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岁 我的小叶阿姨

假如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6岁生日刚过完的那个星期,有一天,爸爸妈妈显得非常高兴,说要带我到一个姥姥家玩儿。坐了好远的车,我们到了一位漂亮的阿姨家里,那个阿姨鸭蛋圆脸,眼睛大大的,像后来刚出道时的李湘。可是爸爸非让我叫她姥姥,真奇怪,有这么年轻的姥姥吗?

后来才知道,这个姥姥已经60岁了,湖南人,是我姥姥以前的战友。她是一个热心肠,看到北京许多人家急需保姆,就回老家把村里一些年纪合适的女孩子带来,介绍她们做小阿姨,挣钱又开眼界。

这个姥姥请我吃糖,我抓了两块,说:“谢谢阿姨。”妈妈赶紧纠正说:“叫姥姥,谢谢姥姥。”那漂亮姥姥哈哈大笑,连说没关系,叫什么都行。

我长大以后看金庸的小说,不由得感慨道:这简直是温柔版的天山童姥嘛。

“天山童姥”姥姥这时对着里屋喊:“小叶,出来吧,他们接你来了。”

于是,一个脸蛋红扑扑、眼睛亮晶晶的短发姑娘,有些扭捏地走出来。她的样子好可爱,但光是笑,眼睛却并不看我们。“童姥姥”跟她交代了一些事,然后她就跟我们回家了。

小叶阿姨跟我有缘,虽然一路上她每看我一眼,都是羞答答地笑一下就立刻低下头了,但我觉得我们已经是好朋友了。回到家,我到她睡觉的小屋,看她斜靠在小行军床的被垛上,就悄悄过去捅了她一下,她一下翻过身,看着我,然后笑了,冲我做了个鬼脸,我也向她做了个鬼脸。她开心起来,叫道:“你敢淘气,看我不治你!”我们两个滚到床上笑成一堆。爸爸妈妈听见了,进来一看,直乐……

后来一年半的时间里,小叶阿姨一直陪伴在我身边。她极负责任,心眼儿又好。爸妈交代给她的工作,她立刻去做,没有一点儿马虎。但她可是个自尊心超强的小妞儿,她的毛病就是一点儿也不许别人说,说了立刻就不高兴,有时甚至就不吃饭了,冲进小屋反锁上门,哇哇大哭,要爸爸妈妈劝半天才红着眼睛出来,动作硬邦邦地扒两口饭。

都说湖南的同志性格倔强,小叶阿姨就是倔。吃饭时妈妈让她多吃点儿菜,越让她吃她越不吃;爸爸让她多吃点儿饭,她只吃一碗就“砰”的一声放下了碗,表示绝不占人便宜。真拿她没辙啊。

小叶阿姨的普通话已经说得很好了,但她也有一些口音,比如,“兰、南”都说成一样的音,管“吃饭”叫“恰饭”。有一次她给我听写拼音字母,让我写“南”,我就照她念的写成“lan”,她念了几遍我都照样写成“lan”,她气得大声对我吼,我也对她大叫:“你说的,就是你说的!”她脸涨得通红。爸爸回来了,听我说了之后,咯咯笑,就对小叶阿姨说“南”和“兰”发音不一样。小叶阿姨低着头,脸红红地说:“人家早就晓得,用不着你说!”爸爸说:“你看你,一点儿都不虚心。”“怎么不虚心了?”小叶阿姨很生气,噔噔噔地跑回小屋,“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我忽然有点儿同情小叶阿姨,觉得她费了好大劲,爸爸还说她,就对爸爸说:“小叶阿姨要哭了。”爸爸说:“没关系,她一会儿就好了。”

小叶阿姨就是这样,特别热心但一点儿不能接受批评。她特别想把工作做到优秀,她在老家时也没怎么做过饭,但来我家后就想不但要把饭做好而且还要做出花样儿来。她从爸爸书架上找到两本菜谱,就一页一页地翻,在上面画上钩儿画上道儿,然后拿小本本记下来。很快她就能做“醋熘小排骨”“鱼香肉丝”之类的菜了,虽然不是咸就是辣,但还是博得了爸爸妈妈的夸奖。每次她把菜端上桌,就站在旁边很有些得意地微笑着等着大家说“好恰”。爸爸每次都夸张地叫:“嗯……好恰,真好恰!”小叶阿姨听了就忍不住哈哈大笑,说:“讨厌。”

有一次她做的菜盐放得太多了,而且她急急忙忙端上桌还碰翻了一只碗。爸爸说了句“老那么毛手毛脚的”,然后尝了一筷子说:“太咸了,以后别放那么多盐。”

“那人家放得和平常一样的。”

“不可能,都咸得齁死人了。”

“那你别吃嘛。”小叶阿姨一点儿都不服。

“哎,你这孩子就是说不得,你说你毛手毛脚的,你看看……”

小叶阿姨一下子就委屈得不行了,立刻跑到她的小屋关上门,在里面号啕大哭。爸爸和妈妈面面相觑,妈妈埋怨了爸爸几句,就去敲小屋的门,边敲边叫:“小叶,小叶……”

这都是小插曲。其实小叶阿姨特别爱学习。许多农村孩子是不想上学了才到城市里来打工的,而小叶阿姨不同,她非常想上学,只不过在家乡实在不容易考高中才不得不来城里打工。

大概正因为如此,她在一个方面最听爸妈的吩咐,简直是奉为圣旨,那就是督促我的学习。每次我一放学回家,她就催着我打开书本开始写作业。一般她都坐在我旁边盯着,轰都轰不走,而且我一偷懒她就吼叫,比最严厉的老师还凶,简直是个男人婆。因为我的作业都经过小叶阿姨的仔细检查,基本上没什么错误了,所以交上去老能得5分。

小叶阿姨对爸爸格外尊重,因为她是一个渴望学习、崇尚学问的人,而爸爸正是一个有学问的老师。她来我家那天,看到大屋里靠墙的一整排书柜里放满了书,眼里充满了惊奇与喜悦。从她后来的举动看,她是真想把这些书都看完,可是她没有条件也没有时间。爸爸看到她那么爱学习,也鼓励她在带好我的同时多看书,书架上的书让她随便看。

小叶阿姨还是那样很好强的样子,表面不说什么,但我知道她在晚上睡觉的时候偷偷躲在被窝里看妈妈的英语书和爸爸的微积分。我当然也不懂什么是微积分,这是我发现她的小床枕头下有书,拿去问爸爸是什么书时,爸爸告诉我的。爸爸后来对小叶说看书应当循序渐进,太赶前了,欲速则不达,反而学不好。她倔倔地听着,并不搭腔。不知为什么,她认为物理最重要,有时我问她一些问题,她怕我听不懂或懒得回答,就跟我说:“这都是物理,你懂吗?”爸爸有一本物理书被她翻得稀烂,弄得我觉得“物理”两个字十分神秘。

有一次她的两个老乡,都是四五十岁的伯伯来看她。他们是“带着任务”来的,是受她父母委托来京看看她工作的环境让不让人放心。结果,他们看到小叶阿姨与我们像一家人一样,都满意得满脸笑开了花。小叶阿姨却倔倔地也不怎么看他们,嗔怪他们多事,也不好好回答他们问的问题,只是哼哼唧唧嘟囔一句半句的算是回答。

原来,她是怕他们叫她回去哩。

跟小叶阿姨在一起的那一年半时光里,我的一大乐事是小叶阿姨带我出去玩儿。我们俩欢天喜地手拉手跑进外语学院的树林里捉虫子和蚂蚱、螳螂、蟋蟀。

她曾经帮我逮住了小树林里那只乒乓球大的漂亮蜘蛛;也曾因舍不得浪费塑料袋而错过落在北外花坛里的凤尾蝶,然后对我抱歉地傻笑。有一次她捉到一只蝉,很神秘地交给我,我兴高采烈地放到书包里就上学去了。结果一下午周围同学都在围着我的桌子转,很羡慕地看我那只蝉,我忘了它叫没叫唤,反正老师没说我,哈哈。

这就是我的小叶阿姨,爱发脾气但心眼儿最好的小叶阿姨——这个鲁莽、好强又好学的湘妹子。在18岁那年,她离开自己的村庄,只身一人来到北京,陪我上学,等我放学;给我做饭;陪我玩儿;在别的孩子欺负我的时候龇牙咧嘴地冲过去将其骂走;在我淘气不听话的时候一蹦三尺高地试图吓唬我……

我二年级寒假的时候,她在郊区找到了一份工作,离开我们家,去养鸽场做农场工人了,让我伤心了好久。之后好几年时间里,她时常来看爸爸妈妈和我,每次都带着好几只盐水鸽子、一大袋花生和两大袋橘子,一直到20世纪90年代我们搬家。那时候电话还不普及,住址变了,关系也就断了,真是可惜。

爸爸总说,小叶阿姨是一个非常正面的例子:她从农村来到大城市,勤恳踏实地工作,同时寻找一切机会学习;终于通过努力转成了农场工人,从此在这座城市里有了自己的一方小天地。用现在被说烂了的一句话来形容:小叶阿姨身上满满都是正能量。

小叶阿姨,你还记得让你听外语广播的阿姨吗?还记得你曾经最崇拜的叔叔吗?还记得让你一次又一次发火挠头的小皮孩儿萌萌吗?想你了,祝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