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春节,姥姥因为脑疝突然去世了。
姥姥是在除夕那天倒下的。之前她正在家里一边翻电话簿一边念叨着,打算挨个儿给老家亲戚们打电话。听说姥姥摔倒的消息,大姨最先赶到,接着是爸爸,他们护送姥姥住进医院。正在单位加班的妈妈听说之后也赶紧请假赶到医院。姥姥当时还有意识,看见妈妈来了,便挥舞着双手,一字一句地大声对妈妈说:“千千不是儿子,胜似儿子!”妈妈又心疼又难受,半是埋怨地制止姥姥:“成了,妈,你别说了,快休息。”当时没人想到,这句话成了姥姥的遗言。
“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姥姥为了让家里的老人、孩子多吃一点儿饭,自己就老是饿着,结果全身浮肿,胳膊上、腿上轻轻一按就是一个坑儿。20世纪60年代初经济缓解了,姥姥却患上了严重的心脏病,从此被迫退休,没能再回到心爱的工作岗位上。姥姥的身体是那么脆弱,在我出生之前,她就一直是全家人的重点保护对象;她数度入院,被医院下了病危通知,又数度从死亡线上坚强地走下来,回到我们身边,以至于我总有一种错觉:姥姥不会真的离开我们,无论发生什么,她总会挺过来。没想到这一次,我错了。
当天晚上,姥姥病情恶化,被送进重症监护室。全家人焦急地四处奔走着,试图在绝望中寻找到一丝光明。当时大姨听说凤凰卫视女主播刘海若车祸之后被判定脑死亡,后来服用了同仁堂的安宫牛黄之后逐渐好转,便马不停蹄地赶到药店买了最好的安宫牛黄……但是在死亡的阴影面前,我们的愿望是如此卑微和不堪一击,姥姥最终还是走了。五天后,医院劝我们去掉呼吸机。
姥爷家有那么多人在进进出出,每个人都在哭,有的人说前几天遇见姥姥,姥姥还给他(她)打气让他(她)振作,有的人说姥姥上次还夸他(她)瘦了,也有人哭着说上次姥姥让他(她)过来吃饭……他们都在痛哭着,像是在倾诉,又像是说给自己听。大姨她们在屋里守护着姥爷,她们劝我和莹莹先出家门待一会儿,屋子太小人太多,我们两个孩子留下也没用。
我和莹莹眼泪汪汪地出了楼道,茫然地走在大街上。大年初五是财神爷的生日,俗称破五,它承载着人们太多的希望和憧憬,虽然当年城里不让放鞭炮,但那天四下里还是鞭炮声不断,一派过节的喜庆气氛。我听见莹莹在炮仗声里说着什么,她说姥姥在摔倒的前一天还因为准备全家聚餐的菜单跟姥爷拌小嘴来着,没想到她说走就走了……我呆呆地听着,却总有一种不真实的恍惚感,姥姥真的走了吗?以后她不再打电话招呼我们过去吃饭了?没有各种各样的聚餐小点子、家庭小晚会了?怎么可能呢?
一直以来,谁遇见困难,谁遭到挫折,都能从姥姥这里得到慷慨的相助和豁达的劝解。姥姥的身体是如此羸弱,但她却拥有无比强大的正能量,给人以安全感。姥姥,她是我们的守护神,始终站在大家的身后,微笑着关心每一个人,真正平等地善待着每一个人。姥姥是大树,是枝繁叶茂、鸟语花香的大树,撑起“家族”两个字。小小的我惬意地躺在树的枝丫间,就能看到湛蓝的天空和明媚的阳光。
树怎么可能倒呢?姥姥怎么可能去世呢?
我想起来,姥姥从来舍不得给自己吃好穿好,有一次别人送了她一盒“高级点心”,她赶紧趁亲戚朋友过来聚餐的时候,分你三块分他两块……愣是都分出去了,仿佛她自己吃一点儿就浪费了似的。
我又想起来,高一那年姥姥送给我一件浅蓝色的毛衣,在它两个手肘的地方,被打了厚厚的补丁。姥姥还笑眯眯地附上一张她亲笔写的小纸片:
萌萌:这件我亲手补的毛衣,送给你作为15岁的礼物。
《朱子家训》里说:“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古人这些理论,在如今的年轻人看来,大概已经变成很可笑的弃屣了吧。但是,它是我们老一辈人的宝藏,在我心中它永远正确!
这件毛衣虽然外表丑陋,但内心美啊,穿在你身上,它能给你带来持续的温暖。现在人们的心中,还存在着大片大片的误区。希望你珍惜它吧。
那件毛衣我穿了很多年,从不觉得它丑陋,并不是因为我多么朴素,而是因为姥姥的补丁做得很好看:补丁厚厚圆圆的,针脚纳得细细密密的,看起来挺酷;更重要的是它确实暖和、舒服,就像姥姥说的一样,它一直在带给我持续的、不断的温暖。
12岁的时候,姥姥给我做了一床厚厚的棉被,盖起来那叫一个舒服。看着我在新被子上滚来滚去,姥姥笑弯了眼睛。她慢悠悠地说:“以后你每个本命年,我都给你做一床被子,大莹子也一样,等你们24岁,我再给你们做。”
我和莹莹失神地走在喧闹喜庆又似乎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就在刚才,就在突然间,大树倒了,我们暴露在光秃秃的日头下,无处躲藏。啊,一个时代正在跟我们告别——那是有信仰、有支柱、人和梦想都受到呵护的时代。
几个月前24岁的莹莹得到了她的第二床被子,但是我呢?姥姥,你失约了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