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的暑假,我去好朋友雅星家玩儿。雅星是个小灵人儿,会养蚕会炒鸡蛋会织手套。那天,她带着我做了新从七巧板节目里学到的手工:音乐树。其实挺简单的,就是把一张厚纸卷成圆筒当树干,再随意裁剪几片漂亮的叶子贴上去,最后在树干里放一个铃铛,上下一封口,一棵能够随着手的摇动而叮咚作响的音乐树,就在我们的手中优雅诞生了。
“叮咚,叮咚”——我和雅星仰面躺在小床上,乐呵呵地轮流摇动着小树,看着上面的小叶片在阳光下来回点头,洇透了绿颜料的白纸散发出水彩笔特有的香味。可爱的小树桶里,封着雅星心爱的银铃手镯。因为她做手工特别认真,小树每一片叶子的花纹都画得很精致,边缘处裁剪得很熨帖。玩儿累了,我们就把音乐树放在雅星写作业的桌子上,睡午觉去了。
那是一个很温馨的午后,可是我们睡醒之后温馨没有了,因为我们发现雅星的音乐树已经被开膛破肚地撕烂,伴着一堆黑乎乎的剩茶叶被扔进了垃圾桶。那个银铃手镯,则安静地摆在桌子上。雅星哭得声嘶力竭,而她爸爸只是喝着茶,若无其事地说了一句:“以后不要再把手镯随便放在你做的破烂儿里,差点儿一起扔了。”
我手足无措地安慰着哭得差点儿背过气去的雅星。“老是这样……我爸我妈老是这样……”雅星抽泣着对我诉说着,无济于事地诉说着。那个阳光暖暖的下午,由于音乐树的尸体和雅星的眼泪,变成了回忆里的一场灾难。
雅星爸爸的举动也不能说不可理喻,无非就是嫌她做的手工放在家里占地儿而已。的确,有时候,孩子的创造和调皮捣蛋仅仅一墙之隔。如果遇到缺乏耐心的家长,就很容易把孩子滋生的创意小芽,当成杂草稗子给清除掉。
其实雅星的父母很爱她,在那个物质不丰富的年代,她的小柜子里摆满了精致的小人书、各种漂亮的洋娃娃,她爸妈自己喝白粥,但给她买昂贵的奶油蛋糕“树根儿”。但是雅星长大以后,老说自己的童年非常不幸。我觉得她有点儿偏激了,可我得承认,从某种角度来说,我的确比她幸运得多。
我比雅星幸运,在我的成长过程中,其实也遇到过跟“音乐树”事件相似的事情,而且比雅星的小情调所带来的破坏性大得多——我那自以为是的“劳动创造”,破坏了家里的设施,引发了家长的愤怒。但同人不同命,我那次却得到了爸爸妈妈的赦免卡。
事情发生在我12岁的时候,起源是我的住宿和零花钱。先说住宿,我原先的“室友”——奶奶的老阿姨张奶奶回老家照顾孙子去了,奶奶和爸妈商量之后,决定改请小时工,不再要长期住在家里的全职阿姨了。于是,搬到奶奶家一年半之后,我突然又一次拥有了自己的小屋,心里欢喜得痒痒的。
而零花钱方面,六年级对我来说是一个分水岭,爸妈突然开始2元、5元地给我大额零钱了;另外此时市面上出现了1元钱和5角钱的钢镚儿,大人一般也都会随手给家里的小孩子。一来二去,我的小金库资产猛涨,到暑假竟然有了一笔五十多元的巨款!
财政自由以及对空间的支配权,使得我心底一堆不着边际的愿望,迅速地膨胀起来。
张奶奶在那间房子里住了十来年,墙壁和房门都挺旧了,黑兮兮的;当时家里暂时没有新装修的计划,我就一门心思地盼着暑假到来,打算趁假期自己偷偷改建小屋。家里有一桶以前刷墙时剩下的油漆,在我看来,我可以像动画片《汤姆·索亚历险记》里的小主人公一样,扛着油漆、举着刷子,轻松自在地重新粉刷我的小屋的小门。
另外,在改建工程里还包括制作一个新门帘。按理说,门帘不属于家具必需品,而更像是装饰,但女孩子们最重视这个。班里好几个女生都用漂亮的彩色珠子给自己串了门帘,我觉得不够酷。当时我很喜欢动画片《圣斗士》,阿瞬的星云锁链是银光闪闪的,很威风,看得我也很想搞一条,然后我就想到:如果用曲别针做成一串串的链子,组成门帘,那不但具有金属的质感,而且想拆就拆,能随时分解还很实用,多酷啊。
还有啊,当时我刚刚开始对穿着打扮产生兴趣,有了自己的小屋,我就进一步希望能拥有自己心仪的漂亮衣服。但逛地摊儿的时候,总觉得市面上卖的衣服都不中意。我的愿望是:亲自在白T恤上涂鸦,穿自己亲手画的衣服。但我这个愿望好像有点儿超前了,那年头,市面上没有纯白T恤啊,怎么办?没关系,可以买白布自己做,我有钱!
哈哈哈,我有一桌子金灿灿银晃晃的1元、5角的钱币,我是大富翁!在暑假第一天,我就起了个大早,带着创意空间、改善生活的美好愿望,揣着全部家当,兴冲冲闯进三里河百货店,买了6盒曲别针,扯了4米白色人造棉布,然后马不停蹄地赶回家里。
我要开工啦——
先是做T恤。没有进行精细的测量,颇具先见之明的我,使用的是多年之后在国际上闻名遐迩的立体裁衣法,也就是直接把布裹在我身上、胳膊上,然后用剪子咔嚓咔嚓裁剪下来,再把几块布三针两线地缝到一起。不到一小时,一件套头小T恤就做好了。我拿出彩笔,在上面画了一个小狐狸和几朵花儿,急不可耐地套在身上。别说,还真能穿!顿时,巨大的成就感像膨胀的啤酒泡沫一样,充满了我身体的每一处,蒙蔽了我的眼睛——我已经完全看不到这件“T恤”线脚多么粗糙、多么歪七扭八了。
接下来我又串了两串儿曲别针,就是从门沿儿到离地面20厘米的那个长度。原本打算串个八到十串儿的,但这个工作太枯燥了,一开始我还兴致勃勃的,后来就不耐烦了,门帘任务草草了结。
于是第三件大事开始了:粉刷小屋的大门!我跑到阳台上,翻出爸爸放在沙发底下的油漆,抱到我自己的屋里。打开一看,是浓郁的深黄色,原来这是没有经过调色的原漆,通常来说不适合直接用;但事实证明我真是缺乏审美素养,竟然觉得这颜色很好看。因为家里的门一直都是淡黄色的,早就看腻了;而这桶漆有一种辛辣的美感,不错!从爸爸的抽屉里鼓捣出一把刷子,蘸上油漆,我瞬间化身为小小油漆工。手起刷落,挥毫泼“墨”,小屋的大门转眼就换了颜色,真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好自豪。你说什么?油漆没有调匀,门上都是疙瘩?地上忘了铺纸,滴了很多油漆点子?哈哈,视觉盲点、视觉盲点啦,要理解,当时的我是注意不到这些的哦。
就这样,我在热血贲张的状态下,如同疯狂老鼠般团团转着,从早上忙碌到傍晚。爸爸妈妈和奶奶先后走进家门的时候,我刚刚收工,正满头大汗地把剩下的油漆往阳台运,衣服上还有几个油漆点子。我怀着惊喜的心情迎接大人们回家。望着深黄色、布满疙瘩的原生态屋门和一地的油漆印子,大人们的嘴巴都张成了O形,半天说不出话来。我得意扬扬地等待着大家的夸奖,出乎意料的是,夸奖没有到来,狂风暴雨倒是席卷过来了。奶奶在呆若木鸡之后,逐渐回过神儿来。大概是太亢奋了,开始她还哈哈大笑了一阵,说这个漆上得太滑稽、太丑了,后来才越说越生气,批评我缺乏管教,太能毁东西了。爸妈不知道是不是还没回过神儿来,都没什么表示,惹得奶奶更恼火了,最后跳起脚来,一蹦三尺高,把爸爸和妈妈吓坏了,她可已经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了啊!于是爸爸妈妈急忙顺应奶奶,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非常愤怒”地训斥了我几句。别说奶奶没被骗住,我也觉得他们不是真的生气。不过态度大于一切嘛,奶奶看到我们三人都做出了相应的反省,火儿也就下来了。安抚下奶奶,吃过晚饭,爸爸妈妈带我骑着车去魏公村取行李。他们特意让我穿上了自己做的小衣服,一路上,不断有人看我,大概是那个衣服比较奇葩吧。爸爸和妈妈这时显出泰然自若的神态来,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我聊着天。他们说我挺有创意的,但是太鲁莽了。
奶奶原本是个大而化之的人,虽然我搞出一个跟她整体房间格调完全不搭的浓黄色门来,还滴了一地的油漆点子,但生完气她也就没事了。后来爸爸用砂纸费力地打磨掉了门上的油漆疙瘩,而油漆门本身竟然保留了将近一年,直到我上初中家里重新装修的时候才重新上漆。
那件针脚粗糙得能漏下来蚕豆的小T恤,后来被妈妈叠起来压到箱子底下了;两串曲别针不碍事,就一直挂在门上,谁有用的时候就随手摘一个。几年以后,曲别针门帘居然越来越短,慢慢地就被“内部消化”了。被一起消化掉的,还有我那缺乏教养的野性子,以及异想天开的创造力。上初中以后,我渐渐变得乖巧木讷,再也没搞出什么可圈可点的幺蛾子来。爸爸妈妈后来一直扼腕痛惜,觉得他们没能保护住我的天赋,害我失去了很宝贵的东西。
其实吧,爸爸妈妈一直都很注意保护我那些随心所欲的奇怪想法。我用路边捡的石头凿出来奇形怪状的“雕塑”、画得歪眉斜眼的彩蛋小人、种的开不出花儿的水萝卜,爸爸妈妈都坦然地摆放在家里显眼的位置。但是我还是逐年失去了小时候那种疯狂的想象力,逐渐平庸沉闷起来。因为现实世界会把人慢慢磨平,变得越来越内敛。上初中之后,我因为帮别人扶自行车被路过的同学骂过“傻×”,因为上课走神被老师大斥“不是正经东西”,因为不肯配合班干部骗人而遭到诬告……走哪个坡唱哪个歌,小孩子都会根据周围的环境来调节自己的性情,我又变不成饱受呵护的优等生,所以只好扔掉那个淘气古怪、傻里傻气、一会儿发呆一会儿大笑的自己,变得庸俗常规一些,好避免成为人们关注嘲笑的靶心。
爸妈的愿望是美好的,可惜环境在变,时间从来不会停滞不前。头顶碧蓝如洗的天空会变成灰色的雾霾,玉渊潭野草丰茂的土路会彻底消失不见,当年满脑子奇思怪想的淘气萌,也会变成木讷羞涩的平庸女孩儿……
但在我的世界里,始终有一棵苍茂的榕树垂着棕色的长须,一头连接着现实的地面,另一头则向往着梦幻般的蓝天,它形成了一座郁闭的森林。森林里小鸟啁啾,树叶微颤,树冠下阳光斑斑点点;突起的卧根如错落的礁石,散布在绿草的浅滩之间;鲜蓝的翠鸟划出迅疾的辉光弧线……那是我内心深处与现实脱节的少年异想;而榕树缕缕绵长的棕枝,则是爸爸妈妈对我那一点点微渺灵气的深深理解与精心呵护。那是在我的成长中,爸爸妈妈赠送给我的最为珍贵的礼物。
爸爸妈妈,别觉得遗憾啦,在你们的精心关注下,我的灵魂从没枯萎,只不过在这个干涸的时代里努力成长的过程中,它少许地改变了一下形态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