思接近某种果报,某种会迟滞会不易察觉但坚实存在的果报,你的作为,从生命中逸出,最终仍会撞击到某个无形之墙反弹回头来找到你,就像音波撞击山壁回荡一般,它变得微弱甚至几不可辨识,但你仍听得到且心知肚明其真实内容是什么,因为那声音是你发出的,你还记得你对它说了什么。
然而,渥特丝引述了福斯特使这个意思变得深邃起来,也晦暗起来。
痕迹会不会完全消失呢?也可以说不会,它只是被弭平了、失去了意义并难以回收。这使我想起“熵”这个著名但阴暗的科学预言:能量不会真正消失,它只是通过扩散作用的原理不断发散,最终,均衡分布在广大无垠的空间之中而已,只是,宇宙再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加以聚集回收,从而能量也失去了意义,那不是宇宙的灭亡,而只是它永恒的沉睡——当然,好消息是它发生在遥远遥远数百亿千亿年之后的未来。
你不愿屈服做个虚无主义者,你认真在残破世间的残破人性中寻求善念,并在敌众我寡的理性证据中不惜抗拒实然,以近乎宗教意义式的所谓信念价值来对抗,但也不能不让你疲惫,你知道有些东西始终在看的,你甚至也听得见微弱的回声,但是太过冷寂广漠的空间里,它仿佛不再存有你所要的最原初意义了。
除了你自身的信念和价值之外,你不晓得你还剩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