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搬到苏州街的新家之后,楼下的邻居是宋爷爷和高奶奶。因为一点儿有趣的机缘,我家和他们熟识了。事情是这样的——
爸爸爱干净,特别重视公共环境,用当时的话说是“五讲四美”的好青年;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有洁癖+有公益心。搬过来之后,他每个周末都会换上雪白的跨栏背心和深蓝色的工人服,提起水桶,拿着抹布、扫帚和簸箕,去扫楼道、擦楼梯扶手。我和妈妈有时候也会跟过去帮忙。
有一天,爸爸扫到二楼,却发现楼下那对老夫妇正在门外相互埋怨,一脸着急的样子。爸爸急忙过去打招呼,问他俩怎么了。两人一看来了个小伙子,忙拉着爸爸倾诉起来。原来这对爷爷奶奶搬过来也没多久,从年轻时起一直住四合院,最近搬到楼房里来,生活上非常不适应。他们几十年来出门从不带钥匙,就在刚才,两人又没带钥匙就下楼遛弯儿,没想到一回来,发现楼道里的穿堂风已经把门锁给撞上了,进不了家啦,难怪老两口急得团团转呢。爸爸安慰了他们,查看了一下四周的环境。接着,爸爸从楼梯拐角处距地面一人高的小窗钻出去,沿着二楼外沿的公共露台走到老两口家的窗户外面,再想办法打开窗,进到屋里,然后把他俩放了进去。老两口高兴坏了,不断地向爸爸道谢,爸爸也很愉快,跟他们道别后,心满意足地出去接着扫起楼道来。
没想到不到一个月,历史又小规模重演了一次。爸爸打扫楼道时,第二次遇到这对爷爷奶奶被关在了家外面,依然是因为风撞上门。这次爸爸简单地问了他们几句,就按上次的方法轻车熟路地帮他们进屋开了锁(那时人与人,民风淳朴。这事要搁在现在,爸爸的行为说不定要吃官司呢——怎敢私入他人住宅)。从此以后,我们两家逐渐熟稔起来。
我们住的楼,是某部(现在已经改成某协会了)的周转楼,所以邻居们大多是这个部的职工。爸爸和妈妈很快知道,老爷爷姓宋,将近70岁了,之前是这个部的副局级干部,曾当过军代表;而那位奶奶姓高,50多岁,一直是厂子里的积极职工,老两口当时刚退休,老房已经拆了,为了等待新房,暂时搬到这里住。
高奶奶是位热心肠的漂亮奶奶,人很正派,邻里之间谁有困难她都风风火火地过去帮忙,绝对有优秀居委会干部的风范。正是她看见玉娥在楼道里打我,赶紧告诉了爸爸妈妈,才把我救离苦海。她的优点,还不只是热心正直,没过多久,爸爸意外地发现,虽然宋爷爷是个典型的“大老粗”——憨厚、实在、对动脑子毫无兴趣,但高奶奶却颇有文学素养,而且信息储存量很大,什么文学意识流、朦胧诗、第三次浪潮,她都能说出个一二三来。后来爸爸才知道,其实高奶奶没受过正规教育,但她特别喜欢学习,人又聪明,和爸爸聊的那些知识,都是她从电视、报纸上看来的。我的文学青年爸爸,向来倾慕聪慧风雅的美女,他和老牌文学爱好者高奶奶越聊越投缘。爸爸跟高奶奶的儿子同岁,温文尔雅,开朗热心,还时常给老两口帮个忙;高奶奶跟他格外聊得来,她非常欣赏爸爸。这一老一少相见恨晚,成了忘年交。“有事找正谦”成了高奶奶闻名全楼的口头禅。
在我的记忆里,高奶奶肤色白白的,长着端正的小长脸,特别和气,一见到我就眉开眼笑的,还老给我塞吃的,我们像亲戚一样频繁地走动串门。有一次,她兴高采烈地跑进我家,不由分说放下一大袋大白兔奶糖。昂贵的礼物让爸爸妈妈又惊喜又不好意思,但高奶奶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是别人送的,叫爸爸妈妈一定要收下。
她的孙子小鹏比我小半岁,我经常跑去找他玩儿。小鹏的爸爸,也就是宋叔叔,长得很强壮、很帅,是个像石头一样沉默的叔叔,却有着让孩子很容易信任的气质。小鹏有满满一盒彩色粉笔,我们时常趴在打磨得亮晶晶的浅灰色水泥地上画画儿。我爱画马丁叔叔,而小鹏最爱画楼房。他经常指着自己歪歪扭扭的大作说,他们家很快就会搬走了,会搬到高高的新楼里去。他指着窗外大片罩着绿纱网的施工楼说:“比它们都要高!”
理想总是比现实丰满,即使那并不是贪心的理想。因为现实中的天灾人祸防不胜防,我们总是很难预测出未来有什么灾难发生——当时我和小鹏不会懂这些。
一两个月之后,不幸发生在了宋叔叔身上。宋叔叔是个工人,那天他正在车间工作,不知为何工厂里一辆天车钩子上的挂件没挂好,竟然掉了下来,当场砸中了他。人救过来了,但被砸断了腿。这条腿也带走了宋叔叔心里的那股子精气神儿,从此以后,强壮的宋叔叔变得郁郁寡欢,再没振作起来。
玲珑心肝儿的高奶奶,原本敏感要强,此时眼看着心爱的儿子变成了残疾人,又颓废了,一颗慈母心十分痛苦,却束手无策。祸不单行,宋爷爷和高奶奶的新房子不知道为什么也不顺利,原本以为在周转房里顶多住半年就会分到新房,结果新房遥遥无期,一辈子住惯了宽敞四合院的高奶奶,只得跟一大家子人年复一年地在拥挤的房子里住下去。抑郁的气氛下,高奶奶忍不住不停地去想那些不开心的事:她的女儿早年去外省插队,始终无法调回城里,对不起闺女啊……大儿子残废了没关系,但他为什么就不能振作起来呢……
一件件的烦心事,让原本充满希望的小家,陷入了长久的焦虑与失望之中。高奶奶当时虽然表面上强撑着,其实心已经被沮丧填得满满的。据爸爸后来猜测,她应该就是患了现在所说的抑郁症,可惜那时候人们对这种病症毫无认知,也没办法化解。爸爸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只能聊天时尽量开导她,做出信心十足的样子,向她保证这些事很快就会过去。
爸爸的安慰解决不了问题,终于有一天,高奶奶病倒了。之后她一直拒绝治疗——不肯吃药,不肯住院。一天天熬着,直到生命之火熄灭。她去世的时候还不到60岁。
宋叔叔他们在家里办了个小型的追悼会,请爸爸去,爸爸进门,看见昔日里最欣赏他的老友正在黑白照片里微笑着,安静又慈祥,顿时难以控制地流下眼泪。“有事找正谦”,喜欢这样说的高奶奶,已经不在了。
宋爷爷在高奶奶去世后变得暴躁而古怪,还曾经因为楼上装修太吵砸过我们家的门,发现是误会后才讷讷地道着歉离开。不到半年,他也走了。
之后宋叔叔夫妻俩就带着小鹏搬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而他们住的那套房子因为不到三年的时间里接连去世了两个人,也空置了好几年都没人愿意住。
我们搬家后的第一家好朋友,就这样黯然离去了。不知道现在宋叔叔和小鹏他们怎么样了,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应该生活得很好吧。我有时候想起宋爷爷和高奶奶来,总会觉得有点儿意难平。其实高奶奶活到今天的话也不过八十多岁而已。如果当年他们的房子顺利地分下来,她会不会至今健在呢?她和爸爸会不会偶尔通个电话,交流一下对《百家讲坛》的看法呢?可惜这些都只能是美好的想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