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我就没从父母身边离开过。除了小学和初中的时候跟奶奶去过两次昆明,就是高一那回军训在房山待了两周。上大学后倒是住宿,但首师大离家里就五六站地,我每个周末都和宿舍里的老七秋秋一起骑车回家——她住在新街口——就跟中学阶段跟毛萍一起骑车回家的感觉差不多。爸爸和妈妈时常笑我是离不开家长的“大个子小企鹅”——小企鹅在成长过程中有一个阶段,个头看过去比父母还要大,但其实是披着一身咋咋呼呼的茸毛,本身还很幼稚。没想到,大一的寒假刚刚到来,妈妈竟然告诉我,她要去广州工作了。
她和爸爸告诉我,当时家里正在面临空前严重的财政危机。
原来,我“高四”那年,看到我的复读平静又顺畅,奶奶这边身体又很健康,老爸一时松了心,开始雄心勃勃地开辟起“新财路”。他所谓的“财路”就是炒股,他太急于给我和妈妈弄点儿钱了。可惜,地球人都知道,中国的股民90%都是巨亏惨亏往死了亏,老爸这个傻傻的大匹诺曹能躲过这一劫吗?
一开始那会儿,他运气好像还不错,在牛市里赚了点儿小钱。有几次我课间休息到教室外面晒太阳聊天,还遇见爸爸骑车去证券公司路过复读班的门口。每回他都美滋滋地跟我打招呼,还习惯性地嘱咐我:“闺女,抓紧啊。”但好景不常,熊市开始,爸爸被套牢了,他又舍不得妈妈挣的那些血汗钱,结果越亏越多。就这样,爸爸继从国家大机关干部队伍跌落到下岗大军里去之后,又“再接再厉”往下跌,落到血本无归的炒股军团里去了。
而妈妈那边,工作也并不是一路顺利。我高二的时候,妈妈的单位进行了大裁员,她因为中午经常组织同事跳健美操,被新上司盯上了,被列在“第一批裁员目标”的名单里。当时爸爸已经失去了工作,全家的经济重担都压在妈妈一个人的肩膀上,如果她也下岗,家里正常的生活条件就无法维持了。流过泪之后,妈妈开始活动,她找到高层领导,说明家庭的困境,拿出自己十几年来优秀的绩效考评,问领导为什么要第一批辞退她这样业绩拔尖的员工?在妈妈的努力下,工作保住了,但是她被分配到一些小而偏的项目组里,工资也有所下调。
爸爸股票惨败之后,家里的财政状况一度出现赤字,我第一年上大学的学费还是临时找姥姥姥爷借的。这时,妈妈的一位老朋友找到她,问她愿不愿跳到广州工作。原来,有个名叫“世界工人组织协会”的国际机构,打算在亚太地区开展业务,他们把总部设在了广州,急需一个经验丰富的主席助理。妈妈跟这个组织的领导聊了一次,对方表示:这个机构在中国将有许多的项目要开展,所以广州的这个办事处至少会存在十年。他们开的工资也比妈妈在北京的老单位要高。于是妈妈下定决心,为了我的学费,她要去广州。
就这样,妈妈请我和爸爸去附近某家比较贵的馆子吃了一餐,算是给她饯行。吃饭的时候,妈妈叮嘱我好好学习,听爸爸的话。饭后发现她挂在椅子后面的腰包被偷了,损失了上百元,把她肉疼坏了。之后,妈妈带着简单的行李去了广州。
我还以为妈妈会经常给我打电话,因为从小到大她总是挂念着我,特别喜欢跟我腻在一起。没想到之后整整一个学期,她总共就给我来过两次电话,不过电话里倒是很开心。妈妈两次精神头都很好,声音透过话筒都显得格外爽朗。她给我讲自己在广州的各种见闻:好玩的大学生邻居、精干利落的服务员、白云山的山水豆腐、美术馆的雕塑、中山大学高高长长的台阶……她笑着说自己一有时间就去大街小巷游览,广州的风景名胜都被她参观得差不多了,她还学会了不少句粤语。听说妈妈用很便宜的价格租到了一间挺大的单间,收拾得很干净,还让我和爸爸假期的时候去广州找她玩儿。
爸爸倒是每周都跟妈妈通电话,相互汇报彼此的情况。这时我才第一次感觉到夫妻和母女之间是如此的不同:同样是最亲的家人,但爸爸是妈妈携手前进、不断相互沟通的“伴侣”,我却是被他们护在翅膀下的小鸡崽。
爸爸抽空就听粤语广播,希望暑假和我去广州跟妈妈团聚的时候,能秀一下自己的语言天赋。但他最终还是没去成,考虑到奶奶岁数大了,他不放心留奶奶一个人在家里,又不愿意麻烦其他的亲戚。最后还是我一个人去广州找妈妈玩儿了。
我走之前,还发生了一个小插曲。当时家里的小时工辞职不做了,爸爸没有再找人,全家的一天三顿饭都由他来准备。暑假回家后,第一天的晚饭是芹菜炒肉末、麻酱凉鱼儿、糖拌西红柿,我觉得还挺好吃的。到第二天晚上开饭,上桌一看:芹菜炒肉末、麻酱凉鱼儿、糖拌西红柿,和昨天一样。嗯,也行。第三天再上桌:芹菜炒肉末、麻酱凉鱼儿、糖拌西红柿……三个星期过去了,他每天的晚饭都是这三样儿!味蕾要反水啦。某天晚上我突然爆发,拒绝吃晚饭,摔门进自己小屋里哇哇大哭起来。爸爸十分慌张,连忙带着我去旁边的麦当劳大吃了一顿。看见我吃得饱饱的没事儿了,他才放下心来,笑骂了一句:“这孩子,还挺矫情。”后来的几天里他再也不敢做那三种菜了,每天都变着花样给我换菜式。过了一个星期,他去火车站排大长队给我买到了北京到广州的车票,我就跟他告别,找妈妈玩儿去了。
经过一天一夜,眼见着窗外的植物由一片片的玉米地变成了一棵棵的棕榈,并在车厢里见识了传说中“两寸长的巨型蟑螂”,我到了广州。一下火车,就看见人群中精神焕发的老妈。她兴高采烈地挥着手向我冲过来,一把扛过我的行李。
我在广州度过了五光十色的十天。妈妈带着我到处吃、到处玩儿:白云山、上下九、鼎湖山热带雨林、广州美术馆……甚至还带我参观了一次位于东莞的耐克鞋工厂,跟那些比我年龄还小的工人们一起待了半天。妈妈还送了我两样东西,作为20岁的生日礼物。第一样是一件撒满小花的外套,我们逛大商场的时候看见的,挂着“原价600、半价出售”的牌子,我和妈妈都觉得挺好看,但不便宜。可是妈妈毫不犹豫地掏钱给我买下来了。据笑容可掬的导购妹子说,她家算是小众名牌,这件衣服在中国只出了十几件。不过后来刚刚开学,我就穿着这衣服在宿舍楼里撞衫了。跟对方一聊,原来那姑娘暑假去了深圳,她的导购也对她说了同样的一套说辞——衣服在全国只有十几件。真是老坑人啦。不过,那姑娘是用六折买的,比我妈妈多花了60块钱,让我那颗阴暗的心霎时平衡了很多。哈哈哈!
另一件礼物,就非常特殊了。
在广州那几天,我正在看一本自传体小说《血统》,作者艾晓明是国民革命元勋的后裔,和老爸老妈是同辈人,几乎从出生开始,她的命运便一直和自己的血统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我看得很投入。高尔基曾经讲过一个关于母亲的故事,故事里,那位母亲对自己的儿子说过一句话:“你太美丽了,但是像一道闪电,没有内容。”——没有内容,对于年轻人来说,意味着灵魂轻飘飘如同空谷壳一样落不下地、无处停靠,这是多么恐怖啊——而艾晓明的《血统》,有内容。我每天晚上回到妈妈租的一居室后,便捧起这本书来津津有味地看个不停。
妈妈看到我非常喜欢这本书,就提出一个让我大为惊讶的建议:帮我约作者见面!原来,妈妈到广州以后,因为朋友的关系见过艾晓明一次,而且对她印象很好,就管人家要了联系方式。这下我兴奋起来,但又有点儿局促不安,担心妈妈就这样给一位不熟悉的、思想阅历如此厚重的作家打电话,有点儿冒失了。但妈妈没像我那样想东想西的,她麻利地给艾晓明打电话说明了情况:“我女儿暑假来广州,看了您的作品,她特别想见您……”
和晓明阿姨的见面定在了打电话后的第三天,在一家像热带雨林一样别致的餐厅里。一共来了四个人:妈妈、我、晓明阿姨,还有晓明阿姨的一位朋友,也是位女作家。晓明阿姨的样子跟她的作品完全不一样,是典型的贤妻良母范儿,像月亮一样圆圆的脸,笑眯眯的特别和善。我们四人足足聊了三四个钟头,工作以后,我当年的日记本丢了,如今我已经记不得当初具体聊什么了,大概都是一些生活中的琐事吧。记得晓明阿姨说她儿子比我小一岁,也上大一,她讲了很多儿子在学校里的事。另外那位阿姨有个8岁大的女儿,竟然也出了好几本书了,是个天才小作家。这个阿姨讲道:她女儿暑假去美国参加夏令营,在飞机上,因为上厕所比较慢,再加上身边没有大人陪同,就被两个很瘦很漂亮的女模特辱骂了。孩子很委屈,跟家长抱怨,阿姨听了很心疼,但还要振作起来给女儿打气,鼓励女儿不跟那些人一般见识……晓明阿姨和这位阿姨发现我不太自信,就一起拿出大学教授的“忽悠”功底来,十分热情地给我打气儿,让我好好把握青春,努力学习,做出成绩……这次跟两位作家阿姨的会面实在太美妙了,它可是妈妈送给我的最宝贵的生日礼物!
除了游玩、约会之外,我在广州就是跟着妈妈一路狂吃。这里真不愧是美食之都,那清甜可口的白水煮虾,配了金色梅子酱的九转大肠,晶莹剔透的虾饺、双皮奶,五花八门的蛋挞,可口的糯米鸡,弹牙的小鲍鱼,满是内容的客家蛋黄薏米肉粽子……香浓幼滑的仁记双皮奶平均一天要吃两份!太幸福了,身在天堂啊……
十天如同万花筒一般缤纷又欢快的广州之行结束了,我挺着圆鼓鼓的肚子,在妈妈的陪伴下,红光满面地踏上了回北京的火车。妈妈在火车上嘱咐了我半天,又跟邻座的大姐姐唠了一会儿家常,还拜托人家照顾我,直到车快开了才依依不舍地下去。
火车临开之前,邻座的姐姐突然对我说:“你看你妈妈好像哭了。”我心里骤然一惊,弓腰趴在车窗往外望去——笑了十天的妈妈,正泪流满面地望着我的方向……车开动了,妈妈抹着眼泪,慢吞吞地转过身,一步一步地向出站口的方向走去,旋即消失在人群中。她的背影矮矮胖胖的,显得没什么精神,跟我记忆中那个神采飞扬、又酷又健美的漂亮妈妈,似乎并不是一个人。妈妈在这十天里、在离开家的这半年中,打造出的强大快乐的形象,一瞬间在我心头土崩瓦解,簌簌地落下沧桑的尘土。为什么以前没有发现呢?妈妈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失去了她曾有的青春。而我,却依然是长着一身茸毛、傻乎乎、百无一用的“大个子小企鹅”。
在那个一切都完美而梦幻的20岁,我一路流着泪回到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