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排队办理登机手续的时候注意到那个女生的。她把护照交给值机柜台的工作人员,然后转过身来朝着远处门外的什么人拼命挥手,又跳又笑,看那样子像是正在和朋友告别。
她的托运行李是一个不怎么大的旅行背包,脏得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背包上了输送带后,她忽然一个箭步跳上了柜台旁边的行李称重器!
工作人员和所有正在等待的乘客都被她吓了一跳,大家还沉浸在惊愕中没有反应过来,她已经高高地站在那里,自顾自地爆发出一阵大笑:
“两公斤!哈哈哈哈哈!两公斤!”
她的目光接触到前面的一对好像已经石化了的中年夫妇,大概是觉得大家没懂她的意思,又手舞足蹈地做了进一步的说明:
“一顿比萨而已!哈哈!我刚刚吃了一顿比萨,好饱!马上重了两公斤!哈哈哈哈哈!”
还是没有人做出配合的反应。大家只是看着她,沉默中带点惊疑,不知这疯疯癫癫的女孩究竟是何方神圣。
“嬉皮啊……”铭基同学轻声说。
她看起来的确是那种典型的云游四海的嬉皮女孩,一头长发编成无数小辫子,松松垮垮的洗得发白的桃红色小背心,里面没穿内衣,皮手镯,银足链,穿孔的鼻子,一大堆银戒指,古怪的文身。她的眼窝深陷,颧骨高高凸出,肩膀和膝盖的骨头都那么突兀,整个人瘦得有点脱形,我猜这得“归功”于拮据的旅行、太差的食物和太好的毒品。
当然,“嬉皮”这个词已经被用滥了。现在这个时代,就算是想反抗,必须反抗的东西也所剩无几,因此如今的所谓“嬉皮”不过是形式相似而已。一路上见过形形色色的旅人,包括很多正在进行间隔年之旅的高中或大学毕业生,已经在路上行走多年、几乎忘了家在何方的老驴,热衷瑜伽的New Age神秘主义者,吸食大麻或可卡因的party animal……打扮气质其实都跟眼前的这个女孩差不多。
过了安检以后,我们发现自己与那嬉皮女孩在同一个候机室等待同一班飞机。周围的人群中只有我们三个人看起来是外国游客,她态度很热情地走过来搭话:“Hi!我刚刚吃了一顿比萨,我……”
“我知道我知道,”我有点无奈,“我听到了。你重了两公斤嘛。”
“对!”她很高兴,“你们从哪儿来?”
经过一番自我介绍,我们得知她的名字叫萨莎,来自俄罗斯——真是出乎意料……俄罗斯姑娘给人的普遍印象是个高貌美,前凸后翘,可是萨莎的个子比我还要矮一点,身材也扁平得像小女孩一般。也许是因为太瘦,额头上有好几条刺眼的抬头纹,给她增添了几分年龄感。她的相貌并不出众,肩背也永远挺不直,可是整个人在吊儿郎当的懒散气质中又透出一种疯狂——那种好像蜡烛一样用力燃烧自己的疯狂,这使得她仍能成为一个引人注目的女生。
萨莎是念法律的大学生,利用假期来到拉丁美洲旅行。“那是不是九月开学就要回去了?”我问她。“不用啊,”她一脸的无所谓,“我常常在外面旅行,本来就很少去上课的。”看见我不解的眼神,她笑得有些得意:“只要按时回去参加考试就行了。相信我,我成绩一向很好的。这儿——”她指指自己的脑袋,“我这儿挺好使的。”
我们正在等待的这班飞机是从古巴的哈瓦那飞回委内瑞拉的加拉加斯。一问之下,原来萨莎和我们一样,之前也是从委内瑞拉飞来古巴的。“所以你也已经在委内瑞拉待过一阵了?”我问她,心想真的都是些不怕死的旅人哪!她的眼睛顿时一亮:“是啊!你们也一样?”
事实上,我们不一样。我和铭基只在加拉加斯待了一晚,其他时间都在委国的其他地方。而萨莎除了去过天使瀑布之外,其余时间都待在“罪恶之城”加拉加斯。“你们去了罗赖马徒步?”萨莎一只手捶着自己的后腰,“我不行,我的腰不好,去趟天使瀑布已经够呛了……”而我们也对于她在加拉加斯待了几个星期之久感到惊讶——每天做什么呢?难道不危险吗?而且加拉加斯的旅馆价格也不便宜啊。
“我没住旅馆,”萨莎懒懒地说,“我住在朋友家里。啊不对,是朋友的朋友,到加拉加斯以后认识的朋友……都是好人,真的,非常好的人…… 我们每天一起玩,一起抽点大麻啊可卡因啊什么的……”她说到“抽可卡因”的时候就像在说“吃巧克力”一样自然。
我注视着她的瞳孔,果然——第一眼看见她,我就知道这姑娘嗑了太多药。
萨莎本来是和弟弟一起来到拉丁美洲旅行的,没想到弟弟在旅途中结识了一位奥地利姑娘,两人迅速坠入情网,很快便如胶似漆,姐弟俩于是分开旅行各走各路。“你知道吗?那女的比他大整整十岁!”萨莎做出夸张的表情,随即又耸耸肩,“不过反正那是他自己的事。”
和我们一样,因为发现了从委内瑞拉飞古巴的便宜机票,萨莎来到了古巴。不过,与我对古巴的纠结感受相反,萨莎“简直爱死了这个国家”。她觉得合法民宿(Casa Paticular)每晚25到30美元的定价太贵,于是——“我跑到大街上随便拦下一个人,问他家里有没有床可以给我睡,他说他家没有,不过他知道哪儿有。然后他就把我带到他朋友的家里,我就在那儿住下来了……合法?当然不合法!可是真的便宜得不得了!”她得意地说。
通过这间“非法民宿”,萨莎很快就认识了一大帮古巴朋友,每天一同到处闲逛,喝朗姆酒,跳salsa……“都是好人,非常好的人。噢我真的太喜欢古巴了!”她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新认识的朋友们还带她去了一个游客罕至的郊野地方——“是一个山上的小瀑布,当然没有委内瑞拉的那么厉害,不过真的很可爱,而且旁边还有一些山洞……我们在那里住了几天,每天从瀑布后面跳水,让自己被瀑布冲下去,冲到下面的水潭里游泳,累的时候就在山洞里休息,聊聊天,喝喝酒,看看书,抽抽大麻……”
“古巴不是禁毒很严吗?也有大麻?”我有点好奇。
“我的朋友,他们有办法搞得到。”她懒洋洋地眨着眼。
“对了,我还在古巴弄了个新文身,”萨莎的情绪可以在一秒之内大幅变动,此刻她又忽然变回了刚见面时的兴高采烈,“你们看你们看!”
她动作很大地撩起自己那件小背心,转过身来要给我们看她背上的新刺青。那是东洋风格的红色锦鲤图案,纹在肩胛骨的位置,而她的小背心里面又什么都没穿,铭基同学尴尬得简直不知道该往哪儿看。我不用抬眼也能感觉到人们从四面八方射来的目光。“好了好了,”我也被他们搞得尴尬起来,“看到了,很好看。”这倒不是敷衍,那文身的确好看。
快要登机的时候,萨莎问起我们今晚飞抵加拉加斯后的打算:“有没有人去机场接你们?或者你们会打车去市区?我可不可以蹭你们的车一起走?”
我在心里笑了一下——原来蹭车并不只是中国“驴友圈”的独有现象,外国的“嬉皮”也会这一招啊……
可是我和铭基压根不打算踏出加拉加斯机场半步。飞机到达时已近午夜,而我们又已经买了第二天早晨的机票飞去哥伦比亚的首都波哥大,对于害怕危险又不想浪费钱的我们来说,在机场凑合着熬过一晚是最好的选择——至少机场内一些区域有军人走动巡逻,比起外面要安全得多了……
“这样啊……”萨莎看起来有些失望,“其实我也可以自己坐公共汽车去我朋友那儿,但是夜里的加拉加斯的确是有点危险……”
“危险”这个词从她嘴里说出来,不知怎的竟有点搞笑——我一直觉得她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事实上,单从她刚刚告诉我们的这些经历来看,如果不是她足够幸运,遇见的都是“好人”,她很可能早就被抢劫被伤害甚至遭遇不测了。实在很难想象她父母的感受啊——年纪这么小的女儿一个人在犯罪率高得离谱的拉美国家跑来跑去,性格本身就有点疯狂,还有嗑药的爱好,而各种毒品在这里又几乎唾手可得……
上飞机后,萨莎的座位和我们之间隔了几排。起飞后还有很多空位,萨莎便跑去和一个男生坐在一起。我回头看了一眼,惊讶地发现那是一位年轻的亚洲男生,听英文口音应该是中国人,很奇怪之前在候机室居然没看见他。他英语不太好,衣着比较正式,看气质也不像背包客,后来听到他们聊天的只言片语,原来他是中国企业派驻委内瑞拉的员工,但不知去古巴是公干还是旅行。
中国男生起初还相当拘谨,可是萨莎身上那种自燃式的疯狂绝对是有传染性的,何况她还不知从哪里变出了一瓶朗姆酒!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地直接对着瓶子喝,很快中国男生就high到不行了,整个机舱里都回荡着他们俩的笑声。我隐约听见男生说公司会派车来接他,很豪气地让萨莎跟他的车一起走……
听着后面的欢声笑语,我的心脏好像忽然中了一枪。我似乎从未如此刻骨地感受到自己的怯懦与平庸——与萨莎相比。萨莎并不是一个特例,正相反,她完全可以代表我和铭基在旅途上遇见的某一类人群。这类人往往拥有自己特殊的才智或好奇心,生活狂放不羁,对平凡的事物不屑一顾,却愿意用生命来交换那些真正吸引他们的东西。他们的人生好像一直在用力地燃烧,我猜他们渴望爆炸——像行星相互撞击那样爆炸。是的,在旁人看来,他们在莫名其妙地消耗自己,他们总是离危险那么近,毫无必要的近,可是我也知道,他们一定在那个过程中得到了我们这些“正常人”永远无法获得的东西。比如,和萨莎那精彩又深入的古巴之行相比,我和铭基的旅程平淡乏味得就像一块嚼了两个小时的口香糖,这其实很公平——它是我们的“正常”所交换来的东西。
不不,别误会我,我并不是在鼓励毫无底线的冒险和滥用毒品。我只是试着去理解他们的想法,尽量不轻易做出评判。
我曾经读到过这么一个场景的设定——与柏拉图著名的“洞穴比喻”颇为相似:一片漆黑的世界里有一个巨大的悬崖,悬崖上的岩洞里生活着一个部落。他们在岩洞里生起一堆火,火光照亮了洞穴,却也同时遮蔽了外面的一切。部落居民很想知道外面到底有些什么,可又不敢离开安全的岩洞,于是渐渐的,他们忘了外面还有另一番天地,却把岩洞当成整个世界。
但是,也有少数几个人从岩洞里爬了出来,爬到黑暗的悬崖上,一边缓慢地前进,一边伸出手来碰触着,感受着悬崖的边缘。
因为只有边缘才能界定。只有感知到边缘,我们对一件事物的了解和定义才有可能完整。
还记得在英国读研究生时,大麻在校园里几乎是一种半合法的东西,很多学生都会时不时地抽两口。除了去阿姆斯特丹旅行的时候,其他时间我从来没有主动买过大麻,但是开party时舍友们常会互相传着抽,我也很少拒绝。不知为什么,大麻在我身上好像不起作用,我从来都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直到有一次,巴基斯坦的同学从家乡带来一小袋大麻,神秘地说“给你们点儿真正的好东西尝尝”。我只抽了几口就觉得头晕目眩,心脏狂跳,意识开始不受自己控制,觉得房间在不停地打转,而自己的身体正在漂浮……
我害怕了。我能感到ego(自我)在渐渐变弱,而那个一直被压抑的代表着危险和原始冲动的“本我”却开始浮现出来……我非常惊恐慌乱,无法接受不能自我控制这件事,担心自己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于是我用残存的一丝清醒命令自己离开现场,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后来据舍友们说,我离开的姿态可以用“落荒而逃”来形容,但我的脚步却已不受大脑控制了——我是踉踉跄跄走着“Z”字回到房间的……我一头栽倒在床上,听着自己急促而响亮的心跳声,拼命地大口喘气,连眼泪都流了出来……
是的,我就是那个躲在岩洞里的人。
可是这世上也总有一些人会选择在悬崖的边缘摸索,甚至越过边界。神秘主义者、巫师、灵修者、科学家、艺术家、极限运动爱好者,受虐狂、变态……而我们也不得不承认,他们选择直面恐惧,有可能会跌落悬崖粉身碎骨,但是也有可能,他们会获得我们永远也无法拥有的某种体验或智慧。有些人把这种感受称作——“无限接近上帝”。
当然,我不知道等待着萨莎的会是什么。
下了飞机,我们和萨莎分道扬镳。她跟在中国男生身后,吊儿郎当地走向加拉加斯的黑夜,随时准备着开启另一段奇缘,或是另一场冒险。如果,如果她真的有所谓“人生目标”这种东西的话,我想那恐怕就是——
寻找边缘。
这里是哥伦比亚——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国家,
拉丁天后夏奇拉的国家,可卡因、朗姆酒、
绿宝石、咖啡、和足球的国家。
在这里,疯狂的事情随时都在发生,
可似乎根本没有人意识到它们的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