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25岁 “非典”,爸爸和猫

2003年春天没有多少煦风蒲柳的回忆。当时姥姥去世带来的悲伤刚刚在家人心头淡去,后来被称为“非典”的病魔就席卷了京城、肆虐全国。

“非典”期间,北京各个大学纷纷停课,我们首师大是最早的那一批。4月底,系里派团干部挨个儿通知每间宿舍:学校发现疑似病例,准备于当天下午五点以后封校,北京的同学可以赶紧收拾行李回家,复课时间等学校消息。我们宿舍的八个小姐妹都是北京小孩儿,于是大家匆匆拾掇了一下,相互道别。当时恐怕没人会想到,这一别,竟然是四个多月!

封校停课期间,我每天都跟爸妈和奶奶待在同一个屋檐下,印象里,在幼儿园之后,还很少有这种全家人长时间、高密度共同生活的阶段。这段不可复制的日子给全家人带来很多特别的回忆,其中最有趣的,是爸爸妈妈和我,先后跟两群流浪猫结缘的事儿。这是一段长达几年的回忆,而爸爸和小猫们,则是回忆里当之无愧的主角。

不过,爸爸虽然是主角,事情的起源可是因为妈妈。妈妈在世界卫生组织工作,那段时间她和同事们奋斗在抗“非典”战线,异常忙碌,一连几个月都很少在晚上10点前回家。有一天,她难得回来比较早,到家时还不到8点。一进家门,妈妈就笑着说,在门口有两只小猫追着她喵喵地叫,好像是饿了。

爸爸向来喜欢毛茸茸的小动物,不逊于我。听妈妈一说,就显出一副心痒痒的样子来。待妈妈吃过饭,他就急急忙忙换上鞋,拉着我和妈妈走出楼道去查看。果然,在我们的单元楼前,正蹲着两只非常丑的小杂毛猫。看见我们仨走出来,这一对想讨食的小家伙就像初恋少女见到心上人一样,骤然变得可爱动人起来——原本焦黄色的小眼睛张得又大又圆,看起来乌溜溜的,小嘴一张一合“喵呜喵呜”叫起来,声音居然很甜很嗲。爸爸乐不可支,当即回家拿了一些剩饭出来喂给它们。两只小猫大口大口地吃着,似乎完全不怕生。后来听邻居孙阿姨说,这两只小猫是附近人家丢弃的,因为有种说法,说“非典”起源于果子狸,一些人就为此忌讳起家里的宠物来,把原本养得好好的小猫、小狗都扔了。这两只猫有半岁多,都是女孩子,孙阿姨已经喂了它俩一阵子了,这可能也是它们一开始跟妈妈亲近的原因:妈妈跟孙阿姨一样,都是女士嘛。

爸爸每天都开心地给两只小猫准备食物,很快就跟它俩熟起来,还给它们起了名字:那只灰棕色杂毛小猫叫嗲黑,姜黄土黄和深黄相间的小猫叫嗲黄。嗲黑和嗲黄认人,每次看见爸爸,就会立刻停止玩耍,端端正正地蹲下来,歪着脑袋发出“喵呜喵呜”甜甜的叫声,叫得爸爸爱心爆棚、喜笑颜开,恨不能捧起它俩亲一口。

在这对“我很丑但很温柔”的姐妹花之后,我们又邂逅了另一群更有意思的猫咪。

那天,我正在屋里逛“圣斗士论坛”,爸爸妈妈忽然轻手轻脚走到我屋前,探着头小声招呼我:“萌萌,快来看啊,阳台来了两只大白猫带着一群小猫,可好看了,快来快来!”我马上抛下鼠标,兴冲冲地跟着他们来到阳台,一副不可思议的天伦和乐美景展现在我们面前:两只面目端正、长毛如雪的大猫,正懒洋洋地趴在我家小院的竹林下面,身子旁边,滚着、爬着一只只小小的毛球,有白色的、黄色的和黄白花的,数了数,嗬,竟然一共有七只小奶猫!我和爸爸妈妈都高兴坏了,又不敢乐出声,只好咧着嘴相互示意。不过猫耳朵真是挺灵的,两只大白猫还是听到了动静,它们慵懒地抬起眼睛,跟我们对视了一会儿,便起身带着七只小毛团慢悠悠地走了。爸爸大为嗟叹,妈妈安慰他,说它们在我家院里待得很舒服,以后肯定还会过来的。

老妈真是料事如神啊,第二天阳光晒到我爱小院的时候,两只美丽的大猫又带着宝宝们过来了,爸爸乐得合不拢嘴。之后,这群客人每天都会出现在我家院子里。它们只待上个把钟头,然后再悠闲自得地溜达到其他邻居的院子去。因为小奶猫们太可爱了,所以我们每次都伏在窗前看它们。两只大白猫都给小猫喂奶,看来它们和前门的嗲黑嗲黄一样,也是姐妹花。爸爸对它们这一家子猫十分牵挂,他总担心有人会从猫妈妈那里抢走小猫,并且对于“始乱终弃”从没露过面的猫爸十分气愤。当然,根据后来的观察,我们发现猫咪其实是母系社会,公猫长大成年后都是独行侠,而母猫们则常常聚在一起,共同抚养小猫。

爸爸太爱这些小绒球似的宝贝了,开始给这一家子猫准备食物。第一次送食上门的效果并不理想。我家阳台门是合金的,很旧了,开合都会发出巨大的声响。爸爸一开门,吓得两只猫妈妈带着孩子蹿出去小院好远,在院外警惕地看着不过来。爸爸只好放下食盆进了屋,立在窗户旁边看着,眼巴巴的样子逗得我直笑。过了一会儿,轮到爸爸笑了:猫妈妈带着小东西们又探头探脑地回来了。它们围着食盆转来转去,闻闻,开饭,吃光,走起。

后来两只猫妈妈跟爸爸熟了,爸爸开门的时候它们也不躲,当着爸爸的面就吃东西。不过对着我和妈妈,它们就没那么自在了。我几次替爸爸送食盆,大猫都像被揪了尾巴似的,带着小猫噌噌地跑得远远的,半天才回来。虽然熟了,但是猫妈妈不许爸爸摸小猫。有几次,爸爸蹲下来,想跟小猫亲近,猫妈妈马上停嘴,对爸爸龇着牙哈气。爸爸大笑着说:“什么玩意儿,喂吃的还要哈我,这些讨厌的东西!”但他还是照样准备饭食,顿顿不误。

虽然爸爸不承认,但他已经跟“猫奴”差不多了,而且还是前门后院两拨猫咪的猫奴。他每天给猫准备两顿饭,妈妈周末在家时,也饶有兴致地跟着他一起给猫送饭,发现饭里还偷偷地藏了新买的香肠,为此嘲笑爸爸半天:“哈哈,哈哈,真服了你爸了,给我都舍不得吃这么好!”爸爸赶紧回击:“哪儿的话啊,刚才晚饭时不是给你切了一盘嘛。”

据说猫是一种孤独的动物,无法完全放弃对人的警戒心。但是相识、相处得久了,人和猫之间也会建立起信任感。夏天到了,后院大白猫的七只宝宝里,有的成长得很茁壮,身子已经明显大了几圈,跑跑跳跳的很活泼。但有一只小白猫身体却特别羸弱,眼角底下总是挂着眵目糊,个子也小小的完全不见长。某个周末的中午,天突然黑了,浓云压下来,随即下起了瓢泼大雨。我往院子里望去,意外地发现那只最小的白猫竟然没有躲起来,它似乎已经被雨水砸傻了,正在雨里瑟瑟地抖着。猫妈妈中的一只也没有走,它围着小猫,徒劳地尝试着把它挡在自己肚子底下。我赶紧叫来老爸老妈,三人一致决定要帮这母子俩一把。我把门推开,打着伞向它们走去,猫妈妈轻轻躲到一边,但是却没像平时那样对我哈气,而是一直安静地看着我。我抱起小猫进屋了,爸爸冲到厨房里准备温牛奶,妈妈去找布给小猫擦水。大白猫淋着雨不进来,而是站在门口的水泥扶手上,往里注视了一会儿,便跳下台阶,转眼消失在竹丛里。

小白猫被擦干了,喝了牛奶后,很快活泼起来,开始在屋里东爬爬、西抓抓。我和爸爸一会儿把它抱在怀里,一会儿把它放在沙发上轻抚它瘦瘦的小脊背,过足了猫妈妈瘾。雨停了,彩虹出来了,小院的竹子上都挂着一串串的水珠,随风簌簌地往下落着。爸爸惆怅地看着小白猫,说:“奶奶不喜欢猫啊,没办法,把小白放出去吧。”妈妈说:“那当然了,家里这么小,也没法养猫。”我和爸爸依依不舍地把小白放在门口,猫妈妈旋即从竹丛中款款走出来,把它带走了。

小院里的这些小猫和前门的嗲黑嗲黄都一天天长大了,风逐渐凉爽起来,“非典”终于过去了。妈妈上班的时间正常起来,我也重新回到学校。而爸爸,一直忠心耿耿地喂着这两群猫咪。后来,嗲黑嗲黄和大白猫家的小猫们都有了各自的孩子,它们更新换代得太快,我们渐渐地分不清谁是谁的后代。不过只要那些小猫出现在阳台上、大门口,“喵呜喵呜”叫着讨食,爸爸还是会冲进厨房,慷慨地给它们准备丰盛的食物。

“非典”过后,想和猫亲近的人多起来,其中有一位老太太,就经常扒着我家后院的栅栏,大声地招呼猫妈妈和小猫们:“咪——咪咪咪咪咪咪!咪——咪咪咪咪咪咪!”很是扰民。不过更多的老人则没那么无聊,而是加入了喂猫的行列,每天定点给自己居民楼前的流浪猫喂食,小区里出现了好多猫食堂。小猫开始飞快地繁殖起来,随后那两年,到处可见一堆堆膘肥体壮、行动迟缓的猫咪,它们自顾自地吃着猫粮,不分季节地当众交配。有些人只管喂猫不管收拾,小区的地面上常能见到吃剩的骨头、鱼头和猫粮,后来院儿里还出现了跳蚤。可怜的爸爸频繁中招,腿上被咬出一个个大蜜丸似的肿包来——因为他平时总在院子里待着嘛。后来他不得不去卫生站……卫生站建议他去买防跳蚤的药水,提醒他长期穿长裤。

再后来某一年,院子里的猫突然之间变少了。一开始我们以为有人偷猫,后来发现露脸的那些猫也蔫头耷脑的,而且嗓子全哑了,呀呀地叫不出声响来。爸爸在网上看了一些消息,开始怀疑有人投毒。他很心疼那些无依无靠的猫,虽然那些年爸爸深受跳蚤困扰,但看着熟悉的小猫们一只只地生病、消失,他还是难受。爸爸在论坛上发了一篇文章:《救救猫咪》,呼吁人们善待小动物。但却没起到什么实质性的作用。很快,院子里此起彼伏的猫叫声变得依稀零落了。

这些没根儿的猫啊,因为“非典”失去了温暖舒适的家,出现在我们的生活周围,在我们眼皮底下长大、繁衍,带给人很多的快乐,也有苦恼。它们一度发展成为声势浩大的猫族群,却最终在人为干涉下,默默衰落成为一个个在高墙上弓着腰的、消瘦孤单的剪影。今天,我们大院里还是有流浪猫的身影,也时常有不知道是谁的后代躺在爸爸的阳台上睡觉。但当年整个大院处处是猫群的壮观景象,大概只存在于历史中,不会再重来了。

爸爸这些年里陆续买了许多关于动物的书,而且变得特别爱看跟动物有关的综艺节目。我想他还是怀念那些猫咪吧。在爸爸常年待在家里做后勤部长的时候,那些小小的猫咪带给他最单纯的感情:被信任和被依赖的感觉。它们让爸爸在家人之外,构建起另一种美好的关系。

我和妈妈曾经陪爸爸一起照顾过那些猫咪,见证过爸爸和它们之间的那些时光。在那几年里,因为喂猫、给生病的小猫滴眼药水,我们一家三口陆续被猫抓伤过,也都为此打过预防狂犬病的针,不过没关系,不后悔。我相信,在照顾猫咪的时候,爸爸那善良细腻的心得到了抚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