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到新家还没几天,我的幼儿园就因为要翻建而暂时停办了。没办法,爸爸妈妈只好托人找了一个女孩照顾我,她就是我的第一个小阿姨,是安徽无为人,19岁,名字特别好听,叫玉娥。不过我对玉娥阿姨的回忆,并不像她的名字那么美好。
说她的故事之前,我们先来讲一讲北京“阿姨”的历史吧。
我小时候,“保姆”这个词儿还是属于腐朽的资产阶级意识的,一般只会在《格林童话》之类的外国故事书里出现,生活中我们并不使用它。我们有另一个词来形容这个职业——阿姨。年纪大的是老阿姨,年轻的就是小阿姨。
听爸爸说,五六十年代,北京的阿姨大多来自河北。因为两个地方离得近,年景不好的时候,家里困难的河北大妈啊媳妇啊会进京来讨生活。爸爸少年时代家里的马大娘就是河北的,做得一手好面食,擀出的面条厚薄长宽一水儿齐,烙出的葱花饼酥得掉渣儿、浓香四溢。马大娘回老家之后,爸爸再也没吃过那么香的葱花饼了。
而到20世纪80年代初期,老一辈的河北阿姨基本都告老还乡了。说起来,这群朴实的小脚老太太骨子里是比较传统的,不愿意在异乡做阿姨;不管和雇主关系多好,她们也不会带家人乡亲过来接班。因此随着这批老阿姨退休,北京的阿姨群体呈现出青黄不接的现象。焦头烂额的双职工们,只能想办法找父母或者周围没工作的邻居帮忙看孩子。此时,安徽阿姨声势浩大地登上了历史舞台。
其实安徽阿姨这个群体,在北京由来已久,这话要从1941年说起。那时新四军第七师司令部在无为县成立,开辟了著名的皖江抗日根据地,他们与当地老百姓鱼水情深。到了1945年,部队为迎接新的形势撤出了皖江地区。有些首长家庭就带着在当地找的阿姨一起撤出了。新中国成立后,她们也随着首长家庭来到北京。改革开放以前,北京的安徽阿姨人数不多,与河北阿姨相比,只是涓涓细流。但到了20世纪80年代初,整个阿姨市场出现断档,安徽的老阿姨注意到了这个机会,很快便把自己的家人、乡亲带出来了。新来的安徽妹子岁数小、不怕苦、人数多,迅速填补了空缺,成为北京阿姨市场的主力军。在我小时候,“安徽小阿姨”占有压倒性的优势,这些大姐姐,基本都是从无为县出来的。
20世纪90年代再往后,全国各地农村的年轻人纷纷离开家乡去大城市闯荡。聪慧机敏的四川阿姨、倔强善良的湖南阿姨、开朗活泼的东北阿姨,都陆续占领了一方天地。然后家政服务中心渐渐普及起来,成为这个市场的主体,新的一页书慢慢翻了过来……吃苦耐劳的安徽无为妹子融在打工大潮中,不再一枝独秀。
现在接着讲玉娥阿姨的故事。先说好,她是个例哦。
玉娥是一个怪阿姨,当爸爸妈妈在家时,尤其是爸爸在的时候,她总是和蔼可亲、一副对我很满意的样子,吃饭还抢着给我夹菜;不过,只要爸爸妈妈一上班,她的好情绪就到头了。我记得,她特别喜欢坐在大屋那个有靠背的椅子上审讯我:散步时走得比她慢那是笨蛋;随手扯了一片灌木的叶子那是浑蛋;早上跟爸爸妈妈亲脸蛋告别那是咬耳朵说她坏话;把掉在地上的苹果拿给她吃那是想毒死她;睡午觉闻胳膊那是神经病……在玉娥阿姨眼里,我有数不完的罪状。她口才不错,每天训斥我都要一上午,只有吃午饭时才安静一会儿。
我很怕她,也许她个子不算高,但对于幼儿园小朋友来说,也算是半截铁塔啦。不知道是不是平时被呵护过度了,3岁的我对人心还不懂,还以为玉娥阿姨都是为我好呢。虽然那段日子可怕透了,但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要跟家长说;我还以为所有的情况,爸爸妈妈都是知道的呢。
不过跟玉娥阿姨在一起的日子,也有温馨有趣的回忆,虽然不多。那是一个天寒地冻的冬天,下午吃完午饭,我们俩去阳台上取柿子,没想到天太冷,门把手被冻上,我们进不去了。当年,家家户户的阳台都没有安装封闭玻璃窗,就是一个室外的小台子,一碗水放在阳台上半小时就能结冰。我和玉娥都穿着在屋里的薄衣服,在寒霜里冻得跟枯叶子似的哆嗦。当时那是为数不多的一次,她一直对我很和气,还把我搂在怀里踱来踱去,我们一直不停地聊天,试图忘记寒冷。
十分幸运,那天就跟有心灵感应似的,爸爸回家特别早。当亲切的身影和熟悉的雷锋帽出现在阳台下的小路上,我和玉娥顿时激动得大喊大叫起来。爸爸抬头,对着我们喊了什么,我完全不记得了,只知道他放下自行车大步跑进楼道,片刻之后悦耳的开锁声响起,紧接着爸爸关切的眼神、温暖的笑脸就出现在阳台门的玻璃后面——阳台门被爸爸一把拧开,一大一小两个难友高呼着冲进屋里,一边找厚衣服披上,一边跳来跳去。我惬意地坐在爸爸怀里,听玉娥一边喝热水一边讲经过,是我对这件事最后的印象。
玉娥阿姨还有个姐姐,这位姐姐曾经来家里找过她一趟,我记得她站在玉娥阿姨旁边,显得无比漂亮,像仙女一样,但也是个怪阿姨。她皱着眉环顾一下我们家,然后眼睛就一直往上翻着。爸爸给她倒了一杯水,她眼睛转向别处,沉着脸用手背把水轻轻推开了。她跟玉娥阿姨单独在屋里说了几句话,就不打招呼匆匆走了。据说这位仙女是在某大院里给部长做阿姨的。怪不得,想一想大观园里宝二爷的晴雯眼睛里装得下谁呀。
不久后寒冬过去,好吃的柿子没有了,但是天气变得温暖可爱,楼下的工地上开满了淡紫色的二月兰。一天,爸爸突然悄悄把我叫到最小的那间屋子,关上门问我:“玉娥阿姨打过你吗?”
我点点头说:“打过。”
爸爸露出认真的神色,又问我:“打哪儿了?”
“打屁股。”
“哦。”爸爸稍稍松了口气,又问,“为什么打你?”
“玉娥阿姨说我不听话。”
“怎么不听话了?”
“我走路走得慢,像笨驴……”
“这是她说的?”
我点点头。爸爸不再问什么了,把我搂过去,轻轻抚摸我的头发。
第二天,爸爸妈妈告诉我玉娥阿姨要走了,让我一起去送送她。玉娥阿姨看起来挺高兴的,她提着几个小包,爸爸帮她提着一个大大的包。到了汽车站,玉娥阿姨突然到我身边弯下腰对我说:“萌萌,阿姨要走了,再见啊。”
汽车来了,玉娥阿姨上了车,爸爸帮着把那个大包袱塞上车。我们一起向玉娥阿姨挥手告别。
后来我才知道,是邻居高奶奶看见她在楼道里打骂我,告诉了爸爸,才有爸爸和我的那场对话。那天晚上,爸爸妈妈说了玉娥阿姨,刚开始她不服气,说是为了我好。后来她哭了,说早就不想在这儿干了,城里有几家人比我们有钱得多,都想请她去呢。爸爸妈妈也没挽留她,但嘱咐她到谁家都要勤恳踏实,要有爱心才行。他们送了她许多东西,去车站时爸爸提着的那个大包袱,就是包那些东西的。
其实如今回想起来,玉娥的心情也能理解,十八九岁的花季少女,本来怀着满心憧憬来到大城市淘金,没想到却被闷在一户小居民楼里,每天照顾小屁孩儿;而自己的亲姐姐同样是当阿姨却那样春风得意。中国人自古“不患寡而患不均”,亲人之间尤其如此,心浮气躁的玉娥难免意难平。而今天的社会,机会越来越多,选择空间也越来越大,80、90后的玉娥们,大可以按自己的心意去寻找适合自己的道路,再也不用带着大材小用的愤懑欺负小朋友了,幸甚至哉。
在我的记忆里,玉娥是个非常丑的阿姨,铜铃大的三白眼,鼻孔一张一合的。但是据爸爸说,绝对是我记错了,她其实是个挺漂亮的女孩子,只可惜缺少一点儿爱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