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笔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们身在哥伦比亚著名的殖民城卡特赫那。尽管旅游书上以极其煽情的口吻说“这是个美如仙境的城市”,我们却并没有预期的沉醉和感动。拉丁美洲最不缺的就是殖民城,美是真的美,可是一路过来看得太过饱和,审美神经已经接近麻木了。
我问铭基:“看了这么多殖民城,你觉得哪里最美?”
他想了想:“Havana(哈瓦那)。你呢?”
“Trinidad(特里尼达)。”我不假思索地说。
居然两座城市都在古巴。
我这才意识到我终究还是无法避开那短短七天的经历。
有些经历就像记忆的原材料,仿佛记忆正在制造将来回忆的剧集。小吃摊的油烟,路边翻倒的垃圾桶,公车乘客搭在窗上的一只手臂,晾衣绳上的衣服,的士司机指向某个方向的手指……我们都见过,可是究竟在哪里呢?遗忘,并不是一块被消灭的空白,而是记忆决定将它们排除在剧情之外,因为它不太愿意储存一些特定的经历,尽管它仍然留下了它经过的痕迹。
古巴便是那种“特定的经历”。走在哥伦比亚熙来攘往的街道上,我和铭基常常会忍不住感慨:
“这才是真正的食物嘛,你还记得我们在古巴吃过的那个——”
“不知道古巴人看到这个会怎么想?”
“资本主义就是浪费啊,如果是在古巴——”
“这个已经很不错了,想想古巴人民吧……”
和很多人一样,我对古巴的感情始于海明威。这位曾经发出“人不是为了失败而生”的美国硬汉一生中超过三分之一的时间是在古巴哈瓦那度过的。他曾经这样描述古巴:“我热爱这个国家,感觉像在家里一样。一个使人感觉像家一样的地方,除了出生的故乡,就是命运归宿的地方。”海明威在这个对他来说“像家一样的地方”写出了两本伟大的著作:《老人与海》和《丧钟为谁而鸣》,令所有人都记住了那个古巴老渔夫桑提亚哥,也记住了美国战后一代的迷茫。
海明威热爱古巴,古巴也将海明威“利用”到了极致。美国大作家竟然成了这个与美国势不两立的国家的最大文化名片:老城区的“两个世界”饭店的511房间至今依然属于海明威,餐厅里也保留着海明威曾经喜欢的菜肴。这所谓的“四星级饭店”名不副实,可是游客们偏偏就买海明威的帐;哈瓦那大教堂广场附近的街中小酒馆(也译作“五分钱小酒馆”)和小佛罗里达餐馆里至今仍然骄傲地悬挂着海明威留下的字句:“My mojito in La Bodeguita, my daiquiri in El Floridita.”(“我的莫希托在街中小酒馆,我的达依基里在小佛罗里达餐馆。”)于是我和所有人一起一拥而上,迫不及待要品尝大作家最喜欢的鸡尾酒,却发现这所谓的“原汁原味”实在不怎么样,我在英国尝过的都比这个强;渔村的老渔夫格雷戈里奥富恩特斯据说是《老人与海》 的原型,老人在2002年逝世,他活到104岁,生前常在海边小屋中接待世界各地的来访者,每次与游客聊天都要计时收费……
在哈瓦那,到处都是海明威,海明威,海明威……作为他的粉丝,我以为我会欣喜若狂,可是我没有。我走来走去,环顾四周,心里越来越疑惑。走过快要坍塌的房子,走过街边的一条条长队,走过塞着惨不忍睹的汉堡和比萨的玻璃柜,走过拼命向我们推销雪茄、餐厅、民宿和所有你想象得到和想象不到的东西的人们……我越来越不明白,为什么大多数人只在古巴游记里大谈海明威、雪茄、Salsa和海滩之美?为什么还有人赞美古巴的“纯天然食物”是多么原汁原味?为什么时间自五十多年前就静止了,我仿佛活在了一个既繁华又荒凉的旧梦?
微微风涌起旧梦,拾起一片回忆如叶落。英国作家格雷厄姆格林曾在《哈瓦那特派员》中这样形容哈瓦那:
“这个长长的城市沿着广阔的大西洋而建,浪潮翻飞至玛索大道上,模糊了车辆的挡风玻璃。一度是贵族豪门的廊柱如今已斑斑驳驳,黄的、灰的、红的,有如饱受侵蚀的礁岩。一面形体模糊、脏污褪色的古纹章,立在一家寒碜的旅馆门口;夜总会的百叶窗漆着俗丽鲜艳的颜色,以免受到盐分与温度的摧残。往西看,新市镇的钢筋骨架摩天大楼比灯塔还高,直入清朗的二月天空。这城市适于游览而不宜久居,但它是伍尔摩初恋的城市。他的爱是一出悲剧,他却坚守不渝。时间为那场战役添加了诗意,而梅莉宛如悠悠古垒上的一朵小花,见证着当年惨烈的历史。”
这些描述时至今日仍然贴切。哈瓦那市区可分成三个区域:旧城区、中央区和新城区。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人类文化遗产”的旧城区以及稍微年轻一点的中央区都是西班牙殖民时期的旧梦——安达卢西亚式的露天中庭,复杂鲜艳的色彩,满世界的雕梁画栋;新城区是一场美国式的旧梦——几何与直线打造的高楼简洁方正,现代主义实用至上,那是“昂首阔步走向现代化”的底气。
还有游离于建筑和色彩之外的另一场旧梦。那是几十年前的中国梦。
即便是没有真正经历过那个计划经济年代的我,也能从古巴的街头巷尾发现令人惊讶却倍感熟悉的影像和气息,那是长辈的回忆,书本上读到过的信息,以及属于童年时代的模模糊糊的影子。
第一个冲击是排队。到处都在排队。所有人都在耐心地排队。机场出关处,从美国回来探亲的古巴侨民排成令人叹为观止的长队等待报关税,他们几乎无一例外地从美国带来了全新的各种电器送给古巴的亲戚朋友们;电信局外面是等待交电费的一条条长龙;供销社、银行、找换店、以本地比索标价的餐厅、甚至是卖热狗和冰淇淋的小摊……所有的地方好像都有一大群人在排队——头顶着烈日,可是毫无怨言地排着队。
刚到古巴的人们大概都会心存疑惑吧——同样是商店和餐厅,为什么有些地方大排长龙,有些地方却门可罗雀?过一阵子你才会恍然大悟,紧随而来的却是黯然心酸。古巴政府实施“一国两币”的制度,市面上流通着两种货币:本地比索和CUC(可兑换比索)。本地比索是政府向民众发放的国家货币,CUC则是以外汇兑换的新货币,国内一切进口和高档商品,都要以CUC购买,包括出租车,旅游业相关的消费以及一切被认为是奢侈品的消费活动。古巴的大街小巷也因此充斥着两种截然不同的商店:有些以CUC标价,有些以本地比索标价。
古巴,旅馆天台上可以俯瞰哈瓦那老城区
两种货币把一个古巴分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1个CUC约等于1美元,24个本地比索才相当于1个CUC。在本地比索店吃一个三明治大约花费7—10比索不等,而在CUC店则至少需要3—4个CUC;本地比索店的冰激凌甜筒售价1—2比索,而在CUC店买一个进口雀巢冰激凌至少也要花费1—2CUC,价格相差整整24倍;在CUC餐厅吃一顿普通饭菜至少需要花费十几个CUC,这是很多古巴人整整一个月的工资,就连一个资深医生的月薪也仅有二十几个CUC而已。
CUC这种货币的存在总令我想起二三十年前中国的“外汇券”。在市场供应还非常紧张的那个年代,国人只有使用外汇券这种特权货币,才能买到进口的“高档货”和紧俏商品。然而和古巴的CUC比起来,中国的外汇券能够被使用的场所还是比较有限,大多是宾馆、友谊商店、免税店之类,不像古巴的CUC店那样遍布大街小巷。尤其是在外国游客最多的哈瓦那老城区内,几乎是每走几步就会有一个CUC店,出售包括饮料、食物、烟酒、手工艺品,甚至衣帽鞋袜在内的各种东西。
古巴国旗与后面哈瓦那老城衰败的建筑
对于中国当年的外汇券,我的脑海中只有一点点童年时代模糊的印象,可是在古巴见到的“一国两币”现象却是此行最大的震撼。哈瓦那建筑美观繁花似锦,本来应该是美好的旅行体验,可是手持这特权货币,我的心情却一落千丈,整趟旅程都笼罩在一层阴影之下。我讨厌这种货币,讨厌这种特权,讨厌这种不公平。
如果是在一个国营CUC餐厅吃饭,我们两个一顿饭就要吃掉至少二十几美元,是一个古巴人一到两个月的工资。一想到这里,简直让人连饭都吃不下去。连旅行指南书都苦口婆心地恳请游客“尽量付小费,这对于改善当地人的生活至关重要”。CUC餐厅的顾客主要是外国游客,因此服务员往往能赚到以当地标准来说相当不菲的小费,难怪这已成为当地人眼中的“肥差”,连医生和老师都想当服务员。古巴人天生热情浪漫,音乐家极多,为了多赚一点钱,音乐家们也纷纷将目光瞄准了CUC餐厅这块“肥肉”,几乎每间餐厅都会有各种各样的当地乐队轮番进驻表演。他们才华横溢,唱功远超大多数明星,只是我一边吃饭一边看他们表演,心里却总是惴惴不安——该给多少小费才合适呢?
以我们两个背包客的眼光看来,古巴并不能算是一个便宜的国家,尤其是当你要以CUC来消费的时候。而且大多数CUC餐厅的食物不但水准平庸,连份量也对不起那个价钱。那么不如“转战”便宜的本地比索餐厅?我们瞄上了那家看起来不错的“La Luz”餐厅,可是门前的队伍之长令人马上心生退意。我们混在当地人中排了十五分钟,那条队却几乎没有移动过。天气又热得叫人发狂,我们最终还是放弃了。铭基一边流着汗一边说:“算了,这家店这么受欢迎,我们两个外国人,还是不要跟当地人争了。”
最后我们只好去了一间以CUC标价的咖啡店,因为卖的是汉堡、三明治、比萨和意大利面这样的快餐食物,价钱比正规的餐厅要低一些。我们选了感觉比较保险的意大利面,结果端上来一看真是惨不忍睹。我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意大利面——面条不但完全没有面的味道,而且吃到口里软得像一团浆糊。面条上堆满了我平生所见最劣质的奶酪,切碎的香肠尝起来全是化学添加剂的味道。我们两个相对无言,只好默默地吃了下去,可是吃完以后也完全没有饱的感觉。一向最爱美食的铭基同学吃得非常痛苦,直说这是他尝过最烂的食物。
在古巴吃本地比索的食物,没有最烂,只有更烂。他们的汉堡和三明治看起来一模一样,都是两块皱巴巴的面包夹着一块干瘪的没有肉汁也没有酱料的肉,最多加一块奶酪,连一片多余的菜叶都没有。本地人吃的比萨多半是没有肉的,一个个圆形的小奶酪撒在一块铺了番茄酱的面饼上便是全部了。我尝过一次,那滋味叫人永生难忘——奶酪完全没有奶的味道,面饼好像是空心的,轻飘飘,软塌塌,吃完两个小时之内肯定又饿了……可是即便是这样的东西也有很多人排队去买。就像古巴本地产的冰激凌,奶味不足又甜得过分,然而价格便宜,又因为古巴人的“冰淇淋情结”,最有名的国营雪糕店Coppelia门口的队伍长得可以绕过几个街口,令外国游客瞠目结舌。等待在古巴变成了一种文化,人们早已习惯了等待,等待的过程中和陌生人搭话,和熟人八卦家长里短,结识新朋友……几个小时就这样过去了。
以前我总觉得,作为一个贫穷的国家,就算你把外国游客当肥羊宰,但假如我们带来的旅游收入有助于改善古巴当地人的生活水平,那我也心甘情愿。可是古巴政府大力推广旅游业以及这随之而来的“一国两币”制度,却似乎并没有给普通民众带来什么好处。政府仍然维持粮食分配的制度,每人每月可以分配到基本的粮食,比如大米、豆子、面包、糖、油之类,可是分量实在太少,绝对不足以应付一个月,比如大米和食用油,大概不到一周就见底了。粮食不够便需要在市场上购买,然而使用本地比索的市场所供应的物资少得可怜,使用CUC的市场倒是物资充足,普通民众唯有兑换CUC来购买进口货品。可是一般人的工资只有十几个CUC,又怎能负担得起这样的高消费?若是有海外亲友的外汇接济,生活尚可维持,可若仅靠工资度日,便会捉襟见肘了。
古巴,哈瓦那老城区街道
“一国两币”使得古巴社会阶层分化,贫富差距进一步扩大。谁拥有外汇,谁便拥有特权,可以享用更多的物资。本来就比别人享有更多特权的人,能够与领导层搭上关系的人,便有更多的门路可以赚取更多的外汇。如此看来,CUC的存在实在与社会主义精神相悖。
来到古巴前我总以“这是个社会主义国家”来为自己做心理建设,可是短短几天里我却接触到了那么多的“资产阶级”。因为住不起那些国营的星级酒店,我们在古巴的日子里都住在一种相对便宜的叫作“Casa Paticular”的民宿——为了让民众从旅游业中获得一点好处,古巴政府特许民众向外国游客出租自己屋子里的房间。当然,屋主必须向政府申请成为合法民宿,每个月还要向政府缴纳不菲的税金。政府还会不定期检查这些民宿,确保其干净安全。在古巴期间我们先后住过四个不同的民宿,每一个都非常像样——大床、冰箱、空调、热水、抽水马桶……有的房子是有几百年历史的殖民风格老宅,有巨大的后花园;有的是货真价实的penthouse,屋顶的天台是一般都市人可望而不可及的奢侈;有的是三层楼的独立宅邸,女主人还在拼命装修扩建,想多弄几个房间争取更多的游客……这些屋主在革命前就属于富裕的“资产阶级”,革命后尽管什么都被收归国有了,可他们还拥有房屋的居住权,现在还可以把多余的房间出租出去,赚取更多的外汇。
单看这些民宿,我会以为古巴人民早已过上了小康生活。民宿的主人衣着时髦,家里有各种进口电器,冰箱里的食物种类丰富份量充足。我们在哈瓦那住的第一家民宿的主人是艺术家,家里装修得极有品位。第二天刚好是他生日,夜里大家在屋顶天台上吃着烤肉喝着朗姆酒吹着晚风,俯瞰整个老城区的灯火。客人们不是建筑师就是著名的舞蹈家,英语法语西班牙语转换自如,好一副国际化的场面,令我恍然觉得又回到了欧洲……可是我也知道,就在他家楼下的小巷里,就在那盏昏暗的路灯旁边,就住着买不起电器也吃不起肉的普通古巴家庭。不管是革命以前还是革命之后,他们居住的空间一直都是那么狭窄拥挤,根本没有多余的房间可以出租。我想起那天对面二楼的两位古巴老太隔着马路不停地向我打手势,闹了半天是在问我有没有香皂可以送给她们。原来自从古巴政府今年开始取消香皂、牙膏等个人清洁用品的配给之后,香皂在市场上的价格已经涨了20倍……我站在天台上,久久地注视着那些没有灯光的街道和房屋,感觉像是在罗赖马山顶眺望山下的世界,遥远得像是另一个星球——我不知道哪一个才更真实。
刚到古巴的那几天里,我觉得一切都是假的——如果把那些掩盖了古巴人民真实生活水平的CUC商店统统关闭,物质匮乏的哈瓦那还会如此受旅人喜爱吗?那些欧洲游客还会如此沉醉于海明威和切格瓦拉的世界吗?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反而渐渐地意识到:CUC的世界不只是个繁华的布景,恰恰相反,它本身就是残酷的真相。一直以来,古巴政府都将本国的贫穷落后归罪于美国严厉的经济制裁,我也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点。可是来到古巴之后我不禁失笑——制裁?在这里,只要手中有CUC,你可以买到你想要的任何东西。市场里的古巴商人手里拿着Iphone,美术馆的咖啡厅里人人都在喝可口可乐,民宿的走廊里晾着刚刚洗净的崭新的Nike球鞋,我们每天早餐吃的大鸡蛋是百分之百的美国力康蛋,甚至商店里的鸡肉、苹果、罐头食品……统统都是美国货色。美国的“制裁”反而使得美国和古巴两边的一些商人获益。他们将货品倒卖,价钱翻了几番,自己赚得盆满钵满,可真正受害的还是贫穷的古巴老百姓。
我喜欢去过的每一个国家,除了古巴。这话说出来真需要勇气,可这的确是我最诚实的个人感受。写这篇文章用了很长的时间,因为我根本就不想写,往往写着写着就忍不住把电脑扔到一旁。我生古巴的气,更生自己的气——那么多人爱它,赞美它,我怎么竟完全没有同感?我热爱海明威,仰慕切格瓦拉,欣赏哈瓦那的建筑,甚至沉醉于特里尼达破败凄凉的美,可是我真的不怎么喜欢古巴。
古巴,哈瓦那品尝古巴雪茄。
古巴人民活泼幽默,能歌善舞,热爱阅读,受教育程度极高。他们的医疗、音乐、艺术都是全球一流水准。生活在一个物资匮乏且没有自由的国度,他们用音乐、幽默感、野麦般的顽强和很多很多的乐观来面对生活。无论是官方还是民间,他们总是重复着这几句话:
“我们穷,但我们有笑容。”
“我们穷,但我们有尊严。”
“我们穷,但没有一个人会饿死。”
我和铭基常常讨论这个问题:如果一定要选择的话,你是愿意生活在古巴,还是那个我们曾在那里学习西班牙语的贫穷的危地马拉小山村?思来想去,两个人还是把票投给古巴。我们都对危地马拉山村更有感情,可是那里实在是毫无底线的贫穷,是真的有“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危机感和饿死人的可能性。相比起来,自从度过了九十年代的“特殊时期”,如今的古巴的确“没有一个人会饿死”。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它能成为官方的宣传口号?一口一个“我们穷,但……”,然而贫穷本身根本不是什么值得引以为豪的事情啊!
更何况,因为贫穷,连尊严也在慢慢消失。微薄的工资早已令古巴人失去工作的动力,所有国营场所都严重缺乏效率,服务态度更是差得一塌糊涂。连农民都失去了种地的积极性,因为连自家养的鸡鸭鱼和种的蔬菜都要上交集体生产队,否则就要“割资本主义尾巴”。如今人人都在绞尽脑汁找门路赚外汇,或者偷公家的东西,揩公家的油水。
哈瓦那老城区里到处都是“热心人”,他们无所不知,从吃饭住宿到乘车购物,他们统统都有“好地方”可以推荐,当然,推荐完了也绝对不会忘记讨要“推荐费”;从哈瓦那去特立尼达的那天,我们刚到长途汽车站,就有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迎上来说“今天去特立尼达的车票已经全都卖完了”。我注意到她穿着出租车公司的制服,就怀疑她是想骗我们改乘出租车去特立尼达(当然费用也高得多),后来进了车站一问,果然证实了我的猜想,车票根本就没有卖完;去本地比索店吃东西,服务员总是故意少找钱给我们,要经过反复“提醒”和抗议后才不情不愿地找回正确的差额;在哈瓦那参观烟草博物馆,我们只不过想从博物馆的一个窗口拍摄外面的街景,工作人员竟然向我们索要拍照费,而且很显然这不是博物馆的规定,而是她自己想赚点零花钱;所有人都把游客当肥羊宰,政府更是起了带头作用。很多地方古巴人支付本地比索,我们则要支付24倍价钱的CUC。我们也从来没有遇到过不敲游客竹杠的出租车司机……
到达哈瓦那的第二天,我们去银行取款机取钱。本以为只是几秒钟的事,谁知跑了几个地方都取不出来。不只是我们,所有的外国信用卡都在当天遭遇了同样的问题。很多外国游客都快急疯了——他们当晚要乘飞机离开古巴,需要现金来缴纳机场税。银行工作人员给出的解释是“数据线坏了”。他们面无表情,态度冷淡中有点不耐烦,好像对这一切都司空见惯。我和铭基则在烈日下跑来跑去,一边流着汗叹着气一边哀叹我们的人品——刚刚在委内瑞拉经历了现金短缺之窘迫和官方汇率之变态,本以为来到古巴可以松一口气,没想到还是逃不脱这“社会主义国家”的魔咒。
满街都是一脸焦急的外国游客。大家纷纷询问工作人员那条该死的数据线什么时候能修好,那中年男人只是耸耸肩:“下午再来试试呗。”
我们只好闷闷不乐地先去吃午饭,和餐厅的服务员聊起取不出钱这件事,他看起来毫不吃惊:“你要知道,这里是古巴……”
下午又跑了几次银行,每一次都是令人失望的回应:“数据线还没修好。”
“什么时候修好呢?”
那柜台里的工作人员有气无力地举起双手,无声地做了个“天知道”的手势:“哈,这是个永远的谜!”
我绝望地盯着他,那一刻真有冲进柜台把他揪出来痛打的冲动。
可是与此同时我也知道,他们本身也是受害者——贫穷、陈腐和低效的受害者。尽管劳尔上任后推出了多项改革措施,放松了涉外管制,也表达了对官僚主义的不满,认为有必要提高生产力,改善物质生活,然而在社会主义框架内进行的自上而下的改革模式究竟有没有效果?用政治手段来处理经济问题可是长久之计?
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尽管古巴民众渴望改善物质生活,也会因缺乏民主自由而发发牢骚(虽然依旧不敢非议卡斯特罗),而且近几十年来接近五分之一的古巴人口逃亡美国是个不争的事实,然而我们此行所接触到的古巴人似乎都不愿意放弃和否定社会主义。
在特立尼达的民宿,我们和男主人聊天。老爷爷说他和妻子安娜本来都是蔗糖厂的职工,后来因为工厂效益不好,他们俩双双下岗,可是仍能按月领取工资。再加上他家祖传的殖民风格老房子虽然在革命后收归国有,但他们一家仍然拥有居住权,还可以出租房间给外国游客赚取外汇,经济不成问题,日子过得颇为滋润。他说:“社会主义……当然我们现在的制度有很多问题,我们都知道……可是我们同时也享受免费教育和免费医疗,连看牙医都不用自己掏钱。总的说来,生活比革命前还是好得多了……”
古巴,哈瓦那老城区常常找到旧时代的感觉。
得知我们接下来会去Santa Clara,老爷爷咧开没牙的嘴笑了:“你们去看切?”拉丁美洲几乎所有人都亲切地称呼切格瓦拉为“切”。而Santa Clara正是1958年底古巴革命最后一战的现场,也是切格瓦拉长眠的地方。老爷爷从摇椅上起身,去房间里摸索了半天,终于找出他珍藏的印有切格瓦拉头像的旧版纸币郑重地送给我们,令我们十分感动。
在哈瓦那民宿主人的生日party上,我们遇见一位长住古巴的阿美尼亚裔建筑师。望着老城区美丽的万家灯火,他徐徐吐出一口烟:“我真的爱死这个国家了……是的,社会主义国家,贫穷,没有自由,没有网络,可是治安多好,多么安全!孩子们多么天真无邪!和西方国家不同,这里的孩子们不会接触到暴力和毒品,他们在和平安乐的环境里长大。你有没有留意过他们的眼睛?……”
去机场的路上,出租车司机大叔非常健谈。得知我们是中国人,大叔热烈地表示自己也想学中文,因为“这是大势所趋”,而且他本身甚至有八分之一的中国血统。可是他同时也诚实地表态:“如果可以移民的话,我大概不会想移民去中国。”我很有兴趣地问他为什么?迟疑了一下,大叔说:“你们……你们背叛了社会主义……你们的国家现在是很有钱,可是我听说贫富差距也大得吓死人……”我觉得这话题很有意思,于是又继续追问他是否支持社会主义。大叔忽然有点警惕,他从反光镜里偷看了我一眼,开始谨慎地选择着词语:“我还是觉得社会主义比较好……当然我们不像你们这么自由,可以出国旅游,可是我们生活得开心,我们有笑容,我们有免费教育和免费医疗,我们虽然穷,可是没有人会饿死……”
我默默地听着,心里泛起一种奇异的感觉。如此这般的官方宣传语,古巴人到底是主动选择还是被动接受?我不知道古巴到底有没有饿死过人,可是九十年代古巴严重油荒,农业一度衰竭,饥饿和粮食短缺是普遍现象,无数饥饿的古巴人抱着轮胎漂去对岸的迈阿密;特立尼达民宿主人的儿子接受免费教育,上了很好的大学学习工程,毕业工作几年后还是下岗了,只好转而投身时下最火可是与专业毫无关系的旅游业;医疗的确是免费,可是医院和诊所常常会出现药品短缺的情况,导致免费却无法得到治疗;至于“我们有笑容”,我想有的时候,没有烦恼和不去烦恼是不一样的。我也不知道出租车司机是否真的“贫穷但是有笑容”,他递给我们的名片上有无数的头衔,包括与司机这一职业风马牛不相及的会计师、厨师等等,很显然他做这么多不同的工作是为了谋生,而非单纯出于兴趣……
古巴,哈瓦那老城区街道
可是话说回来,虽然不排除当地人对外国游客说话特别小心的可能,我仍能从他们的话语和眼神中看出,他们对于社会主义的信心是真实的。当你了解到古巴痛苦的被殖民历史,以及独立后依然被美国介入内政和操纵经济的耻辱,就会明白为什么古巴人时时刻刻都在提防美国的颠覆,尤其是对美式资本主义特别反感。老一辈的古巴人都是从资本主义走过来的,他们并不认为资本主义是理想的出路。而对于没有经历过那段历史的古巴年轻人来说,他们在社会主义体系里长大,只熟悉这个制度,对其他的制度都不太了解。
我常提醒自己不要把自己愚蠢的主观想法和经验强加到别人身上,尤其是不要因为在资本主义国家生活多年,就选择站在强者和征服者那一边轻易做出评判。古巴早已不再是拉丁美洲孤独的社会主义实验者,拉美很多国家都在近几年集体“向左转”,左派政党在各国连连得胜,纷纷开始社会主义新革命。这自然有其背后的原因,并不只是巧合和偶然,但其中一个最大的原因恐怕是——拉美人实在受够了。
在西班牙殖民统治时期,拉美原住民被杀戮和掠夺,沦为农奴。当拉美成为美国的后院,他们又沦为血汗工厂的最底层廉价劳工。21世纪的拉美原住民依然领着和奴隶差不多的薪金在矿井、田地和工厂里劳作,本质上一切都没有改变。拉丁美洲并非世界上最贫困的地区,然而却是世界上最不平等的地区。更何况,自从1989年出现了以新自由主义为理论基础的“华盛顿共识”,不少拉美国家纷纷开始尝试这一剂美国开出的药方,结果却导致贫富差距越来越大,经济主权不断弱化,政局动荡不稳,最终陷入了严重的经济和社会危机。
如今,切格瓦拉又回来了。古巴随着拉丁美洲的社会主义革命而重登国际舞台。由委内瑞拉带头的拉美左翼联盟与古巴渐行渐近,委内瑞拉向古巴供应大量石油和卫星等高科技产品,古巴则向委内瑞拉派出免费医疗人员,驻守委国最为贫穷的社区。
很久以来,人们以为社会主义只存在着一种模式,而如今的很多拉美国家却正在以自己的方式建设本国的社会主义。委内瑞拉正在建设“二十一世纪社会主义”,玻利维亚奉行的是“印第安社会主义”,巴西则并不公开讲社会主义,而是温和地推行具有社会主义性质的政策……可是,对于正处在改革的重要过渡期的古巴而言,真正的问题在于:能否在社会主义的框架内提高生产力?可否实现民主社会主义?怎样重新分配权力?如何汲取经验和教训去寻找新的可能性?
我坐在出租车上,一边想着这一切,一边将目光投向窗外荒凉的公路。只要出了市区,古巴的公路上就很少见到车辆。切格瓦拉的经典头像偶尔出现在路边的宣传牌上,他戴着贝雷帽,目光炯炯,旁边写着他给卡斯特罗信中的最后一句话“革命永远胜利”。公路两边到处都是一种名叫荆草的热带植物,繁殖能力极强。劳尔曾发动全国打一场“消灭荆草”的“战役”,可惜最后并没有取得胜利。道路旁边偶尔有零零落落的房屋,出租车司机热心地指给我们看:“看,这是护士学校,非常好的学校……看那边,那个是温室。你们知道温室吗?就是可以保温的房子,里面用来栽培植物。很好的东西!你们国家也有吗?……”
古巴的“一国两币”制度导致各国营店出现排长队的奇怪现象
我忽然感到一种巨大的不真实。像是北岛笔下的“八月的梦游者”,看到了夜里的太阳。
直到下车,司机还在不停地叨叨:“你们飞去哪里?委内瑞拉?天哪!千万小心,委内瑞拉可不是古巴!古巴可安全了,委内瑞拉简直……哦,你们只是在委内瑞拉转机?去哪里?哥伦比亚?!我的老天!那里全都是毒品!黑帮!那里可不是古巴……”
是的,在很多古巴人眼里,所有的地方都不如古巴。
我们背着行囊走进机场,才发现司机送我们去了错误的航站楼。哈瓦那机场没有航站楼之间的摆渡车,距离又非步行所能抵达,我们只好再下楼去叫出租车。可是没有车愿意载我们,一听到我们只是去另一个航站楼,所有的出租车司机都不耐烦地摇头。他们都是来钓大鱼的,根本不屑于浪费时间在我们这些“小虾米”身上。我们绝望地背着包到处向司机哀求,很久以后才有一个好心的司机愿意载我们。
买机场税的时候,柜台的工作人员忽然一脸的鬼鬼祟祟:“你们可以在我这里把CUC换回美元。”
我们一时没反应过来。换钱?这里难道不是买机场税的地方么?
她拎起自己的皮包,轻轻打开,露出里面的美元钞票:“1比1哦,这个汇率比那边的国营兑换点更优惠哦……”
我和铭基面面相觑。那种梦游般的不真实感又汹涌而来,将我整个人都吞没了。
是的,这里是古巴。
原来我还在这场旧梦之中吗?
“微微风涌起旧梦,
月光洒满了你的行踪,
再也想不起要忘记是什么,
不能不愿,
不再多说。”
我就是那个躲在岩洞里的人。
可是这世上也总有一些人会选择在悬崖的边缘摸索,
他们选择直面恐惧,有可能会跌落悬崖粉身碎骨,但是也有可能,
他们会获得我们永远也无法拥有的某种体验或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