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吉诃德》这本书里有一个细节:为了解除附在杜尔西内亚身上的魔法,堂·吉诃德让仆人桑丘自己鞭打自己。他对桑丘说:“你这本是件功德无量的事,我即使把威尼斯的财宝和波托西的矿藏全都给你也不为过。”
那是我第一次留意到这个名字。大名鼎鼎的威尼斯谁人不知,可是“波托西”又是何方神圣?
怀着巨大的好奇去查资料,有心理准备却还是大吃一惊——这座全世界最高的城市竟曾拥有过如此辉煌!由于在此地的Cerro Rico山上发现了银矿,17世纪中叶的波托西已经拥有16万居民,是世界上最大、最富庶的城市之一。这里出产的银矿占世界总产量的一半,据说西班牙从波托西得到的矿藏足够架起一座从此地通向大洋彼岸西班牙本土的银桥。而到了18世纪末期,城内的街道以银砖铺砌,连马掌都由白银制成,贵族们在波托西的生活方式简直可以媲美住在凡尔赛宫的路易十四。对于西班牙来说,波托西不仅仅是个奢华堕落的天堂,更是一棵长满银叶的摇钱树——上万吨的白银被用来偿还所欠邻国债务,甚至因此供养了整个欧洲的工业成长和经济发展。很多白银甚至辗转流落到了中国——或许是为了负担大英帝国对茶叶、丝绸和瓷器的新爱好?
当然,这只是硬币美丽的那一面。采矿是极其危险和辛苦的劳动,因此西班牙殖民者强行“征召”印第安原住民和从非洲运来的黑人奴隶来为他们工作。一旦进入矿井,这些劳动力们往往需要在里面劳作、吃饭、睡觉长达两三个月的时间。大多数非洲奴隶因为身体无法承受波托西4000多米的海拔和矿井里的压力,六个月内就葬身井中。据说总共大约有八百万工人因为矿井事故、高强度劳动、饥饿、水银中毒和矽肺病而死去。讽刺的是,死在地下的人越多,地上的城市就越金碧辉煌。
波托西的历史是一部苦涩的传奇。到了19世纪初,波托西的银矿已经濒于枯竭,这座城市也因此萎缩,渐渐繁华不再,无人问津。西班牙人撤走了,走的时候用小笤帚将五千个矿井扫得干干净净,一点儿银渣也没剩下。不幸中的万幸是,就在大家都以为波托西即将沦落为死城的时候,人们发现了山中的锡矿也具有开采价值,这座城市的生命也因此得以延续。
可是锡矿的价值自然无法与白银相比,波托西用银砖铺道的好日子是一去不返了。这里的人们与衰亡的Cerro Rico山同进退共命运,如今的波托西是玻利维亚最贫穷的城市之一,而玻利维亚本身又是南美洲最贫穷的国家。当我们来到波托西的时候,看到的只是一座衰落破败的城市,广场周围的殖民建筑在背后红色矿山的巨大阴影下显得无比苍凉。
在波托西城里的每一个角度都能看到Cerro Rico。当我们走近这座山,才发现它已经体无完肤——无数矿井在它身上打出一个个血洞,布满灰尘的矿车道在它脸上刻下一道道疤痕。人们都称它为“吃人的山”,我觉得简直荒唐可笑。明明是人类把这座山吃得只余一具白骨,山上的每一处伤痕分明都在控诉人类的贪婪。铭基同学被眼前的景象深深震撼,他愤怒地挥动手臂:“干脆把整个山炸平不是更好?!一了百了!”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今天此地仍有大约8000名矿工在各个小型合作社工作,寻找大山深处所剩不多的矿藏。他们不再是奴隶,然而矿井中极度恶劣的工作条件与几百年前相比几乎无甚分别——工作方式仍然是中世纪式的,安全装备也几近于无,唯一的改善是他们现在不用再和有毒的水银打交道了。2005年有一部赢得多项大奖的纪录片Devil\'s miner(《魔鬼的银矿》)便是对波托西矿工生活的诚实记录。
波托西的矿井是全世界仅有可供游客参观的仍在生产运作的矿井之一。旅游指南书警告读者说这项参观活动费时费力,对身心都是严酷的挑战,尤其不推荐有幽闭恐惧症的人或哮喘病患者做这样的旅行。可我来自一个世界矿井事故发生最频繁的国家,常常为各种事故新闻和被掩盖的消息震惊心痛,因此一直以来都希望能够亲身体验这个黑暗的地下世界。事实上,我们正是抱着这个目的来到了波托西。
在一间简陋的小棚屋里,我们换上了工作服和长筒胶靴,戴上头盔和头灯。意料之中的衣不称身,而且出奇的冷——工作服下面只穿一件T恤,因为导游Pablo说一会儿在矿井中会热到令人窒息。
换好衣服后我们先到矿工的街头市场为矿工们买点礼物。据说矿工们总是非常期待游客们带来的这些礼物,这也是他们对于游客来访并不反感的原因之一。摆在小摊上可供选择的礼物不仅有古柯叶、烟、酒、饮料,还包括炸药和导火索(!)。我疑心这里是南美洲唯一可以在大街上买到炸药的地方。更令我眼珠都差点掉下来的是一瓶酒精含量为96度的酒!我狐疑地看着Pablo——如果这玩意儿能喝,那是不是洗甲水也可以喝了?
Pablo说今天是星期五,送酒给矿工们比较合适。所以最后我们买了古柯叶、香烟、一瓶96度的酒、十罐啤酒和一大瓶可口可乐。其中古柯叶简直是一项神物,矿工们没有它简直不行——他们一天在矿井中工作超过十小时,而井中岩石内壁上遍布的有毒化学物迫使他们尽量避免吃东西以防中毒。在这十几个小时中,他们唯有不断咀嚼古柯叶,用古柯叶中轻微的刺激作用降低饥饿感和高海拔引起的不适。
古柯叶是大自然赐予这些高山居民的礼物,也是玻利维亚和秘鲁原住民日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东西。从秘鲁开始,连我和铭基都爱上了古柯茶,因为它既提神又解乏,还能补充体力,减轻高原反应。可是说到古柯叶,又是一部原住民血泪史,简直可以写一篇论文。我就简单说说吧:最初当西班牙殖民者试图让这里的原住民改信天主教时,教会将古柯叶视为这一过程中的“绊脚石”,一度想除之而后快,直到殖民者发现古柯叶的妙用——咀嚼这些神奇的绿色叶子竟能使原住民在矿井中持续工作16个小时!一旦西班牙教会意识到古柯叶对自己人有利,他们立刻决定全面掌控这些叶子,再将它们卖给当地原住民,并在其上附加了10% 的税,这些税款自然是直接进入了教会的荷包。
近些年来,美国指控古柯叶是导致古柯碱(可卡因)泛滥的原因,一直想封杀它,并提出了“零古柯叶”计划。然而虽然古柯叶是古柯碱的原料,但在提炼之前却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东西。咀嚼古柯叶既不会使人上瘾,也不会危害身体。遍销全球的可口可乐一开始时就含有古柯原料成分,也因此得名。既然古柯叶不是毒品,玻利维亚自然坚决反对禁止种植,更何况种植古柯叶乃是原住民的经济命脉,怎能随意打击?至于禁毒,最应打击的难道不是国际毒枭和其在美洲的贩毒路线?禁止未经提炼的古柯叶根本没有道理嘛。70% 以上的毒品都是被美国消费掉的,那么制造危险的人究竟是美国还是盛产古柯叶的玻利维亚?还有,判断合法与非法的饮食用品,究竟由什么人以什么标准来决定?为什么可致癌的烟草和含有古柯的可口可乐能够畅通无阻?……
言归正传。礼物在手,可是Pablo先带我们去参观了一个提炼厂。腐烂的木板上,摇摇晃晃的机器正在粉碎岩石和处理矿物质。在没有任何卫生和环保措施的情况下,大桶的化学品被用来清洗矿物,我简直闭上眼睛都能看见那些渗入毒物的水汇入河中一直流下山去,流向城区,流遍波托西……看着工人们将一铲铲的沙倒在筛子里,以大海捞针的耐心努力寻找一点点银子,我有点时空错乱的感觉——从前的银币真的是由这么原始的过程制造出来的吗?
终于进矿了。入口居然那么小,简直像假的一般。一辆装满碎砖石的小推车风驰电掣般迎面而来,在后面驾驭它的那个矿工满头满身尽是灰尘泥土,看起来活像是电影《杀死比尔》中刚从地下棺材中破土逃生的乌玛·瑟曼。他停下车,将满车碎石倒在入口外。小推车的轮子嵌在轨道上,我探头进去张望,那长长的银色轨道一直伸向矿井的深处,在黑暗中像一条银蛇般蜿蜒闪亮。
隧道狭窄,只能一个接一个地进去,潮湿的金属气味与黑暗如影随形。借着头灯的亮光,我开始渐渐分辨出眼前的景象——一个相对较大的岩石洞穴分支出许多条狭窄的隧道网络,头顶上的天花板有时有木板支撑,然而隧道两壁却是非常原始的岩石泥土,上面分布着有毒的矿物质和石棉。脚下的地面凹凸不平,有些地方积着很深的水,需要淌水而行,可那一片寂静中的水声又愈发显出这地方的阴森可怖。我觉得很冷,脖子后面总好似有人在轻轻吹气。隧道在大多数地段都低得出奇,需要长时间弯腰驼背地行走,我渐渐腰酸背痛,可是只要稍一放松,直起身子,头就重重撞在岩石上,“砰”的一声——幸亏戴着头盔。每次撞完我都提心吊胆地伸手去摸头灯,真担心它会被撞碎。矿井里尘土飞扬,老实说我已经不知该如何形容这种级别的尘土飞扬。我想任何在里面工作过一年半载的人肺都已经烂成棉絮了吧?一开始我还没做任何防护措施,直到开始剧烈地咳嗽,才赶紧把头巾绑在脸上掩住口鼻。
Pablo领着我们在矿井里继续深入,上上下下,曲折迂回。我渐渐意识到什么弯腰行走,什么呼吸困难,根本都是小意思。到了后来,有些隧道的空间是如此之小,以至于我们不得不像野兽一般手脚并用地爬行,之前我总埋怨工作服的袖子太长,此刻才开始庆幸——用袖子包住手掌可以避免被地上的碎石磨伤。可是也许因为双腿承重太大,即使穿了两层裤子,膝盖还是被磨伤了。
有时我们不得不像猴子一样攀登一些我平生所见最恐怖的一步一摇晃的木梯——“好,梯子最下面的几个横杆都烂掉了,所以现在你们就直接跳下来好了”,Pablo用一种轻松愉快的语气说;有时我们需要像电影里的寻宝探险者一样从各种狭窄古怪的“洞”里一路滑下去,这是一项技术难度极高的运动,铭基同学有几次差点滑过了头,还好Pablo眼疾手快将他截住。铭基的屁股在下滑时被磨破了皮,而同行的法国男生裤子上也被磨出了一个好大的洞;矿井里如此黑暗,可是铭基的头灯没过多久就没电了,为了安全起见只好让他走在中间……我真是有点好奇,游客的意外事故真的很少发生吗?
每隔一段时间,我们会听到一些轻微的“隆隆”声,石壁也在轻轻地震动,感觉犹如一场小型地震。“他们正在那边爆破。”Pablo轻描淡写地说。每隔几分钟,他会大喊一声:“车来啦!”还没等我们反应过来,他已经一边大叫: “快!快!”,一边连推带搡地将我们赶到一边。我们的身子刚刚贴紧石壁,已经有一位矿工推着一辆装满碎石的推车以百米冲刺的速度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
矿工们大多穿着肮脏破烂的衣服,有些人干脆赤膊上阵。没有一个人戴口罩。他们戴着头盔,可是很多人的头灯根本是漆黑一片。也许不开灯是为了省电,不过Pablo说他们天天在这里工作进出,即便不开灯也轻车熟路。矿工们都是原住民,身材并不高大,可是身段非常扎实,肌肉一块块隆起。每个人都在咀嚼古柯叶,叶子把一边的腮帮子塞得满满的,以至于脸颊上都鼓出了一个大包,只能古怪地用半边嘴说话。我注意到他们的牙齿已经被古柯叶和烟草熏得发黑。
每到一组人工作的地方,Pablo会停下来给他们礼物,并向我们解释他们的工作。说实话我没怎么听懂,总之据我看来,他们就是在不停地挖石头,再不停地把挖下来的石头铲进推车再运出去。矿工们似乎不介意我们的存在,但也懒得和我们寒暄,他们最关心的还是礼物。可是我总觉得被分到古柯叶和可口可乐的两组人似乎并不怎么高兴。也许他们更想喝酒?那么那十罐啤酒和96度的“酒精”到底会送给谁呢?
答案不久就揭晓了。我们来到了一个可以站直身体的“山洞”。到了这个时候,我已经没有了时间的概念,不知道我们到底在矿井里待了多久,我简直感觉我已在此处度过了整个生命。虽然全身酸痛,口干舌燥,可是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鼻子也已经习惯了发霉的矿物气味。然而来到这个“山洞”之后,我感到自己的人生自罗赖马山在塑料袋里大便之后又到达了一个全新的境界。
如果有地狱的话,这里就是活生生的地狱!温度从几度忽然飙升到令人窒息的45度,我全身每一个毛孔都在冒汗,连视线都被额头不断滴下来的汗水弄得模糊。我想取下挡住口鼻的头巾,又怕吸入有毒的粉尘,进退两难间头脑一片晕眩。我拧开水壶盖连灌几口水,心里十分感激铭基的先见之明——出发时导游说除了小数码相机之外什么也不要带,因为在矿井内走动爬行时会很不方便,还好铭基坚持带了这瓶水(虽然的确麻烦,在洞里滑行时水壶曾几次滚落)。一眼瞥到旁边的法国男在默默地咽口水,我把水壶递给他,他立刻接过去毫不客气地咕嘟咕嘟大灌起来。
或许是因为这里的工作环境最为严酷,Pablo把十罐啤酒和那一大瓶酒全都送给了这个组。矿工们眉开眼笑,马上打开瓶盖就喝起来。其中一个矿工这会子才发现我的性别,惊讶地“诶”了一声。他把那瓶96度的酒递给我让我尝尝,我刚想喝,他赶紧阻止我,说得先敬Pachamama,即原住民所信仰供奉的“大地之母”。我依言将几滴酒洒在地上,这才对着瓶口喝一口。奇怪的是并不如我想象中那般辛辣,居然还是可以入口的。
这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导游Pablo居然脱下上衣,开始加入矿工们的行列拼命干起活来。他身材健美,姿态熟练,汗出如雨,身体镀上一层油光,在黑暗中亮闪闪的煞是好看。他一鼓作气狂干几十分钟,我们都看傻了。后来才知道,Pablo以前就是矿工,机缘巧合下遇到一位转行当矿井导游的同仁,这才开始学习英语当起导游来。他说当导游赚得不比矿工少,而且没有生命危险,在工作缺乏的波托西算是难得的好差使。可是因为他当过矿工,深深了解矿工生涯的艰辛,所以每当带领游客进入矿井,总不忘为从前的伙伴们出一份力。Pablo自己的父亲也是矿工,这么大年纪仍在井下工作。他说过段时间他父亲会和人合伙开挖一个新矿,他自己也会去帮父亲的忙。
在波托西,成千上万的男性都在矿井中工作,极少数人受雇于私营公司,有稳定的工资、医疗保险和退休福利。但绝大多数人都像Pablo的父亲那样选择在合作社工作,与人合伙,自己挖矿,自己赚钱。合作社自然风险更高,但是回报也更大——如果运气好的话。如果一个独立的矿工发现了一个大银脉,他可以自己保留全部利润,遗憾的是中大奖的寥寥无几,大多数在合作社工作的人一辈子也只能勉强维持生计。更残酷的是矿工的“一辈子”非常短暂,很多人在井下工作十年便因为事故或疾病死去,波托西的矿工很少有活到50岁以上的——我没敢问Pablo他父亲今年贵庚。
我们默默地看着矿工们干活,时不时地需要给他们让道,从一个角落慌忙逃窜到另一个角落,深觉自己碍手碍脚。这时,更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Pablo忽然把铁锹递给铭基:“轮到你们干活了!你以为你们只是来参观的么?”我们三人面面相觑,不知他是认真的还是在开玩笑。铭基一声不吭地接过铁锹,开始把从推车上倒下的大堆碎石铲到角落,黑暗中他闷头苦干的身影简直与真正的矿工无异。不知过了多久,他铲完那堆石头,朝我走过来,我这才借着头灯的亮光看清他的样子,真是吓一大跳——他看起来活像刚在水中和鳄鱼经过一场殊死搏斗,整个人忽然脱了形,满脸满身都是汗水,连系在脸上的头巾都在往下滴水。“好累!”他一边擦汗一边摇头,“真的好——累!”
我并不知道那到底有多累,直到Pablo朝我投来鹰一样锐利的目光:“喂!你!你来干活!”我吃了一惊——我?女矿工?Pablo面无表情地说:“我就喜欢看女孩子干活。”好吧,为了满足他的恶趣味,我只好拿起了铁锹。其实在女生中我算是身强力壮的,可是居然差一点拿不稳那把铁锹!这家伙重得不可思议,简直是一把青龙偃月刀……我铲了几下便完全体会到刚才铭基同学的痛苦。在气温高达40多度且完全不通风的海拔4000多米的高原矿井中,连站着不动都是种煎熬,更别提干体力活了。只要一动就气喘如牛,感觉快要窒息。更倒霉的是之前我在亚马逊地区因为对气候过敏,身上起了一片一片的红疹,奇痒难忍,几天都没褪下去,此刻一遭遇高温汗水,更是火上浇油,全身痒得恨不得把这层皮扒掉。我机械地铲着石头,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我要出去我要出去我要出去!我想看到阳光。我要呼吸新鲜空气……
大概是存着侥幸心理,法国男一直在山洞里东躲西藏,试图逃避Pablo的目光,结果还是被毫不留情地揪了出去做壮丁。而且铭基不知怎的又再次被叫过去干了一通活。直到大家“服役”期满,Pablo终于决定放过我们。看着我筋疲力尽的样子,他似笑非笑地摇摇头:“还真没用。”“可不是,”我抹一把脸,“不但没用,而且愚蠢,特地花钱来买罪受!”
终于离开了那个炼狱一般的场所,我们都不由自主地长吁一口气,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受够了”的神情。虽然需要原路返回(这意味着把之前遭过的罪统统重新经历一遍),可是我们都很高兴这段奇异的旅程快要接近尾声。不过在“重见天日”之前,我们还有一位非常重要的“人物”需要拜访——
魔鬼提欧(El Tio)。
这是一种极其特殊的双重信仰。在矿井之外的世界,矿工们都是虔诚的天主教徒,他们和其他信众一样去教堂向上帝祈祷。可是一旦进入矿井,十字架就被留在外面,没有人会去寻求上帝的援助,矿井里是属于魔鬼提欧的世界。
魔鬼提欧决定着所有矿工的命运。他掌管着灾难、暴力以及任何矿井里所能发生的最糟糕的事情。这里是魔鬼之域,所有的供品和祈祷都只能奉献给魔鬼提欧。如果他感到满意,矿工们就会获得更多在矿井内存活的机会。因此矿工们在矿井中布置了许多个供奉魔鬼提欧的神坛,我们当天拜访的只是其中一个。
我得承认,当看到魔鬼提欧时,一阵寒意袭上了我的脊椎。他从头到脚呈鲜红色,头上的两只弯角是魔鬼的象征。更引人注目的是那根巨大的红色阴茎,几乎是以一种嚣张的姿态直愣愣地从胯下伸出来。他的身上缠绕着五颜六色的纸带,脚下堆满了作为供品的烟酒和古柯叶。
魔鬼提欧有着棱角分明的五官轮廓和一把山羊胡子,这令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他是一个欧洲人。一个殖民征服者。
银矿属于魔鬼,而魔鬼是一个欧洲人。
经过了这次矿井体验后,我完全能够理解矿工们的信仰。矿井与人间完全没有相似之处,是一般人完全无法想象的另一个世界,无数可怕诡异的事情在那里发生:有些矿工在矿井深处迷路,从此再也没有回来;有些人因为被困或窒息而死在井中;有些人因为成年累月在矿井内生活,患上了幽闭恐惧症;有些人劳累过度导致精神失常;有些人看到了几个世纪前死于井中的非洲奴隶的鬼魂……
我觉得在矿井中看到鬼魂(无论是真的抑或想象)简直毫不为奇,之前我在矿井某处的天花板上看到宛如动物巢穴的小龛,那是古代矿工睡过的床。很难想象西班牙人竟让他们在井中吃住,一待就是几个月,直到身体完全报废。有游客不可置信地问导游:“你说那些是床……是什么意思?”导游说:“就是矿工睡觉的地方。”他益发迷茫:“你说睡觉的地方……是什么意思?”是的,养尊处优的现代城市人无论如何无法想象。
走出矿井的最后一段路阴冷潮湿。每个人都默默无言。像是为了打破这难堪的沉默,Pablo开始做“总结陈词”:“……这个矿井算是比较大的,今天我们走了那么久也只走了三层,其实一共有九层……”
九层!我忽然打了个哆嗦。但丁《神曲》中描写的地狱不也正是九层吗?
终于出来了。我在明亮得刺眼的阳光下尽情舒展身体,感觉竟然好似死而复生。前面几个小时经历的一切宛如一场噩梦,我想我再也不会抱怨高原的阳光太过毒辣,夜晚的风寒冷刺骨,城里的空气不够清新。如果现在的我没有辞职,我甚至不会再抱怨自己的工作。事实上,在矿工面前,谁有资格抱怨自己的工作?
我打量着这座伤痕累累的大山。山上有无数个矿井入口,每一个入口都通向一座九层地狱。八千名矿工在魔鬼提欧的辖区内辛苦劳作,用青春和健康换取那一点点微薄的收入,其中有一千名是童工。他们别无选择,因为在这偏僻荒凉的安第斯山区,根本没有什么其他的工作可供选择。
小时候看《西游记》,唐太宗游地府的时候,发现不但很多坏人在这里受苦,连好人也得下来,先经过一通审判,才能决定他下一世的去向。可是眼前这些勤劳朴实的矿工们还未死去便已日复一日地经受地狱之苦,这个世界究竟有没有公理可言?是,我知道世界总有缺陷,否则女娲也不必炼石补青天。可是有些人身上的伤口又比其他人更深更痛,连抚摸过那伤口的人都感染了同一种病毒。从此以后,我的心上也多了一道伤口,我不得不带着它继续行走在这美丽却残忍的人世间。
我从来没有见过以如此高密度出现的震撼风景,
好像重磅炸弹般一颗接一颗扔在人的心里。
虽然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万物有成理而不说,
然而天地间的风景的确可以感化一个人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