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堂姐叫眉眉,是伯伯的孩子,小时候我们两家人住在一起。
眉眉比我大六岁,在我出生之前,她就是伯伯、姑姑、爸爸、妈妈唯一的孩子。我是个“吃货”,而她跟我正相反,从小不爱吃东西。在她一两岁的时候,姑姑每次为了哄她吃饭,都要拿一架飞机模型在她头顶眼前晃来晃去:“你看,大飞机——”然后眉眉昂起头咧开嘴去看飞机,姑姑急忙抓紧时机,舀起满满一勺饭“吭哧”一下塞进她嘴里!眉眉不满地嚼着饭跑开了,然后姑姑为喂下一勺饭开始动脑筋……
那时候,四个大人还年轻,本身也有点儿像孩子,眉眉更像是他们心爱的玩具。听说有一次,2岁多的她正坐在自己的小尿盆上,手托着脸,可能在认真地思索人生哲理吧。而那些天她最爱唱一首儿童歌曲“狐狸狐狸,你没出息……”所以伯伯和爸爸就跟她开玩笑,他们四“恶人”偷偷从背后包抄过来,将她团团围住,开始边跳边唱:“狐狸狐狸,你没出息!自己不努力,还偷人家的东西……”眉眉瞪着圆溜溜的眼睛,望着这些像小山一样庞大的坏家伙,然后,“呜——哇!”一声哭了。
在我出生的时候,不爱吃饭的“小狐狸”眉眉已经是大姑娘了,很漂亮,长着很大很大的杏仁眼、忽闪忽闪的长睫毛和小小的鸭蛋脸。眉眉姐姐是奶奶的心头肉。听妈妈说,我还不会说完整句子的时候,在百货商店里看见招贴画,就指着里面的大眼睛女孩说:“眉眉姐姐!奶奶的眉眉姐姐!”
当时她已经上小学了,我不常看见她。大概在我快3岁的时候吧,有天下午,我起床之后,发现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我溜达到伯伯他们的屋前,好奇地往里望。这时眉眉放学回来了,看见我在她的屋门口,就像大人那样招呼我进屋,从柜上取下她的娃娃给我玩。那是一个美丽的塑料娃娃,长得跟眉眉非常像:瀑布一样的棕色头发,杏仁大眼,嘴很小,穿着一层层繁复的衣服。我端着这个贵重的娃娃,有点儿不知所措起来。我讷讷地问:“这个娃娃是你吗?”眉眉友善地回答:“不是,她是阿里山的姑娘。”
眉眉是我小时候见过的最美的女孩子。她是我姐姐,所有的孩子都羡慕我。虽然我有一点点怕她,但她是我的骄傲。
爸爸和眉眉姐姐关系很好,后来,爸妈带我搬出去单住了,爸爸晚上想起他的小眉眉,还曾黯然落泪。
再后来,眉眉姐姐去外国上学了,我们好多年不曾见到她。直到1992年,我小升初的那个暑假,她放假回来,变得高挑妩媚,烫着大长卷发,穿着明黄色的小吊带,露着肩膀,在计委大院里掀起了一阵大波动。
她看见我在她窗沿底下探头探脑地晃悠,忙把我叫进屋。她盘腿坐在床上像小山一样的衣物中间,叼着烟,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问我她胖了没有。我期期艾艾地说:“比以前丰满了一点点。”眉眉姐姐做出苦恼的样子,慢悠悠地用悦耳的声音说:“哎呀,果然是要减肥了。”
下午上课的时候,同桌女生用炫耀的口气对我说:“我今天看见眉眉姐姐了!你知道她吗?我的邻居哦!”我很欢乐地回答:“哦哦,眉眉是我堂姐啊!我中午去找她玩了。”结果同桌羡慕嫉妒恨了,一个下午都没理我,哈哈。
眉眉姐姐带回很多的录像,全家十几口子人满满当当地拥在奶奶的大屋里,围着电视观赏她的美国生活。其中拍到她自己的屋子,我们都吃惊地看到:她床前贴着一张放大成海报的黑白照片,里面是爸爸抱着四五岁的她。“因为叔叔最帅!特别帅!我小时候最喜欢叔叔了,他一直是我的偶像。”眉眉一字一句地对大家解释。我扭过头,看见爸爸的眼角有点儿湿。
不久后眉眉回到美国,考了个不错的大学,追求者甚多,顺利毕业又轻松找了一份不错的工作……
然后,眉眉平凡的生活就此告一段落了。
在工作最顺利的时候,眉眉忽然迷上了西藏,便回国了,背着画架和佛经一个人去了西藏。在那个没通铁路的年代,她在青藏高原层峦的山谷中放弃大巴车打算独步去拉萨;她跋涉了将近一天,陆续扔掉了所有的行李,最后晕倒在青稞地里。所幸她被善良的藏民救起,送到县里的医院打了六天点滴,捡回一条命。
此后她更加深沉,彻底地爱上了西藏,前前后后在那里生活了七年多,在希望小学任教、做联合国志愿者……她热衷登山,迷恋藏文化,在拉萨开过画廊和咖啡厅,认认真真拜师学过唐卡。她曾用半年的时间给奶奶画了一幅金碧辉煌的唐卡,里面包含许多复杂神秘的含义。她有很多浪漫冒险的故事,好几次,她驾驶着5000元买来的旧吉普车从北京一路开到拉萨。有一次她和好友开车在青藏高原上奔驰,到了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在方圆几十里不见人影的寂寂荒原上,在静谧无声的星空下,他们点燃了一簇焰火……那是一种怎样苍凉壮美的景象和心境啊。
好多年后,我回忆起20世纪90年代初夏的那个周末:那么多的人挤在一起,带着对陌生世界的好奇,与一丝隐隐的渴望,兴致勃勃地观看着一个女高中生在异国他乡平凡而琐碎的日常生活,这样的情景,今天很难再复制了。我早就不记得录像里其他任何的情节,除了墙上那张放大的黑白照片:帅气年轻的爸爸,搂着大圆眼睛的小小的眉眉,两个人都笑得那么开心。这个在我出生之前,爸爸深爱过的小姑娘,长大后特立独行的传奇女孩儿,是我堂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