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发生时,我还没长牙呢。
20世纪80年代初,京城兴起了自做沙发热。
为什么自做呢?因为家具店里虽有沙发,却属于高档稀有之物,一般人买不起,基本上是“仅供参观”的样品。那高贵的舒适,可望而不可即,只有羡慕得流哈喇子的份儿。你不信吧?
在动乱已过盛世将兴的年头,人们也敢放开想象力,沾一点儿从前“资产阶级的生活”了。脑子灵活的小贩开始到居民区吆喝:“修沙发做沙发嘞,修沙发做沙发嘞——”
爸爸这个小伙子呢,在服装方面是落后到底的,保证衬衫上没有磨出洞就已经很不错了;但对于文学政经、家居环境这些,他还是能够紧跟时代潮流的。那些天他正在家里设计沙发结构图,打算自己做,一听窗外的吆喝声,心里顿时一动,赶紧跑出去。问了问价,20元一个!这也太贵了,足足顶半个月工资!但是,如果买了沙发,原本简单生硬的家,将旧貌换新颜,平添三分舒适柔软。想到触手可及的美好转变,爸爸狠了狠心,决定做两个。他美滋滋地想象着妈妈从怀柔回来时,脸上那惊喜的表情。
谁知那小贩是一个傻大胆儿、二把刀。他把旧木板砍吧砍吧,用钉子三锤两凿给钉上,用粗铁丝和麻线绳捆紧了,放上十几个弹簧再垫上棕榈和棉花,包上旧床单,一个歪歪扭扭的大沙发就做成了。唉,我的又傻又豪爽的老爸啊,看着那么一个憨大粗笨的玩意儿笑不得恼不得,只得认了。
爸爸还算走运的,后来人们争先恐后赶潮流,家家都要做沙发,无德小贩变得供不应求了,很快就出现了一个特别经典的段子:据说有一家人找小贩儿做了沙发之后,没享用几天,沙发扶手渐渐变得软塌塌的,打开包着扶手的布一看,哎哟,扶手是大白萝卜做的!唉,您说这都什么事儿啊。回过头来再说爸爸——沙发是在院子里做好的,从门进不去,只得从窗户抬进去。
这两个大家伙放在家里太丑了,幸亏妈妈手巧,做了两个带点儿高贵气质的紫红色沙发套,又做了两个厚垫子,看上去算是有点儿气派了。
两个沙发扶手特别宽,并排放在小屋里,扶手跟扶手紧靠着,像个小茶几。
有一天,妈妈把我放在“小茶几”上,跟爸爸聊天。那时他们年轻气盛,互相还没磨合到心有灵犀的地步,为了一些自认为重要的大事吵了起来,好像就是为“有没有人生大志”一类的事吧。他们那一辈人受的教育都是什么“胸怀祖国,放眼世界”,吵架嘛,不管内容幼稚与否,反正也都是“大境界”。他们越吵越激烈,后来都气愤得摔门出走。
爸爸出了门往右拐,妈妈往左拐。爸爸拐过去走了不远,忽然想起了我,小家伙还在那个“小茶几”上躺着呢,掉下来可就糟糕了!心里一惊,急忙转身往家狂跑,快到家时,却看见妈妈也正在向这边狂跑。俩人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气哼哼地别着脸挤进门,进屋看我躺在沙发扶手上安安静静睡着,不由得同时化气为笑,又同时趴下来亲我的脸蛋儿。
哈,他们夫妻几十载屈指可数的吵架,因为我迅速化解了。我这个“调解员”出手不凡吧。
虽然我那时还不记事,但爸妈的回忆清晰地印在我的脑子里,想起来心里就暖暖的。
而那个“事件”的道具——40元高价买来的豪华沙发,在六七年之后被收破烂儿的收走了。一晃多少年过去了,这些年走在路上,时常看见路边那些卖报纸的、修自行车的、配钥匙的、收小轿车停车费的,坐在街边又脏又破的“豪华”沙发上,闲着等生意。想起我家老沙发的故事,不由得有点儿好笑,这也算是“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