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门我就有点后悔。下午三点的太阳还是毒辣得让人想立刻逃回室内,远近一千棵树上的一万只蝉正在集体大合唱叫得声嘶力竭。这可真是来到亚马逊平原了,我对自己说。气温陡然升高几十度,和正在飘雪的首都拉巴斯之间简直像是隔了一整个宇宙黑洞。导游奥比正站在河岸边解开系在树上的绳子,将一只小船缓缓推入河中。上船!他向我们招招手。
河水是浑浊的黄色,两岸有茂密的丛林,丛林后面是更广阔的草原。景色绝对算不得美丽,只能用“奇特”来形容。可这是传说中的亚马逊呀!我忽然兴奋起来。虽然知道亚马逊以在巴西境内的区域最为出名和精彩,可是旅行消费也昂贵得多,因此能在玻利维亚体验“物美价廉”的亚马逊湿地草原,我们已经心满意足。
因为之前已经看过热带雨林,这次我们只选择参加水上旅行和草原游,主要目的是观看野生动物。动物!我坐在船上摩拳擦掌,双眼如探照灯般发出精光——动物在哪里呀动物在哪里?
一个长长的黑影悄无声息地从船边漂过,我一个激灵,激动得舌头都打了结:“鳄——鳄鱼!”
“树枝。”奥比冷静地说。
“啊……”我讪讪地坐回椅子上。一抬眼,船头前方不远处有个形状怪异的躯体正在水中浮浮沉沉。我“唰”一声站起来,兴奋得差点碰翻了椅子: “奥比奥比!那个——那个是什么动物?”
“那个——是塑料袋。”之前还一脸严肃的奥比这一下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待到我终于冷静下来,大明星们这才开始一一登场。第一眼看见水豚的时候,我简直大吃一惊——什么呀这是?!面孔轮廓有些像天竺鼠,可是没有尾巴,身躯壮硕如猪。它们不避人,看起来性情甚为温和。方形的大鼻孔很有个性,可是表情又呆滞得近乎无辜。它们似乎不爱运动,总是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宛如雕塑。有时水豚们拖家带口地站在岸边凝视着船上的我们,表情严肃得近乎忧郁,好像对生活抱持着怀疑态度。它们会游泳,偶尔能见到整个身体都泡在水中的水豚,只露出一双大鼻孔,看起来相当享受的样子。
奥比说水豚属豚鼠科,是天竺鼠的亲戚。可是个头太大,足有豚鼠的一百倍,难怪被称为“水中的猪”。水豚的英文名叫做Capybara,可我和铭基永远记不住,要不就“capy……capy……”地结巴,要不就“cabapyra”、“carapyba”地乱说一通。后来我们俩私底下干脆就管它们叫“大老鼠”,虽然我觉得水豚们恐怕不会喜欢这个称呼……
这里的鳄鱼几乎都是凯门鳄,大部分是攻击性不那么强的眼镜凯门(spectacled caiman),也有一些是非常凶猛的黑凯门(black caiman)。我们曾在河里发现已经泡得发胀的水豚尸体,奥比说一定是被黑凯门咬死的。我从小就觉得鳄鱼是凶狠可怕的动物,可是亚马逊之行完全颠覆了这一印象——这里的鳄鱼怕人简直怕得要死,就连会吃人的黑凯门也不例外。奥比说这是因为此地居民一度曾疯狂捕杀鳄鱼来猎皮卖钱,导致鳄鱼见到人就像见到阎王爷。虽然现在已无捕猎行为,鳄鱼仍然没有原谅人类。往往船还没划到跟前,原本在岸边晒太阳的鳄鱼们已经纷纷逃入水中,只露出两只眼睛在水面上窥探敌情。当船再近一些,连眼睛也沉入水下,水面只余一个气泡,像是鳄鱼心中欲言又止的怨恨。
有一次我们正在水上划行,正午的阳光照得人昏昏欲睡,忽然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一条大凯门居然从岸上的丛林深处慌张地跑出来,以极快的速度爬行了长长一段路再跳进水中。鳄鱼没有表情,可是这一系列动作已将它的气急败坏和手忙脚乱表现得淋漓尽致,令我们看得目瞪口呆。其实如果它乖乖待在丛林里,我们根本发现不了它。可是鳄鱼智力不高,并不知道自己是否暴露了行踪。当它在丛林里远远地看到人类,巨大的恐惧促使它飞快地做出了逃亡的决定。
玻利维亚,水豚,是一种半水栖的食草动物,也是世界上体型最大的啮齿类动物。导游说,它们跟Guinea Pig(荷蘭豬 / 天竺鼠)是属于同目的(啮齿目),所以我们自己就管它叫“大老鼠”
水上旅行的几天里,我总在心中不停地感叹:如果老爸也来这儿和我们一起玩该有多好!我爸特别喜欢动物,而亚马逊平原简直就是一个巨大的水上动物园,而且没有铁笼和围栏,天然食物链也从未被破坏,动物们弱肉强食却自由自在。美洲鸵在岸上悠闲地踱步,三趾树懒倒挂在树枝上一动不动,南美浣熊晃动金色的大尾巴蹿入林中,粉红河豚活泼地跃出水面,水龟们密密排在枯枝上活像仪仗队,松鼠猴在树叶后面露出小小的精致的面孔,亚马逊绿鱼狗正愉快地吞食一条鱼,粉红琵鹭风姿绰约宛如穿上芭蕾舞裙的少女,蓝黄相间的金刚鹦鹉潇洒地飞向被晚霞映红的半边天,蓝脸红冠的麝雉在树枝间笨重地来回跳动,发出毫不优雅的嘶叫声……
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演员和观众完全可以反转。坐在船上的我们其实也正被岸上的动物所“观赏”,而且它们还不用买门票。只是人类精彩之处并非皮相,动物们恐怕会看得无聊。
三天行程中,有半天的活动是在亚马逊草原上“寻找水蟒”。奥比的英文有些奇怪的口音,总是把“finding anaconda”说成“fighting anaconda”,搞得我一开始颇有点提心吊胆,不知要以什么方式与水蟒搏斗。要知道,水蟒可是让人魂飞魄散的蛇中杀手,连凯门鳄和水豚都是它的食物。大家穿着雨鞋在泥泞的草原上走了几个小时,堪称地毯式搜索,草堆中树丛下都不放过,最终找到了一条水蟒……的尸体。奥比研究着那具尸体和周围的环境,最后得出结论:它因为吃得太撑而行动缓慢,最终死于寻找水源的途中。除此之外,我们还找到了另一条水蟒……蜕下来的皮。我蹲下来用手指轻轻碰触那有着诡异而瑰丽花纹的蛇皮,它非常完整,比想象中更薄,而且有种油纸般薄脆的质感。只是不知它的主人此刻身在何方?
走了太久,大家都累了,坐在一棵倒下的大树上休息,都同意“寻找水蟒”行动可以到此结束了。奥比一边大口嚼着古柯叶,一边摇头叹气,将脸上所有可以打折的部分统统皱起来:“我尽力了……我觉得寻找水蟒这件事对我来说太难了……”同行的西班牙夫妇露出非常遗憾的神情,我知道他们真的很希望看到这巨蛇之王。可我不但没有失望,内心深处反而有点高兴。一直以来,我都明白作为一个游客,能看到野生动物只是一种幸运而非权利,我也不希望看到运营商和导游为了招揽顾客而大拍胸脯承诺一定能看到动物,这会刺激不道德的捕猎行为。
行前选择旅行社的时候,我们已经从很多游客那里听到过抱怨,因为有太多太多的旅行社打着“生态游”的招牌却从不付诸实践,比如随便给动物喂食,逮住幼小的凯门鳄向游客展示,或者事先抓住一条水蟒关起来,到时候再拿出来假装是现场找到的……听过这些之后,我们在选择旅行社时特别谨慎,做了很多调查,最后才选定了现在这家。虽然价格比很多旅行社稍高一点点,但它在保护生态方面有很好的口碑,而且由本地原住民运营,为生活在亚马逊部落的当地人提供工作机会,获利会直接回馈给所在部落,是“可持续旅游”的典型。而经过几天的接触和观察,我们终于相信自己作出了正确的选择。还记得那天我们乘船逆流而上,在岸边树上看见十几只可爱的松鼠猴。它们看到我们不但不避开,反而愈发趋近前来,口里吱吱叫着,像是有所期待。奥比若有所思:“肯定是以前有其他旅行社带客人给它们喂过食……”我刚恍然大悟,他的神色忽然变得凝重:“实在太不应该!食物沾了游客手上的防晒霜和驱蚊剂,动物身体脆弱,吃了很容易生病……”
旅行指南《孤独星球》从很早开始就一直大力提倡“responsible travel”,即“负责任的旅行”。概括地说来主要有三点:一是保护环境,并为当地的生物多样性带来积极贡献;二是多与当地人交流,尊重当地的文化和习俗;三是尽量选择能够使当地居民直接受益的消费方式。说实话,这个词以前听得虽多,我却只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而这次的长途旅行却使得我真正开始深入地思考这个问题。
旅途中我看见过太多“不负责任的旅行”:在委内瑞拉徒步时,导游明明反复说了垃圾粪便要就地掩埋,山坡上却仍然是一片狼藉;露营地有明显的指示要求把无机垃圾带出营地,很多人却视而不见照样留下大包垃圾;很多原住民不喜欢被拍摄,游客却仍然不经允许就将镜头对准他们;兴高采烈地购买动物产品制成的纪念品,等于间接支持偷猎行为,威胁到动物的生存;观看野生动物时,有些人既不遵循给出的建议,也不维持法定允许的距离;游客们在旅途中直接施舍金钱、文具或糖果给当地孩子,诱导了一种“乞讨文化”的产生,不但无法解决贫困问题,还在旅行者和当地居民之间建立起了一种不平等的关系……
而当我作自我反省时,发现自己也同样不是什么好东西。我曾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偷拍玛雅姑娘被她们破口大骂,也曾在动物园里给猴子喂食人类的食品,还曾在河流湖泊里使用洗发水和肥皂洗澡。景点的牌子上写着“请把你的垃圾带回XX地处理掉”,我却嫌垃圾沉重偷偷把它倒进附近厕所的垃圾桶里……
随着旅游业的欣欣向荣,人们开始越来越希望去“原汁原味”的地方体验当地的传统文化,而每次提起那些旅行热门地点,往往皱起眉头来一句“太商业化了”,“被过度开发了”,或者“当地人变了”。我们总是忙着指责别人,却很少反思自己作为一个旅行者应当对此承担的责任。正如“《孤独星球》”所说:我们之所以都不愿意再去那些已经被“开发”的地区,恰恰是因为作为游客之一的我们在不经意间就破坏了一切。想体验传统文化,但又不愿意放弃已经习惯的舒适。当我们看到传统村庄的住房、交通和衣着都趋于现代化的时候,通常会感到失望,但这一切每时每刻都发生在我们自己的文化中,我们却从未产生过质疑。
其实,只要多一点反思,少一点自私,人与自然会变得更和谐,旅行也会有更多的乐趣。而更重要的是,当我们走过之后,当地居民和其他的旅行者也能拥有同样多的精彩和乐趣。
作为一个话痨,我还想接着说一说关于人与动物,人与自然的话题。
在英国研究生毕业找工作的时候,我有过不少面试失败的经历,一般来说我都很有阿Q精神,认为面试官是猪油蒙了心才会不录用我。可是有一次失败对我的打击之大,影响之深,简直难以形容,而且这么多年过去,依然刻骨铭心。
很多大公司的招聘过程,在笔试和第一次面试之后,还有一个叫做“assessment centre”的环节,是把多名应聘者集中在一起进行演讲、讨论、辩论之类活动,以此评估你的口才、领导能力和团队精神。那一次我们几个应聘者得到的题目是每人代表一个慈善基金来争取唯一的一笔捐款,至于谁代表哪一个慈善组织则由抽签决定。我一看到自己的签就不由自主地爆出一声“shit”——野生动物保护基金会!而看看其他人的慈善组织,不是研究防治癌症,就是帮助战争难民,消除贫困,为非洲儿童兴建公益学校,为地震 / 海啸灾民筹款……总而言之,他们代表的都是人类,为动物说话的只有我一个人。
所以你可以想象得到最后的结果。几乎是在两分钟之内,大家就得出了“帮人比帮动物更重要”这个“共识”,然后无情地将我的基金会第一个踢出辩论圈。尽管我大声疾呼“我们的后代也许再也无法见到这些动物”和“物种平衡的破坏也会使得人类生存环境恶化”,以及“野生动物灭绝会引发生态圈连锁反应,保护动物也就是保护我们人类自己”……可是无力回天,遭到的只是冰冷的无视。大家看着我的神情简直是蔑视中带着一丝同情。
无论是哪一次面试,我都从来没有输得这么惨过。我把这一切归咎为坏运气——怎么就那么倒霉,偏偏抽到了动物!我明白自己潜意识里和其他人一样,认为动物远远不及人类重要,因此辩论起来底气不足,这才是失败的主要原因。这么说吧,如果我自己打算捐一笔钱给慈善机构,面临着帮助战争难民和保护野生动物的选择,我也肯定会投人类一票。
这些年来我从来没有忘记过那次辩论,从来没有。一半是由于当时所受到的“羞辱”,另一半却仿佛是自己良心的不安。是的,我隐隐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英国社会有鼓励慈善活动的风气,我的同事们几乎每个人都有自己长期捐款支持的慈善基金,可是没有一个与动物相关。我和铭基也“领养”了一名非洲儿童,每月捐款负担他的生活与教育费用。可我有时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去网上浏览那些有关动物保护的论坛,常看到有持反对意见的人跳出来呼吁“帮助动物不如帮助人”,或者“你捐给动物的每一分钱本来都有可能救活一个快要饿死的人”。我觉得这话逻辑上似乎并无漏洞,可是……可是……如果将这一观点推向一个极端,是不是也能得出“救助欧洲的穷人不如救助非洲的穷人”的结论?因为“你捐给欧洲穷人的每一分钱本来都有可能救助一个更为贫穷困苦的非洲穷人”?我认为每个人都有自由选择自己认为“正确”的帮助对象,可是如果所有的人都选择保护人而非动物,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直到辞去工作踏上旅途几个月之后,一路上耳闻目睹的一切才真正开始令我慢慢理清思路。当年面试辩论的时候,我说“保护动物也就是保护我们人类自己”,言下之意还是将人类的利益放在首位,保护是为了利用,否则便没有必要保护了。可是在拉丁美洲旅行,渐渐发现印第安人大多是“万物有灵论”者,他们崇敬自然,认为无论是人、动物、植物还是岩石,都有自己的灵魂。虽然他们已在相当程度上被西方的基督教信仰所同化,但这种原始信仰依然存在,而且与基督教有着巨大的差异:印第安人认为大自然中的一切都是平等的,整个自然界都被一种神圣的生命能量所掌控,而这个神圣的东西就在自然之中,不像西方的神在自然之外。基督教却认为人类在本质上比其他生物都要优越,而自然界是上帝纯粹为了人类的利益送给我们的——这些天我越想越觉得,当今世界的环境危机,很有可能就是这个信念播下的种子。
万物有灵论者的世界观所体现的是自然本身的神圣。我虽不是他们中的一员,想法却也因此有了很大的改变。是啊,既然人类与动物一样,都是自然中的一分子,我们又哪有资格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妄想成为动物的上帝?生物圈中谁走谁留,谁能适应,谁被淘汰,都是物竞天择的结果(印第安人理解为自然中某种神秘的生命能量),根本由不得人类主宰。动物与人类有同等的生存权利,可是我们不但疯狂剥夺它们的生存空间,现在想要收拾残局时还摆出一副自私自大的嘴脸说“保护动物是为了保护人类”……
事实上,我们不知因了什么妙缘,和动物们一起降生在这颗蓝色星球上,共同享受这个珍贵的自然宝库,共同经受自然选择,共同繁衍进化,因此也理所当然应该共同维持自然生态的和谐。在这个过程中,人与动物是“同舟共济”的关系,生态环境便是我们的诺亚方舟。方舟一旦沉没,人与动物全都完蛋。因此“保护动物是为了保护人类”是个自私狭隘且本末倒置的观点,没有生态环境,哪有人类、动物、植物等一切生命?
竭泽而渔,岂不得鱼,而明年无鱼;焚薮而田,岂不获得,而明年无兽。古人都明白的道理,我们又岂会不了解?不过是被私欲蒙蔽了眼睛,习惯了唯我独尊和为所欲为,在自然面前既没有谦卑的眼,也没有节制的心。不知我们后代的后代,是否还能看见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
波托西用银砖铺道的好日子是一去不返了。
这里的人们与衰亡的Cerro Rico山同进退共命运,
如今的波托西只是一座衰落破败的城市,
广场周围的殖民建筑在背后红色矿山的巨大阴影下显得无比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