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利普岗(Pucon)的一家超市里,我和韩国女生佳映(是的,我们又在智利第五次相遇了……)像两根石柱一样直愣愣地杵在货架旁边,呆呆等待着铭基同学的出现。
本来是三个人一起出的门,说好了我和佳映先去超市,铭基去洗衣店拿衣服,之后再去超市会合。可是我和佳映在超市等了快一个小时,谈话内容已经由历任男友的性格跳到了朝韩半岛的前景,居然还是不见铭基的踪影。
我非常诧异,因为虽然不知道洗衣店的确切位置,可是普岗只是个乡下小镇,从洗衣店走到超市最多不过十几分钟。佳映小心翼翼地说:“怎么这么久都不来?是不是有点不对劲呀?”我自己也一头雾水:“可能……可能是他到洗衣店的时候衣服还没洗完,现在正在店里等待吧?”
实在不好意思让佳映陪着我一起干等,于是我让她先回去,自己留在超市再等一会儿。谁知这一等又是整整一个小时。我忘了洗衣店的地址,没法去找铭基,也不敢离开超市,总觉得他下一秒就会出现,而我们将错过彼此。此刻我最懊悔的就是没带手机,可是谁能料到在小镇上买个菜也会发生这种事?
作为小超市里唯一的亚洲人,我已经非常显眼地在入口附近转悠了近两个小时,引来无数当地人的疑惑目光和窃窃私语,连超市工作人员都走过来问我是否需要帮助。等待过程中我的情绪如坐过山车一般跌宕起伏,由诧异转为愤怒,从愤怒转为无奈,又由无奈转为恐慌——会不会是铭基出了什么意外?而一想到各种意外的可能性,我的脖子后面一阵冷风吹过,整个人从沸腾的泥浆池变成咝咝直冒寒气的冰湖。
终于,当我即将变成一块“望夫石”的时候,这样的煎熬到达了一个无法继续忍受的程度,我决定出去打探一下。可是刚准备走,忽然看见Alex同学(他和女友特地飞来智利和我们一起旅行几周)气喘吁吁迎面而来。他说铭基打电话给他,让他来超市找我,再带我去洗衣店。“到底怎么回事?”我问。可是Alex也摸不着头脑。
得知铭基无恙,我稍稍放心,可是更加疑惑了——莫非他被绑架了?可是……被一家洗衣店绑架?听起来实在荒唐。Alex和我一样困惑,满腹疑云的两个人于是一道向洗衣店狂奔而去。
一推开洗衣店的大门,看见铭基好端端地站在那里,我一团怒火从脚底直冲脑门,简直有冲动要挥老拳。可是再看第二眼——不对,这家伙面色铁青,明明是他放我鸽子,他自己却一脸怒容。再看看旁边,两位智利大妈站在那里,也是满脸的愁云惨雾。一看见我,她们开始比手画脚,一串串西班牙语连珠炮般向我袭来。
我立刻有种不祥的预感。
“衣服,”铭基沉着脸说,“衣服不见了。我们昨天拿来洗的衣服不见了。”
害怕的事情果然发生了。我在心里无声地尖叫。那可是整整一大包脏衣服啊!旅途中带的衣服本来就不多,这种损失简直有点无法承受,尤其是我们已经来到了物价昂贵的智利……
“怎么会不见了呢?你们有没有仔细找?”我问。
“到处都找过了。连每个洗衣机都打开看过……”
“会不会装错了袋,写了别人的名字?”我开始翻看起摆在架子上一袋袋已经洗好等人来拿的衣服。
他摇摇头:“都找过了。”
两位智利大妈把头探过来,一脸焦虑:“那些衣服……很贵吗?到底多少钱?”
“不是钱的问题!”铭基彻底恼了,“昨天才拿来洗的衣服,就在你们店里弄丢了。你们一定要给我们找回来!”
大妈们看起来简直要哭了。她们不会说英文,只是不停地叽里咕噜往外冒西班牙语,伴以激烈的身体语言。我没法完全听懂她们的意思,只听到不断重复的“唉哟天哪,怎么办?”和“我们店里第一次发生这种事啊,上帝啊怎么办?”
然后她们会再次发问:“你们的那些衣服贵不贵?多少钱?”
然后铭基会再次咆哮:“跟你说了不是钱的问题!……”
狭窄的店堂里,我们几个人就以这样的状态持续对峙着。房间变成了一口大锅,烹煮着几条愁肠。
“昨天收下我们那包脏衣服的大叔现在在哪儿?”我问铭基。
“刚才来过。可是他也不知道。他只管收,不管洗。”
“那负责洗衣服的人在哪里?”
铭基长叹一口气,我觉得他看起来也快要昏过去了。
“大妈说洗衣服的是个临时工,她们给他打了电话可是没人接,估计他人正在赌场,”铭基凄惶的脸上忽然浮现一缕恍惚的笑容,“大妈说他是个赌鬼,很不靠谱……”
我觉得脑子都快要爆炸了。那么是这个临时工偷走了我们的衣服?可是那些衣服也不是什么名牌货色,他偷来干嘛呢?
我们和智利大妈大眼瞪小眼,店堂里一片死寂。
我一筹莫展,只好在店里来回踱步,碰碰这个,翻翻那个,继续做着无望的搜索,一颗心不断地往下沉。
角落里有个不起眼的小柜子,被周围乱七八糟的东西挡住了一半。最上面的那一层没有我想找的东西。
可是下面还有一层。那里有个白色的塑料袋,从大小形状来看,里面很有可能是衣服。
更何况我看到了隐隐透出的熟悉的黑白条纹。
一片寂静里,我能听到自己忽然加剧的呼吸声。
“这个!”我大喊,用手指着那个塑料袋,“你们来看看这个!”
铭基如旋风般冲过来。他看看我,又看看那个袋子。
“好像是……”他一把将塑料袋拎出来,打开。
“我们的衣服!”我们俩同时大声欢呼。
两位大妈倒是呆住了,像是无法相信这突如其来的好运气。几秒钟后她们才反应过来,不断在胸前划着十字,口里直念叨着“感谢上帝!感谢上帝!”愁苦之色如同露水一般从她们的脸上消失了。
我却还是有点想不通。“可是,”我问铭基,“你不是说你们到处都找遍了吗?怎么居然发现不了?”
“的确找了……可是……”他讪讪的。
“你在这里待了快两个小时,到底在干什么啊?”
“跟大妈辩论啊……”他很委屈地说。
有的时候,我真的觉得男人完全是从另一个星球来的物种。他们也许能在森林中狩猎,懂得建造房屋,明白野生动物的习性,北极光的律动,星辰的轨道,但他们往往看不出女友发型的变化,不懂得一件条纹T恤与另一件条纹T恤的区别,也永远没有耐心去寻找隐藏在衣橱深处的那件蓝色衬衫。
我轻轻叹一口气,将视线投向两位智利大妈。她们的脸上仍然保持着那种“劫后余生”的狂喜,正在热火朝天地帮我们叠衣服。
“这些衣服到底有没有洗过?是干净的么?”我有点担心。
大妈拎起一件T恤来抖一抖,轻快地说:“干净的!干净的!”
她们将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重新放进塑料袋交给我们。大家挥手道别,口角春风,此前的睚眦之怨早已消融。一位大妈冲过来,像对待宠物狗一样亲昵地揉搓着铭基同学的面颊。
大概是觉得这样还不足以表达她的情感,大妈忽然从塑料袋里掏出一条铭基同学的内裤,放在自己脸上深深嗅了几下。
“干净的!干净的!”她高举着内裤,欢欣鼓舞地说。
真实本身就是美。
卑微的,受挫的,疯狂的,无情的,百内将它们统统拥抱着,
从不扬弃任何东西。
夕阳下,云雾里,冰川上,大雪中,
它向我们坦坦荡荡地展示着自己的美——整体即是美,
美从来都不是被包围在窄圈里的漂亮而脆弱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