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傅真
把里约热内卢的照片上载到Flickr网站之后,收到了这样一条评论:
“哈哈,一看就知道在巴西不敢拿单反在大街上拍照……”
我对着屏幕忍不住笑出了声——一针见血!听说了无数“过来人”光天化日下被抢相机的悲惨遭遇,我们在里约的大部分时间里都只敢带一部小小的数码相机出门,这样就算被抢也不会太过心痛吧……
除了背包客间的口口相传,我对里约治安的感知其实更多地来自于电影。连《中央车站》这种温情片里都有街头杀人的情节,里约贫民窟的危险和暴力更是早已被那部《上帝之城》渲染得淋漓尽致。纵然我是那么欣赏这部电影,可真的来到里约热内卢后,在大街上看见标示着开往“Cidade de Deus”(即“上帝之城”)的公交车时,仍然不由自主地汗毛倒竖,后背有冷汗沁出。与一位在里约居住的读者朋友伊立吃饭时,提到著名的Copacabana海滩,她说里约的中国人都称其为“可怕可怕”海滩,因为持枪抢劫在那里时有发生……
不过,虽然传说如此恐怖,或许是我们小心加幸运的缘故,在里约期间并没有感到半点危险。正相反,我觉得这是个热情阳光活力四射的大都会,遇见的几乎每一个人都有张和善的笑脸。在美丽的彩色瓷砖阶梯Escadaria Selarón游览时,热情的巴西国内游客直往我们手里塞水果,一位亚马逊地区的警察局长日后还特地写来邮件,盛情邀请我们去他家里做客……
在里约的最后一天,我们终于鼓起勇气带上单反相机,登上象征着这座城市的耶稣山,瞻仰那座令人惊叹的巨型耶稣基督雕像,俯瞰整个城市的全景。真美啊!尽管游客多得塞满了相机的取景框,所有的人都仍然由衷地发出赞叹。我站在山顶,身后是高大肃穆的耶稣像,眼前湛蓝的天空与大西洋连成一片浩瀚,壮阔的景致与庄严的宗教力量共同作用,使我既觉出自己的脆弱与渺小,又有种“山川日月一身藏”的感觉。
这里也是我们整个拉丁美洲之旅的终点。我俯瞰着山下纵横交错的无数街道和火柴盒般的楼房,忽然想起出发那天从伦敦飞往墨西哥城的航班上,我倚在舷窗边看到的那个灯火辉煌的墨西哥城。旅途中的时光似乎流逝得更快,简直没法相信我们已经走了整整195天,基本上把整个拉丁美洲由北到南走了一遍。
还有不到24小时,我们就要登上飞往伦敦的班机,在那里和老朋友们重聚几天,接着再一路向东飞回香港,从那里开始我们的亚洲之旅。我试着想象自己走在旺角的汹涌人潮中,居然有种不可思议的生疏感。记得好像是《春光乍泄》中说,香港和布宜诺斯艾利斯分别在地球的两端,由东到西穿一支管通过地心,便刚好是地球的直径。几个月后,我还会想起世界尽头的拉丁美洲吗?还会记得那些正在地球反面“倒立”行走的人们吗?几年以后呢?
拉丁美洲是一片完全不受重视的大陆,人们往往只会在考虑度假地点时才想起它。我有每天浏览BBC网站新闻的习惯,在来到拉丁美洲之前,通常的顺序是:英国——欧洲——美国——亚洲。不,除非上了头条(而这种情况也极少发生),否则我几乎从来不会去点击有关拉丁美洲的新闻。潜意识里,我觉得它在世界舞台上只是个小小配角,无论在那里发生了什么,都不可能是什么真正“重要”的事。
然而在这片大陆上旅行了六个半月之后,它已经和我的人生与心灵发生了关联。拉丁美洲不再是无关痛痒的遥不可及的第三世界,而是埋藏着我的记忆与牵挂、承担着我的喜乐与哀伤的地方。且不说那些曾经照拂过我们的善良的人们,就连一路上有缘结识的狗狗都令我牵肠挂肚: 危地马拉的Compa还那么害怕打雷么?古巴的Charlie是不是又学会了新把式?哥伦比亚的Martias身上还在长“蘑菇”吗?阿根廷失明的Frodo走路是否还会撞到墙角?……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奥尔罕·帕慕克曾说:对于现代的世俗化个人来说,要在世界里理解一种更深刻、更渊博的意义,方法之一就是阅读伟大的文学小说。我们在阅读它们时将理解,世界以及我们的心灵拥有不止一个中心。我想达到这一认知的另一种方法便是旅行。说到底,我们无法仅从书本上学到一切,因为知识和智慧是不一样的。智慧来自于经验,来自于生活,来自于你与这个世界发生的联系。
当然,拉丁美洲也有一些我大概永远不会怀念的东西,比如食物。除了墨西哥和阿根廷,其他地方的食物实在乏善可陈。汤、米饭、一块肉、土豆、炸香蕉和一杯兑了很多水又加了很多糖的果汁,这就构成了一顿套餐——被称为“almuerzo”(午饭),“cena”(晚饭)或者最简单的“comida”(食物)——在整个拉丁美洲都差不多。只有那块肉的产地和质量是唯一会变化的东西,尽管大多数情况下它都只是一条没什么肉的鸡腿。
还有那漫长的巴士旅途。拉美国家火车极少且贵,最普遍的交通工具就是长途巴士了。在这片广袤无垠的大陆上,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随随便便就能花上十几个甚至几十个小时。有时我们被“困”在巴士座位上整整两天两夜,几乎失去了时间的概念;有时巴士上的厕所坏了,或是门关不拢,那种可怕的气味充斥着整个车厢,让人直想跳窗逃走……然而这些居然也都是可以习惯的,到了后来,简直觉得20个小时以下的车程都不能算是“长途”了……
回想起来,印象最深的还是那些夜晚的旅途,它们合并成一个断断续续的梦,梦里的情境也总是大同小异。不断地睡着又不断地醒来,耳机里传来音乐,双腿顶在前座后面,每个人都在不停地辗转反侧,试图让自己扭曲的身体更舒服一点。坐在后面的老人一路都在喃喃抱怨。总是听到婴儿的哭声。巴士摇晃着,颤抖着,在崎岖不平的路面上前进。安第斯山脉在车窗外投下巨大的暗影,我的眼睛却看不见它们——在深夜里,人的直觉似乎比眼睛更为敏锐。孤独的山脉。孤独的星。如此孤独的高原的长夜。
拉丁美洲不是太平之地,长途巴士被拦路抢劫也并非罕见之事。所以每次上车前,铭基同学都会小心翼翼地把大额现金和银行卡藏在身上隐蔽的地方,然后在我俩的钱包里都放上一些掩人耳目的散钞和几张已经作废的银行卡,企图以此来糊弄劫匪。而备受恐惧煎熬的我往往一上车就开始焦虑,像有强迫症似地胡思乱想:如果途中真的遇到劫匪,我是否来得及先将包里的手提电脑藏到座位底下某个隐蔽的地方?我还常给铭基做心理建设:“相机和手提电脑,失去哪一个你比较能承受?”他一脸痛苦地看着我,半晌才几乎带着哭腔回答:“我……我都不能承受!”
多亏我们走运,这种噩梦并没有发生。不过有时我也会暗暗觉得好笑——游客们(包括我在内)总会担心抢劫、强奸、疟疾、飞机失事,或者光是听到“恐怖分子”这个词就会惊恐地取消整个行程,然而他们却可以毫不犹豫地跳上一辆破旧的巴士,把自己的性命完全交托给一个勇猛无比的会一连开上12个小时的危地马拉或是玻利维亚司机……
这是一片充满野性的土地。不得不说,它和我的想象相去甚远。虽然我并没有指望能像以往的短期旅行一样,穿着漂亮的衣服,住着舒服的旅店,到处品尝美食,在各个旅游胜地留下美美的照片,可也绝对没想到自己居然会被暴晒成一只烤虾,在大雨和瀑布中一边不停地摔倒一边徒步走到膝盖发抖,光天化日之下在一个塑料袋里大便,单凭一块木板从火山上滑下来,蹲在湖水中被当地人脱光衣服洗来洗去,被狂风吹倒跌落山崖,在海拔4000多米的矿井里当矿工,带着被亚马逊丛林沤出来的一身红疹到处找诊所哀求医生给我打针……有些经历就连现在回想起来都还会令我一边发抖一边觉得莫名其妙:我真的只是来旅游的,不是探险爱好者……
然而奇妙的是,在经历这些“磨难”的同时,我竟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放松。这趟旅行令我意识到每个人的天性里都有一些自然的、野性的东西,而“文明”的城市生活却往往扼杀了我们的这一部分。尽管我们看似健康正常,心底里却隐约知道自己是残缺不全的。在我们出没于高山与丛林,寻找水蟒或与野羊驼为伴的同时,朋友和同事仍然不时地发来邮件。很多人都会调侃地问: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回到‘真实的世界’?”可是,其实这就是真实的世界。不常接触血液和内脏的生活其实也像是在逃避现实。
拉丁美洲让我领悟到人类是多么的需要自然——不仅需要它所提供的资源,也需要它来培养我们的精神,抚慰我们的心灵。我终于意识到,自己此前以办公室为家的生活不仅仅是放弃了冒险的乐趣,六年的工作生涯中,平静和满足的感觉也早已离我远去。因为不“接地气”的生活终归是漏洞百出的。因为如果失去了与自然的联系,我们将永远无法找到平静。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这些现代城市人总是焦躁不安,总想出行,拼命消费以转移注意力,永远在追寻着我们注定无法得到的什么东西。我们其实正是在追寻那个失去的联系。而我也终于感受到它了——在青翠而寂静的崇山峻岭间,在充满生命能量的亚马逊,在放浪不羁的太平洋……心里的那头野兽在拉丁美洲的大山大水间纵情奔跑,我发觉自己身上欠缺的部分正在慢慢被填补起来。
在拉美之旅过半的时候,我还常常对未来感到焦虑: 你找到自我了吗?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了吗?一年后旅途结束打算找份什么样的工作……可是后来,随着某种变化悄然而缓慢地发生,不知从哪一天起,我忽然就不焦虑了。或许是因为铭基常向我灌输“车到山前必有路”的观点,或许是内心达到了某种平静,令我相信自己正在慢慢建立起重新“入世”的精神力量。
于我而言,达到内心平静的窍门其实是一种生活态度:不仅要满意于你所拥有的东西,还要满意于那些你并不拥有的东西。我是从拉丁美洲的人们身上领悟到这一点的。一路上我亲眼目睹了那么多的贫穷和不公,可人们仍以最大的乐观和热情投入生活,从容地在那里尽其性命之理。很多人也常常接触外国游客,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知道对方手机的价格是自己一年的收入,可他们并不因此生出戾气,照样心平气和,照样鼓盆而歌。我觉得这或许并非源于“富贵于我如浮云”的冲淡胸襟,而正是他们长期生活在自然中的结果。
生活在拉丁美洲神秘而壮阔、几乎具有威胁性的自然之中,他们拥有自然给予的智慧,明白自己不仅仅是此人此身,而是属于某个更广大的东西的一部分。英国作家阿兰·德波顿在《旅行的艺术》中说:如果这个世界不公平,或让人无法理解,那么壮阔的景致会提醒我们,世间本来就是如此,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从壮阔的山河中去了悟自身的局限是十分有效的,否则我们就有可能在日常生活的流变中感到焦虑和愤怒。不只是自然违抗我们,就连生活本身也是不堪忍受的重压。然而,自然界中广阔的空间却最充满善意和敬意地提示了我们所有超越我们的事物。如果我们用更长的时间与它们相伴,它们会帮助我们心服口服地接受那些无法理解而又令人苦恼的事物,并接受我们最终将化为尘土这一事实。
出发前我对生活有诸多不满,然而现在的我心中更多的是谦卑和感恩。我终于真正从心底里意识到自己是何等幸运——曾经拥有那份并不喜欢的工作是种幸运,抛下它周游列国也是一种幸运,能够得到父母的理解是一种幸运,漫长旅途上有爱人相伴更是幸运……而最最幸运的是:我们仍然健康,仍然好奇,仍然期待着接下来的亚洲之旅,也仍有信心将从旅行中获得的乐趣带入平淡的日常生活。
不需要再去纠结什么“寻找自我”或是“旅行的意义”了,很多时候它们都只是抽象的概念而已,而人们也并不总是清楚自己到底是在寻找些什么,就像他们常把“真爱”与欲望或对孤独的恐惧混为一谈一样。
是时候接受旅途能够带来的所有乐趣和挑战了,享受它们,而并不事先“算计”我能从中收获的东西,并且大笑、尖叫、流泪、思考……发自内心,越多越好——在每一个我有幸游历的、如此特别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