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秘鲁的马丘比丘,玻利维亚的Salar de Uyuni(乌尤尼盐湖)是此趟南美之行我最期待的地方。事情是这样的:很久很久以前,在我贫瘠无聊的中学生涯中,一次课间十分钟休息,我和一位同学聊起各自心目中的旅行“圣地”,说到“玻利维亚的乌尤尼盐湖”时,我的这位同学眼里忽然“噌”一下燃起了兴奋狂热的火苗。可惜他对牛弹琴,当时的我一边“咔嚓咔嚓”地啃着一包小浣熊干脆面,一边一脸蠢相地问:“尤乌尼……是什么东西啊?”
“是乌尤尼!”他抓狂地咆哮。
当得知我从来没有听过“乌尤尼”这个名字,对那盐湖的绝世美景也闻所未闻,我的这位知识渊博的同学大惊失色,整个人后退一步,满脸都是不可置信。在那一刻,我嚼着面饼忙里偷闲地想:任何能够导致一个人做出那种反应的东西——不管它是“乌尤尼”还是“尤乌尼” ——大概都是值得一去的……吧?
那时的我完全没有料到,小浣熊干脆面居然在短短几年后便几乎绝迹于江湖,而乌尤尼盐湖自从被日本NHK的纪录片冠以“天空之镜”的美称后便开始拥有无数粉丝,成为很多人心目中的圣地。更没有想到的是:长大后的我竟然真的来到了这个我始终无法记清全名的地方。
既然不太可能自己前往盐湖,旅行社的选择就变得至关重要。然而这是一项无比艰难的任务——是的,城里有无数家旅行社,问题是它们全都一样的烂。连旅行指南书都没有列出推荐的旅行社,网络论坛上也永远充斥着各种警告和恐怖故事:醉醺醺的司机,破旧的吉普车,车子抛锚,翻车而导致乘客死亡,糟糕的食物,不尊重盐湖纯净的环境……
玻利维亚,乌尤尼盐湖的旱季留下一层以盐为主的矿物硬壳,宛如一片耀眼的白色沙漠与天相连,另有一种令人窒息的美感。
在拉巴斯遇见两位已经去过盐湖的荷兰游客,提起那三天的行程,都忍不住摇头叹气,脸上尤有余怖:“我们的司机一直在喝酒,有一段路他真的睡着了,还好旁边的乘客立刻握住了方向盘!要不然…………旅行社承诺我们说会配备英语导游,结果什么也没有……一路上司机也根本不做讲解,只是偶尔会指着窗外轻描淡写地说:‘上个月有四位德国游客死在这里……’”
我和铭基花了很多时间来研究论坛上的帖子,试图总结出较好和较差的几家旅行社,结果完全不得要领,看来只能碰运气了。
一早背着包来到我们选择的那家旅行社门口等待出发,意料中的事还是不可避免地发生了。旅行社承诺我们的英语导游完全不见踪影,负责人一脸无赖地说:“司机就是导游嘛……不,他不会说英语……不过你们不是会说西班牙语么!……都是自然风景,用不着什么高深的西班牙语……好了好了,退还给你们50块钱总行了吧?”
玻利维亚,乌尤尼盐湖最吸引的地方还是能够拍出一些“空间错乱”的奇怪照片。由于远近12000平方公里内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作为参照物,很容易用“近大远小”的方式拍出给人以错觉的好玩照片。
不仅如此,他们还把旅行团和其他公司的团合并以多凑人数。游客们自然勃然大怒,可是肉在砧上,吵吵嚷嚷好一阵子,最后也不得不接受了这一现实。
除了我和铭基,同一辆车上还有一对美国夫妇马克和莫莉,以及两位阿根廷男士马赛罗和法昆多。马克和莫莉是中学教师,和我们一样辞职旅行一年;马赛罗和法昆多则是来自阿根廷的演员,不知为什么决定离开演艺圈“无限期”地四处流浪。车上的六个人都是不折不扣的无业游民,距离感不知不觉被拉近几分。可是马赛罗和法昆多不谙英文,大家只好用西班牙语交流,配以夸张的身体语言,生涩笨拙却也居然可以沟通。
我们的第一站是乌尤尼城郊的“火车墓地”。还没有到达与世隔绝的盐湖,乌尤尼这个破败荒凉、人烟稀少的小镇本身就给人一种被历史所遗弃的感觉。可是谁能想到,它也曾经是个繁华的铁路枢纽,连接着玻利维亚的煤矿和太平洋的港口。然而随着矿藏的枯竭,由英国人建造的这些火车也渐渐停止了运行。若是放在其他国家,很可能早已将这些旧列车移走,或是当作废品卖掉,又或者以它们为主题建造一个博物馆,可玻利维亚人却只是不管不顾地将它们遗弃在那里,形成了一个怪诞的火车墓地。
这是玻利维亚的第一批机车,它们拖着生锈的躯体静坐在刺眼的阳光下,本身就像是一件散发着残酷美感的艺术品。当地人在它们身上写写画画,外国游客则像猴子一样爬上爬下,钻进钻出,幻想自己是十九世纪末的火车司机。我爬上车顶,坐在上面打量四周一望无际的白茫茫大地,忽然有置身电影《燕尾蝶》的感觉。
离开火车墓地后,没多久我们就抵达了盐湖。说是盐湖,其实用“盐碱平原”这个词更为准确。这片平原是一个名为Lago Minchin的史前盐湖的一部分,史前盐湖干涸以后,还留存下一些季节性的盐水坑和几个盐碱洼地,其中就包括乌尤尼盐湖(Salar de Uyuni)。
很多人一提起乌尤尼盐湖就说是“天空之镜”,大概是因为日本人拍的那个著名的纪录片——雨季的盐碱平原被雨水注满,形成一个浅湖,湖面宛如一面平坦的大镜子,天空白云都投影在水面上,大地宛如天空的倒影,水天一色,无与伦比。人人都想看“天空之镜”,然而雨季时道路可能变成泥泞不堪的沼泽地,交通非常困难,还经常会有冰雹和大雪侵袭,我们的司机也说雨季时若是积水太深,车辆行驶十分危险,即便能够出团,也常会因为水深而无法下车拍照,很多精彩的景点更是无法抵达。总之这“天空之镜”的美景堪称一期一会,对于大部分行程匆匆的游客来说更是考验运气。很多摄影师干脆就于雨季长期在镇上“蹲点”,一等到雨过天晴而水面尚浅的时候立刻雇车出发拍摄美景。
因为现在是旱季,我们没有看到“天空之镜”。然而此时“湖水”干涸,留下一层以盐为主的矿物硬壳,宛如一片耀眼的白色沙漠与天相连,另有一种令人窒息的美感。
住在乌尤尼这个偏僻荒凉的地方,当地人所拥有的物质享受十分有限,无论是互联网还是大商场对他们来说都是奢侈品,不过有一样东西是他们永远不会缺乏的,那就是盐。由于乌尤尼盐湖是天然的盐田,当地居民盛行采盐,他们常常堆砌出许多像小金字塔一样的盐丘来曝晒干燥。这些粗盐除了被送往附近的精制工厂加工之外,也有部分拿来作为建造房屋的材料。
盐湖中有个名为“鱼岛”(Isla de Pescadores)的小岛,是大多数旅行团横穿盐湖的中途休息站。这个小岛上长满了仙人掌,那些仙人掌高大得令人崩溃,一时间会让人产生幻觉,以为自己是吃了变小药的爱丽丝,正在梦游奇幻境。
然而这里可不就是奇幻境?作为地球上最平坦的地区之一,乌尤尼盐湖是个不折不扣的地质奇迹,这里没有山峰、丘陵、阴影、植被或是任何形式的洼地,据说连在太空中都能一眼看到这里。由于在一个面积如此巨大的地方缺乏视觉参照点,一个人的空间感注定变得扭曲。有时我看见“不远处”的山脉,觉得肯定在步行距离之内,然而这里的环境欺骗了眼睛,实际距离很可能是目测的几十倍。
对于游客来说,乌尤尼盐湖最吸引人的地方还是能够拍出一些“空间错乱”的奇怪照片。由于远近12000平方公里内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作为参照物,很容易用“近大远小”的方式拍出给人以错觉的好玩照片。说起来真是有点肤浅,在一个如此奇异的地球角落,大家却懒得学习地理知识,一心只想疯狂拍照。可是当然,我们也加入了这些疯子的行列……
一时间,盐湖上出现了许多举止怪异的人。不是整个人趴在地上按动快门,就是站在远处摆出种种匪夷所思的姿势。大家互相交换道具轮流拍摄,什么玩具恐龙、薯片罐、模型汽车、水壶、项链、苹果……连放在包里被压烂的香蕉也不放过。拍出来的照片也是创意多多:抬起脚将同伴们踩在脚下,被恐龙追逐,走进薯片罐,背靠着水壶,合力推动苹果,站在“香蕉船”上……我们的司机(兼导游)肯定已经领教过无数游客的此类白痴行为,可是眼下还是看得直乐,还不时跑来充当导演和摄影师,指导大家精益求精。
玻利维亚的尤尼盐湖,盐“湖”上有一个长满了仙人掌的“岛”
拍完照后,司机让我们在盐湖上步行半个小时,他自己先把车开到前面等我们。还好有同伴,还好只是半个小时,若是我自己一个人在这片白色沙漠上步行一整天,大概会恐惧崩溃得大哭吧。这里根本不像是地球,周围一个活物也没有,万籁俱寂,安静得令人心慌。四面八方都看不见尽头,完全丧失了方向感,有种永远也无法走出去的感觉,又因为是白色,比撒哈拉沙漠还要冷酷无情。人在这里很容易发疯,更容易产生“看破红尘”的心情,我发觉自己在自言自语:“……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马赛罗和法昆多一开始还在兴高采烈地边走边拍视频,走到一半忽然不约而同地躺了下来。他们身体呈“大”字形,头枕白盐,面朝烈日,可是一脸享受的神情。“干嘛呢你们?”我忍不住问。马赛罗故作严肃状:“嘘——我们正在跟Pachamama聊天……”(Pachamama是印第安原住民所信奉的大地之母)。我点点头。说真的,此刻就算是Pachamama破土而出,抑或是上帝本人朝我迎面走来,我也丝毫不会感到讶异。
驱车前往今晚住所的路上,望着太阳慢慢沉入山的后面,我的心里忽然涌上一阵淡淡的伤感——期待了那么久的盐湖奇幻之旅在第一天就结束了……那时的我并不知道,接下来的旅途中还有多少不可思议的美景正在等待着我们。
晚上住在一座全部以盐打造的盐旅馆,所有的屋顶、墙壁、桌椅、床铺、装饰品等等都是用盐做的。听说所有的盐旅馆都有条不成文的规定“不准舔墙”,但是幼稚的我还是忍不住舔了舔桌子——当然是咸的。相信我,住在这里绝对没有听起来那么梦幻,我们的背包放在地上,瞬间就被蹭上一层白盐,怎么掸都掸不掉,相当令人抓狂。
本已做好心理准备,三天的旅程都没有条件洗澡。谁知这不毛之地也与时俱进,老板说只要付10块钱就可以洗个淋浴(虽然整间旅馆只有一个淋浴喷头)。我本打算吃完晚饭再洗,可那说是七点就开始的晚餐居然到了八点半还没来。眼看九点就要断水断电,而淋浴间门口还在大排长龙,我实在忍不住,只好暂时放弃晚餐,抓了条毛巾冲去加入等待淋浴的队伍。洗完澡出来再冲回餐桌狼吞虎咽地解决掉晚饭——如果香肠炒薯条也能算作“晚饭”的话。大家都不明白何以准备质量如此低劣的食物也要花上足足两个半小时……
大家刚刚钻进吉普车,司机大叔就一脸严肃地开始指责我们,说我们没有时间观念,说好了几点几分出发,却集体迟到整整十分钟,这种行为十分恶劣,会导致后面行程的延误云云……六个人像小学生一样垂着头听训话,脸上却都写满了不服气。莫莉用英语小声嘟囔:“那昨天晚上那么晚开饭又怎么说?”我也觉得这事有点扯:不是说顾客是上帝嘛?上帝迟到个十分钟也要被这样教训?批评的时候语气礼貌婉转一点会死啊?
实在压不下心里的火,我忍不住用我那蹩脚的西班牙语对司机说:“这样吧,如果我们今晚能按时吃上晚饭,明天一早一定按时出发。”话音刚落,马赛罗已经在前座笑到打滚,法昆多默默地在椅子背后竖起大拇指。而那司机大叔也真是一条好汉,居然不以为忤,反而笑着说“一言为定”。
车子向西南方行驶,穿越玻利维亚最不发达的角落,快要接近智利的边境。一路上当真是“风景荒凉客路穷”,灌木、黄沙和偶尔出现的野羊驼是我们仅有的同伴。很快我们就到达了Chiguana沙漠。即便是在沙漠之中,可看的东西倒也不少。我们的吉普车在一组形状不规则的火山熔岩前停了下来,远处正是它的创造者——仍处于半活跃状态的Ollague火山,一缕青烟正自半山腰袅袅飘向天空。熔岩附近还有一堆鲜绿色的巨大蘑菇状物体,大概是某种苔藓。
继续前行,安第斯山脉是天地间永恒的布景,却又不断地变化着向我们展现出新的层面。在车上的大部分时间里,我只是默默无言地盯着窗外。虽然不如昨天看到的盐湖那般奇特,这一带的风景却有一种荒凉而孤独的壮阔,几乎令人心碎。除了偶尔驶过的一两辆载满游客的吉普车,我们完全是孤独的。无论玻利维亚将来发展到何等程度,我还是很难想象会有任何人愿意迁徙到这个地区。写《瓦尔登湖》的梭罗总是以陶醉的语气说他喜欢在大自然中独处,他认为对于生活在大自然之中的人们来说,永远没有绝望的时候。我真想把他拉到这里生活几个月,看看他还喜不喜欢独处,还有没有绝望的时刻。
驶出沙漠后,迎接我们的是几个小湖泊,以及栖息在湖上的火烈鸟。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看到火烈鸟,完全为它们优雅的风姿所倾倒。这些美丽的鸟儿成群结队地在浅水区和湖畔漫步觅食,交颈嬉戏,形成了一片粉色的云霞。它们的羽毛是深浅不一的粉红色,愈到尾端愈是鲜明艳丽,像是点燃了一朵火焰。两条长腿颜色更深,行走起来身姿曼妙,宛如高明的舞蹈家正在湖面起舞。有时它们轻轻舒展双翅,可以看到翅膀的边缘是整齐的一圈黑色,与身体上那些深深浅浅的粉红色相映衬,像是精心打造的一袭羽衣,真是美丽不可方物,令我想起起源于我的家乡江西的那个“羽衣仙女”的神话传说。自从昨天开始了这盐湖之旅,一路上见到的风景都太过原始野性,眼下这些粉红色的火烈鸟终于为这方粗犷的天地带来了一丝阴柔之美。
远方是连绵雪山,旁边是湖光鸟影,我们就在如此“奢侈”的环境下就地享用午餐。美中不足的是湖边狂风大作,饭菜全部变得冰冷。饭后司机叫大家上车,马赛罗和法昆多却坐在湖边的沙地上久久眺望湖水和火烈鸟,舍不得离去。看着他们的背影,我和铭基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同是阿根廷人的切· 格瓦拉和格兰纳多。我不知道马赛罗和法昆多(他们应该不是好基友)为什么放着好好的演员不做,却要沿着切·格瓦拉他们当年的道路从家乡一路往北旅行,可我相信当他们再次踏上家乡的土地时,不会再是原来的自己。
切·格瓦拉永远是我心中的英雄。作为一个平凡懦弱的小人物,我永远也无法像他那样放弃原本优渥的生活,揭竿而起引领革命,将余生连同生命一道奉献给自己的理想。可是他的《摩托日记》却给了我另一种启示——即便没有像他一样投身伟大的事业,但我们绝对也有为自己生命做决定的勇敢时刻。用力做梦,努力付出,我们每一个人都可以是自己的英雄。
整个下午我们都在穿越沙漠,途中还见到了那个著名的风化岩层“石之树”(Arbol de Piedra),形状真像一棵树。可是“树冠”那么大,“树干”又那么窄,我觉得整个石头翻倒过来的那一天也不会太遥远了。不过在这种天长地久的地方,一百年也就是一瞬间。
进入一个国家保护区后,我们的吉普车在一片高地上停了下来。一推开车门,我就看见了那最最不可思议的景象。
我闭上眼睛,再睁开。它还在那里。
红色的湖泊!
近处的深蓝色湖水从某一处开始陡然变为鲜艳的红色,并一直延伸至远方,简直像被施了魔法一般。红色的湖水中又有很多纯白的硼砂岛屿,看起来像是正在慢慢融化的小冰川。湖上那星星点点的粉红色同样是成群结队在此觅食的火烈鸟。加上远处作为背景的灰色安第斯山脉,整个红湖(Laguna Colorada)完全是风景画家最狂野的梦想。
我曾见过火烧云在水中的倒影。那同样是一片红色的湖水,可是红得太过金光灿烂,比不上眼前这红湖水的神秘静谧。我们一行人全部张口结舌地站在那里,呆呆地注视着这举世罕见的奇迹。风大得要命,简直要把人的头都吹下来,可是没有人挪动一下。过了很久,马克忽然迎着风用西班牙语大声吼道:“Esto es loco!”(This is crazy!),我也不由自主地朝他吼道:“Loco!”我们俩的脸上大概都是神经病一样的表情。
玻利维亚,传说中的世界上最高的温泉(Termas de Polques)头顶旭日初升,天空幽蓝,远处的山脉默默无言,世界就像佛陀一般沉静。温泉周围的土地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冰雪,乳白的水汽仿佛云朵般漫卷在池水上空,将这一切编织成一个空灵的美梦
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笔下的国王对诗人说:“我年轻的时候曾向西方航行。在一个岛上,我看到银的猎犬咬死金的野猪。在另一个岛上,我们闻到魔苹果的香味肚子就饱了。在一个岛上,我见到火焰的城墙。在一个最远的岛上,有一个通天河,河里有鱼,河上有船……”博尔赫斯以及其他许多拉丁美洲作家的作品总是令我有种“开天眼”的感觉,我一直不明白是什么巫术使得他们具有如此离经叛道又悠远阔大的想象力。直到来到拉丁美洲之后我才明白过来——这根本就是一片魔幻的土地,这里的一切现实都远远超过我们平庸的想象。也许年老的时候我也可以这样对我的孙儿们说:我年轻的时候曾在拉丁美洲大陆旅行,看见过热带雨林之中被金刚鹦鹉包围的雄伟金字塔,爬上了顶部像桌子一样大而平坦的高山,在雪山丛林之间走了四天才来到那座失落百年的天空之城。女人们穿着裙子摔跤,亚马逊的老鼠比猪还大,人们用芦苇做成一个岛并世世代代在上面隐居。我在海拔4000多米的矿井里看见相貌狰狞的魔鬼提欧,驱车穿越只有上帝才配居住的一望无际的纯白盐田,在世界尽头般的沙漠里遇见一个如红宝石那般明艳的湖泊……
玻利维亚,红色的湖泊!近处的深蓝色湖水从某一处开始陡然变为鲜艳的红色,并一直延伸至远方,简直像被施了魔法似的。红色的湖水中又有很多纯白的硼砂岛屿,看起来像是正在慢慢融化的小冰川。湖上那星星点点的粉红色同样是成群结队在此觅食的火烈鸟。加上远处作为背景的灰色的安第斯山脉,整个红湖(Laguna Colorada)完全是风景画家最狂野的梦想。
是的,我觉得不枉此生。
红湖边有个小房子,里面摆放着些资料图片,向游客们介绍火烈鸟的种类和习性。之前在湖边午餐时,司机大叔告诉我们说,火烈鸟是因为吃了红色的小鱼小虾,羽毛才会变成红色。当时我们都狂笑不止,以为他是在说笑。因为大叔这人总爱一本正经地开玩笑——午饭明明是鸡腿,他却严肃地说那是火烈鸟的腿:“火烈鸟是红色的,所以吃掉它以后你们也会变成红色哦……”
看到资料以后,我和铭基面面相觑,原来司机大叔并不总是在骗人——原来火烈鸟的红色真的来自小鱼小虾、藻类和浮游生物!由于这些东西中含有虾青素,这种红色素的确可以使火烈鸟原本洁白的羽毛变得粉红。而至于红色的湖水,是因为一些红色的沉积物和藻类在湖中的映衬,再加上湖水中富含钠、镁、硼砂和石膏等物质,一些浮游生物得到了很好的生长,使得整个湖水被染上了红色。
世界太过神奇,在它面前你永远是个白痴。旅途中我总是想起伍迪·艾伦那句话:我为人们想要“了解”宇宙而感到吃惊,你在唐人街迷了路都难办得很哪。
晚上的住所比昨天的更差,而且一个团的人统统挤在一间房里。入夜后天气非常冷,我和铭基都哆嗦着从背囊里刨出了羽绒服穿上。这里海拔太高,法昆多的高原反应十分严重,可是演员就是演员,病成那样,他还是勉强支撑着坐在那里说笑话来娱乐大家。莫莉躺在睡袋里用头灯看小说,马克坐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弹着他的宝贝吉他。我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脑海里那片红色湖水怎么也挥之不去。我从未想到此行令我印象最深的会是一个有粉红色美丽鸟儿徜徉其中的红湖,but there you have it.
盐湖之旅的最后一天。游览完今天的景点之后,其他四位团友将会驱车返回乌尤尼,而我和铭基则直接越过边境告别玻利维亚进入智利。从这里返回乌尤尼是一段极其漫长的旅程,为了赶路,我们被告知凌晨四点一刻就要出发,当真是星月兼程。
我最怕和人抢卫生间,所以3点半就咬着牙起了床。凌晨时分在天寒地冻的高原摸黑洗漱真的需要无比强大的意志力啊。而且除了洗漱,我们还要在里面换上泳衣,因为今天的活动中有一项便是泡户外温泉——但是此刻冷得发抖的我完全无法想象这种疯狂的行为。
大家都穿上了自己最厚的衣服,在四点一刻之前就全部各就各位。司机大叔对我们刮目相看,非常满意。
吉普车在黑暗中行驶,直到我们抵达一个间歇泉盆地。一大早我的头脑还处于休眠状态,所以一眼看到满天的烟雾和蒸汽,真是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顿时瞌睡全无。眼前这一切也完全是我从未见过的景象——自从踏上玻利维亚这片原始神秘的土地,我经历了数不清的人生中的“第一次”,无论是视觉刺激还是心灵震撼都多到有点难以承受……
一个个硫磺喷气坑像是地表的排气管一样朝天空用力喷出蒸汽,沸腾的泥浆池正在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泡,时不时有泥巴飞溅起来,像是诸魔在池中蠢蠢欲动。整个盆地烟雾弥漫,喷气坑的怒吼声响彻这荒芜的天地间。我完全看呆了,这里究竟是地狱的入口,还是外星人的战场?
马赛罗一边对着那些冒泡的泥浆池狂拍视频,一边口里念念有词。我走过去,他做一个用勺子搅动大锅的动作,脸上笑嘻嘻:“Pachamama正在煮饭哦……”我为之绝倒,这里还真像Pachamama的厨房,只是气味不对——那一股硫磺的臭鸡蛋味儿哦!是的,惊人的不仅仅是景色,几十个喷气孔同时排出的臭味也同样震撼人心。
在间歇泉盆地逗留的时间里,所有人都是一边小心翼翼地跑来跑去(任何湿润和破碎的土块都十分危险),一边撕心裂肺地大喊“冷死了”。日出前的高原真的太冷了!那种令人心悸的寒冷令我回想起2008年冬天在西藏前往扎耶巴寺的旅途。大家像疯子一样哆嗦着大呼小叫地跑回车里,莫莉说:“对不起各位,我知道这样很不雅,但是我实在冷得受不了了……”她忽然脱掉鞋子,把脚放在座位上,开始用双手拼命摩搓起脚趾来。经她这么一提醒,我突然也感到脚趾已经冻得像一团冰,就快要脱离我的身体。
太阳在地平线上缓缓升起的时候,大家谁都没有说话。那金色的光晕轮番点亮了每个人的脸,海拔五千米的日出无比寂寞却奇迹般的抚慰人心。这一刻,全世界都是高原大漠的清晨。
伴随着日出,我们来到了那个传说中的世界上最高的温泉(Termas de Polques)。坐在车里看它第一眼,心脏就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我知道我又再一次地遇上了那种几乎让人无法承受的极致美景。我舍不得再看它,想将第一眼的震撼保存在脑海里细细品味一番,于是先去旁边的餐厅吃了早饭。因为外面实在是天寒地冻,餐厅里的所有游客都在讨论同样的话题: 到底要不要去泡温泉?要有多大的勇气才能在零下的气温里脱掉衣服走入水中?你敢不敢?
更令我担心的其实还是身上的红疹。离开波托西前我实在痒得撕心裂肺忍无可忍,到处寻医问药未果,最后只得央求一间小诊所的医生给我打了一针。这几天好不容易平复了一些,现在又去泡温泉会不会加重症状呢?
我非常非常的犹豫。整个吃饭的过程中我都在打退堂鼓,可是吃完饭后来到温泉池边,我忽然就改变了主意。
因为眼前实在是不折不扣的最最原始的仙境。我不知道“原始”和“仙境”这两个词是如何凑到一起的,可这就是我那一刻最真实的感受。头顶旭日初升,天空幽蓝,远处的山脉默默无言,世界像佛陀一般沉静,和时间一样古老。温泉周围的土地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冰雪,乳白的水汽仿佛云朵般漫卷在池水上空,将这一切编织成一个空灵的美梦。
我知道这是一生中或许只有一次的机会,实在不甘心与这一期一会的美失之交臂。于是我就在池边脱下衣服走进梦中。那短短的十几秒钟像是电影高潮前的鼓点配乐——咚,咚,咚。我朝着那团乳白色的云雾走去,全身的肌肤都在呼吸着潮湿的空气和冷冽的风。我下去了。我将整个身体慢慢浸入那温热的池水中,长长吐出一口气,每一个毛孔都苏醒过来。那一刻我觉得眼角湿润,不知是热泪还是水汽。
在面对天地间的极致美景时,为什么我会有一种想哭的冲动?或许是因为自然的神圣能够激发出人隐藏在内心最深处的宗教情怀,即便是没有宗教信仰的人在自然面前也会忍不住发出“造化钟神秀”的感叹。我记得有人分析过艺术与宗教的关系,说艺术家们能把自然当人看,能化无情为有情,这便是“物我一体”的境界。而更进一步,便是“万法从心”、“诸相非相”的佛教真谛了。我想无论是艺术还是自然,美的最高点都是与宗教相通的。
有些旅行团的人因为怕冷而没有下水,我们团的六个人倒是在池中会合了。法昆多的高原反应仍未见好,却还是抵不过这35度露天温泉的诱惑。其实下来容易上去难,在温泉中浸泡了45分钟,整个身体都暖融融的,要在这个时候上岸回到冰冷的现实,实在是一种酷刑。更惨的是这里没有更衣室,更衣的全部过程都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进行,绝对是一项巨大的挑战,尤其是对于女性来说。我心一横上了岸,寒气瞬间侵袭,宛如无数根钢针扎进身体。我一边咬紧牙关忍耐,一边在铭基同学的帮助下手忙脚乱地用毛巾遮挡着脱下湿泳衣,换回原来的衣服。
有了这露天温泉的珠玉在前,后面的景点都变得有点鸡肋:又一个沙漠——萨尔瓦多·达利沙漠,景色与这位西班牙画家的某些作品有些相似;又一个湖泊——绿湖(Laguna Verde),湖中的矿物质使得湖水像翡翠一样碧绿。一路上依然是荒山大漠杳无人烟。我觉得只有一个人能在这种环境下出现并且不令我感到突兀,那就是孔子曾经在泰山遇见的荣启期,只是他身上裹着的鹿皮恐怕要换成野羊驼皮了。
玻利维亚和智利的边境就在Ollague火山的山口(南美国家之间总有这种浪漫得不切实际的边境,比如秘鲁和玻利维亚之间的的的喀喀湖),过了边境一路下山后便能到达智利的沙漠小镇San Pedro de Atacama。我们就在边境和司机及团友挥手道别。我打量着四周的环境,心想这可真是“青山白水,后会有期”了。
这短短三天的旅程并不能算是轻松舒适,食宿都相当简陋,而且从头到脚都被风沙弄得脏兮兮。可是有什么关系呢?我从来没有见过以如此高密度出现的震撼风景,好像重磅炸弹般一颗接一颗炸在人的心里。虽然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万物有成理而不说,然而天地间的风景的确可以感化一个人的心灵,我会好好珍藏它们曾经给予我的感动,在以后的每一个伤怀日、寂寥时、奈何天,拿出来填补心上的缺口。
“衣服”,铭基沉着脸说,“衣服不见了。
我们昨天拿来洗的衣服不见了。”
狭窄的店堂里,我们几个人就以这样的状态持续对峙着。
房间变成了一口大锅,烹煮着几条愁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