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岁 几代人的玉渊潭

“到不了的是远方,回不去的是故乡。”我的故乡当然是北京,可是北京这么大,如果有一天我离开这里,乡愁将何所依呢?那必然是一个与我的童年和青春有关的小而具体的地方,具体到一花一草一树,宅门、篱笆、小路……就如史铁生的地坛,老舍的胡同和四合院,英子的城南,甚至是“让我们荡起双桨”的北海公园。

而我童年的记忆中,老计委大院、三里河的那些街道和商店都已经被连根拔起、彻底消失了,只有玉渊潭公园还带有些许旧时的模样,能够承载我对“故乡”与童年的思念。

玉渊潭有着我们家三代人的回忆。我小时候,这里还充满了野趣,小路两旁柳堤环抱,芳草连天,碧绿的河水里漂荡着纤长的水草,宽阔的湖面水天一色,不断有禽鸟飞过。现在,虽然人工修饰的痕迹越来越明显,但它的水与树依然能使人回到儿时的心境。

在我出生前一年的冬天,曾有四只白天鹅在瑞雪之后翩然飞落玉渊潭公园,在湖面驻留了好几天,让北京市民惊喜不已。正当人们纷纷赶去观赏可爱的奇景时,一声枪响粉碎了一切美好。两个来公园打鸟的男青年用气枪击穿了其中一只天鹅洁白的长颈,天鹅当场死去,剩下三只连夜哀鸣后飞去。打鸟的男青年后来被判了刑,据说他当时是想为新婚的老婆打点儿野味,不过没人同情他。三十多年过去,街头巷尾的议论早已消失在岁月里,但天鹅却一去不复返了。

失去天鹅的玉渊潭公园依然是鸟雀的乐园。人们接受了教训,从此再也没有发生过猎鸟事件。夏天喜鹊、布谷、斑鸠、黄莺在林间飞舞;冬天群鸦歇落在冰面;春天绿头鸭和鸳鸯在绿波中嬉戏。听爸爸妈妈说,早先湖里有小乌龟,还有许多鱼虾,他们小时候常常去钓鱼,用小纱网捉虾米。还有许多小蝌蚪,看它们渐渐长出四条腿,非常有趣。到了夏天,到处是高高低低的青蛙在鸣唱,真是“听取蛙声一片”。

我小时候跟爸爸妈妈到玉渊潭玩儿已经见不到小蝌蚪了,也没见过那些美丽的绿青蛙。但“儿童乐园”里的12个动物雕塑却使我欢乐无比。雕塑并不高,大约也就一米,色彩鲜艳,栩栩如生。我一会儿骑在牛背上,一会儿爬到马身上,尤其高兴的是骑在鸡上,扶着它红红的大冠子等着妈妈给我照一张。因为我知道我是属鸡的。我一直很奇怪,为什么十二属相里没有小乌龟和猫咪呢?

说起小乌龟,我就忘不了和爸爸一起到玉渊潭放生的事。那时候我们和伯伯住在一起,我的堂姐眉眉姐姐养了一只虎虎有生气的小公猫,名叫“大虎”。爸爸给我买了一只小乌龟,大虎对它十分感兴趣,虽然小乌龟有“缩头功”,大虎拿它没办法,但把它拨来拨去的,好像踢足球一样,看着也是险象环生,终是不安全。没辙了,爸爸只好决定将小乌龟放生,省得它每天躲在沙发底下沾满灰尘,看上去怪可怜的。

那天,爸爸拉着我的小手带上小乌龟到玉渊潭去。到了东湖水边,他恋恋不舍地将小乌龟浸到水里。干了好多天的小乌龟得到水的滋润慢慢伸出头,开始长长地呼气,吹得水面嘶嘶响。“快游走吧,快快快,小乌龟。”爸爸说,他担心如果小乌龟不走,等我们离开后会有人把它捡走。我也跟着说:“快走,快走。”可是小乌龟不往湖里去,只沿着水边往前爬,爬出差不多十米远,跑来两个大哥哥,大声叫:“嘿,这儿有只小乌龟!”他们上去就要捉。我“哇”的一声就哭了,爸爸赶紧跑过去,说:“是我们的,别动。”他把小乌龟拿回来,我们就陪它玩,不让它爬远。我心里特别难过。等了好长时间,看看周围远处都没人了,爸爸说:“咱们送它走吧,咱们送它到芦苇里好吗?”我点点头。

我们走到东湖的最西边,那时那里还有不少的芦苇,爸爸到了那儿,转了转胳膊,然后握住小乌龟使劲往远处一甩,把它丢到芦苇丛里去了。我又哭了,爸爸安慰我说,它会找到家的,也没有人能捉到它了。

对于周边的人来说,玉渊潭的一大特别功能似乎就是游泳。游泳曾经是那个时代激发人们向上情绪的一项重要活动。许多人都是在这里学会游泳的。全盛时期,东湖、西湖、八一湖和昆玉河都可以游,没什么人管。妈妈、大姨她们还是小学生的时候,姥爷便带着她们到玉渊潭游泳。那是很欢乐也很辛苦的事。说欢乐呢,那是当然,浪里撒欢儿,体会鱼之乐嘛;说辛苦呢,因为都是徒步去的,绝不坐车,也别指望自行车驮着,再累也得走,说是“锻炼革命意志”。对于只有七八岁的妈妈和大姨确实有点儿辛苦。那时候的长辈们多半都是那样教育晚辈的,整个社会氛围就是那样的。

“文化大革命”期间,学校停课了,机关也没什么事做了,游泳更加风靡一时,人人都要学伟人横渡长江。北京这里无江可渡,妈妈、大姨她们便跟着姥爷,带着7岁的舅舅,全家人横渡玉渊潭后湖,也算是满足了“到大风大浪里锻炼成长”的宏伟愿望。

爸爸小学五年级时在游泳池学会了游泳,之后就跃跃欲试,想要游长泳,来一个“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玉渊潭湖西面的那条河叫昆玉河。有一次爸爸在昆玉河游泳,忽然被水草缠住了,几次挣扎都没用,有些心慌。他心里念着“镇定,一定要镇定,千万别乱扑腾”,然后用手慢慢退去水草,慢慢伸直腿,发现脚竟然沾地了,就猛地站起来。原来,这里的水才没过小腿肚!

我第一次下水“游泳”就是在这里。当时我才3岁,现在只记得两个场景:一是在岸边几个大人拉起床单,我们轮流钻进去换泳衣,周围好多人都像我们一样拉着床单换衣服;二是大人们在水里聊天嬉戏的时候,我从救生圈里漏下去了,平生第一次看见一片浓郁的翠绿,一串串细密的水泡像飞翔般往上冒,之前的声音瞬间消失,耳边只有“咕嘟咕嘟”的声音。我还没回过神呢,就被爸爸捞上来了,但那神秘的水下世界却一直印在我脑海里。

有一次爸爸带我去东湖游泳,他把我放到救生圈里,我穿着碧绿的儿童泳衣。那天天气不算热,人很少,东湖的水碧绿碧绿的,像一块翡翠。爸爸在水里扶着我的救生圈对我说:“咱们像不像两只青蛙?一只大青蛙,一只小青蛙。”我笑得鼻子冒泡,哇哈哈哈哈。

凡公园都是爱情的滋养地,玉渊潭当然也不例外。特别是在20世纪70年代,在简陋狭小的蜗室里已经茁然壮大的大龄青年们无处释放彼此的秋波,只好上街“轧马路”。在南方黄浦江边则出现了著名的“情人墙”,而玉渊潭则给了彼此有意的年轻人以极大的恩惠:河边的青草斜坡,湖畔光滑的叠石,松林里的长椅,给许多人留下了温馨的记忆……不要说年轻人,就连我奶奶,当有人介绍她和她的后老伴(我的郝爷爷)见面时,两位“革命老人”初次交谈的地点也是玉渊潭。

不过,玉渊潭现在最具特色的是它的“父母相亲大会”吧。公园东部有个“留春园”,那里有开阔的草坪和敞亮的长廊。有时那里会聚集许多人,多半都是老年人。他们三五一伙儿交头接耳,互相询问,有的拿着相片,有的提着手提袋,袋子里面装着“资料”。还有的人拿着纸板,上面写着年龄、性别、职业……

原来,这里是一个天然的“婚姻介绍所”,是老年替身版的“非诚勿扰”。他们的子女们往往并不着急,可他们却急得不行,常常是瞒着子女跑来“淘宝”。他们手中的资料有的真是亮丽光鲜,什么“英国留学归来”“博士”“某外企部门主管”都有。

在我遇到牛子之前,爸妈也曾到那儿窥探虚实。听他们说,立刻有人围过来问:“男的?女的?”写到这儿,我耳边不由响起“非诚勿扰”的音乐,还有男嘉宾从升降梯走出来时,观众那欢乐的起哄声“噢——噢——”但爸妈说,他们还是不打算参与,因为他们相信我的缘分、运气。这个世界上一定会有一个好男孩正在寻找我。

现在,爸妈仍常常去玉渊潭健走,这已经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了,有时周末我也陪着他们去。我们边走边聊,也常常回忆过去的许多事。每当我们走到离松林不远的那几棵大雪松下时,妈妈的步子就会慢下来,眼睛里涌出丝丝哀伤。我的心也就有些紧紧的,我知道——姥爷去世的前几天,妈妈和大姨推着坐着轮椅的姥爷到玉渊潭,在那几棵大雪松下照了相。相片还没洗出来,姥爷就走了……

玉渊潭有太多的回忆,太多的故事,它是一本收藏我们几代人的故事的大书。

3岁生日照片,也是在玉渊潭照的。照片里我比2岁时长高了好多,一头软毛,被太阳晒得皱着眉头低着头傻笑。身后爸爸年轻英俊,笑容灿烂,完全看不出来正担负着什么压力和烦恼。真是一个最美好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