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8 Up!

刚到委内瑞拉的那几天里,我们一直处在一种糊里糊涂的状态中。每天早晨醒来都会有片刻的恍惚,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跑到这个国家来。

最开始是铭基同学的主意 ——他对委内瑞拉总统查韦斯和他推行的“二十一世纪社会主义革命”怀有一种近乎偏执的好奇心,想来到这里一探究竟。后来听说委国治安很差,从中美洲飞来机票也不便宜,又犹豫了好一阵子。之后事情又忽然峰回路转——我博客的一位读者Angela在委内瑞拉工作,特地来信告知委国风景的种种精彩之处,还提供了很多非常有用的信息,令我们再次心动不已。再加上我们忽然在网上发现了从巴拿马飞委内瑞拉和从委内瑞拉飞古巴的便宜机票,一时头脑发热,鼠标一点,于是一锤定音。

到了巴拿马才开始后悔。在巴拿马城我们特地选择住在一个委内瑞拉移民家庭开的旅馆,本想多打探一些关于委国的消息,谁知听得越多越害怕,心都凉了半截。旅馆由一对委国老夫妇经营,他们的儿子在英国生活多年,今年特地回到巴拿马帮忙打理旅馆事务。我们向他打听“委国首都加拉加斯的治安情况到底是否如传说中一般不堪”,没想他正色道:“我建议你们最好不要在加拉加斯停留,连机场都不要出,当天直接飞到其他城市去。加拉加斯没什么好玩的,而且太危险了!”

他告诉我们,他们一家人之所以从委内瑞拉移民来到巴拿马,正是因为加拉加斯治安太差。“我爸爸被绑架一次,我妈妈被抢劫三次,我并不是经常回国,却也被抢劫了两次,”他一脸无奈,“那个国家实在没法住人。四年前我告诉父母,我再也不想回去那个鬼地方了。他们这才选择移民来巴拿马的……”

我们听得冷汗直流——这可比火山滑板什么的恐怖多了!我本身是个胆小鬼,不是具有“冒险”精神的旅人,而且说实话非常不认同那些以“深入险地”和“没事找事”为荣的“找死”型游客,更不能理解他们在出版的游记中以一种拼命掩饰也掩饰不住的自得口吻吹嘘自己的“勇敢”。生命无价,我觉得他们的行为很不负责任,既徒增父母家人的担心,还教坏小朋友。可是机票已经买了,难道我们也要变成这种我讨厌的旅人吗?

出发前的那几天,我的不安达到了最高峰。上网搜索委内瑞拉的治安情况,所有的建议几乎都是“尽量避开加拉加斯”,还有新闻说“2009年,4644位平民在伊拉克被杀害,而同一年,在委内瑞拉有16000位平民死于暴力罪案,这使得委内瑞拉成为世界上最危险的国家”……我简直怕得要命。那几天我最大的噩梦就是在加拉加斯的出租车里被司机用枪指着,一次又一次地从各个ATM里取钱,从半夜一直持续到黎明……而从噩梦中惊醒也并不能使我感到安慰,因为我知道这噩梦其实是真实存在于加拉加斯的罪恶。

正是在这样的惶恐中,我们一边绝望地哀号着“怎么办怎么办”,一边却已经稀里糊涂地来到了委内瑞拉。我们并没有避开加拉加斯,原因很荒谬——我们需要先把美元兑换成委国货币玻利瓦尔,才能买到从加拉加斯去其他城市的机票。为什么不在到达机场后马上在外币兑换窗口换钱呢?原因更加荒谬——官方的汇率和黑市的汇率差价有近两倍之多(官方的是4.3,黑市的是8.2)!所以除非你疯了才会去官方的兑换点,头脑正常的人统统都在黑市换钱。为什么会有如此巨大的差价呢?只能去问总统查韦斯了,这都是他干的好事……通货膨胀太厉害,国家又实行外汇管制,市面上的美元不多,需求量却很大,黑市价因此居高不下。

黑市在哪里?它无处不在。商店、餐馆、出租车司机、甚至是机场柜台的工作人员……黑市约等于所有人。本国货币玻利瓦尔实在太多变和脆弱,委国的所有人都想拥有更坚挺的美元。可是担心机场里鱼龙混杂,我们要兑换的也不是小数目,为了保险起见,我们还是决定进城住一个晚上,通过更稳妥的渠道换钱。

在这样一个混乱不堪深不可测的大城市里,我们选择住进了网友Angela介绍的一家中国驻委内瑞拉公司开设的旅馆。事实证明这是个明智的选择:旅馆位于高档住宅区,虽然费用稍贵,至少安全较有保障。旅馆的吴总特地叫了可靠的出租车来机场接我们,知道我们还没有本国货币,还贴心地为我们先垫付了车费。

在拉丁美洲旅行这么久,忽然来到一家中国旅馆,所见都是中国人、中文、筷子、餐桌上的旋转托盘……感觉非常“超现实”。这个小小的中国旅馆在巨大的“罪恶之都”内自成一统,一堵高墙将外界的危险拒之门外,也令身在其中的我们感到亲切和安全。电话中的“吴总”其实是个精干的年轻人,脸上表情不多,人却非常热心能干,短短几个小时内已经帮我们搞定了包括换钱和买机票在内的所有事情。吃着热气腾腾的中国菜,眼看着之前担心的事一一解决,我们的焦虑也一点点散开,两个人不由自主地感叹道:“果然还是同胞最靠谱啊!”有了同胞,加拉加斯也不再是个可怕的名字。

虽然对中国旅馆的饭菜恋恋不舍,还是在第二天一早离开了加拉加斯,正式开始了我们的“Up”之旅。除了对委国政治的兴趣之外,《飞屋环游记》 这部动画片也是我们来到委内瑞拉的重要原因。片中老爷爷乘坐“飞屋”来到的地方正是以委内瑞拉的Salto Angel(天使瀑布)和Roraima(罗赖马山)为原型创造的。甚至柯南道尔的作品《失落的世界》也是受了神秘的罗赖马山的启发。我们一共在委内瑞拉待了十四天,除去交通停留之外,其他所有的时间都几乎交付给了这两个景点。

这是个不可思议的国度。通货膨胀严重,社会治安极差;拥有如此宝贵的石油资源,底层老百姓却民不聊生;总统查韦斯像是个企图与风车拼个你死我活的堂吉诃德,你不知他到底是个拥有真正理想打算改造世界的英雄,还是在玩弄民粹主义,打着革命的旗帜大搞独裁 ; 民众对查韦斯的“宏伟蓝图”持截然相反的两种意见,简直一边是古巴一边是迈阿密;旅游业极不受重视,旅游资源和交通都未得到最大的开发,像是坐拥珍宝却视如敝履。自助旅行非常困难,一切都要依靠当地旅行社的安排……然而与此同时,这个国家也美得不可思议。看《飞屋环游记》时,我不能相信这世上存在着如此美丽而特别的地方,直到自己真的来到那里,在小型飞机上俯瞰委国独有的一座座平顶山(又叫“桌子山”),在天使瀑布脚下的水潭里游泳,在如可口可乐一般颜色的河流上激流勇进,从青蛙瀑布的水帘后面穿行,还有一步一个脚印地登上罗赖马山……

天使瀑布是世界上高度落差最大的瀑布,从一座平顶山上飞流直下,那场面如诗如画。雨季因为水量增多而更加壮观,然而瀑布的最顶端也往往隐没在云雾之中,犹抱琵琶半遮面。我们于黄昏和凌晨两度上山,来回折腾一共四个多小时,这才得见真颜。虽然经历了大雨中下山的艰难和凌晨四点半起床登山的痛苦,还有在石头上跌破膝盖以及夜宿营地的吊床里睡歪了脖子的“插曲”,一切都在看到天使瀑布上那道彩虹的一瞬间得到了补偿。

尽管如此,天使瀑布之行所带来的震撼还是远远不及为期六天的罗赖马山徒步之旅。这是除了乘坐直升机之外探访罗赖马的唯一方式,也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在“徒步”这件事上达到了体力的极限,更是我第一次在野外夜宿帐篷(以前在沙漠中睡的永久性大帐篷不算),第一次在塑料袋里大便,第一次在齐腰深的湍急水流中过河,第一次真真正正地“爬”一座山……无论是风景还是经历,罗赖马之行都注定令我毕生难忘。我爸常说“细节才是最有意思的”,为了不遗失那些细节,我把罗赖马之行以日记的形式记述了下来。

7月26日(第0天)

直到现在我还不能接受明天就要去爬罗赖马山这个现实。这整件事都太疯狂了,铭基好像被那个旅行社的老板利兰洗脑了一般。我们今天下午三点多才从天使瀑布回到玻利瓦尔城,三个小时之后就要坐晚上六点多的夜车去离罗赖马最近的小镇San Francisco de Yuruani。明天清晨大巴到站后马上就开始徒步……

最疯狂的是——在天使瀑布的过去三天里我们只背了两个小背包,大背囊都寄存在位于车站的旅行社办公室。因此在这三个小时之内,我们需要去办公室重新收拾行李,把小背包里的脏衣服扔出来,换上罗赖马之行的全部装备。这还不算,因为之前行程匆忙准备不足,我们还有很多东西需要上街去买,比如雨衣、帽子、卫生纸、防蚊喷雾、密封袋、洗发水、湿纸巾、零食……除此之外,还要在旅行社的办公室给手机和相机充电,还要打电话和上网——改签去古巴的机票,预订在委内瑞拉最后两天的住宿,银行转账……所有的一切都要在三个小时内完成,简直是不可能的任务!


委内瑞拉,罗赖马山山顶,几缕阳光倾泻下来,将重重云海暂时拨开,罗赖马旁边的库坎南山忽然毫无预兆地出现在我面前。两座山宛如两艘大船在云海中航行,眼看快要相撞,阳光却瞬间隐去,库坎南即刻消失不见,一切好像从未发生过。罗赖马继续孤独地在海上乘风破浪

利兰把我们扔在玻利瓦尔城的某条商业街,自己开车溜了。我们拿着购物清单像没头苍蝇一样在街上绝望地走来走去。玻利瓦尔城物资并不丰富,这时还偏偏停电了,所有的店铺都一片漆黑。四十分钟之内,除了给我自己买到一顶便宜的山寨Adidas帽子之外,我们没有买到清单上的其他任何东西。眼看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在濒临崩溃的边缘,忽然阴差阳错地走进了一间很大的杂货店!更令我们惊喜的是,收款处坐着的俨然是个中国姑娘!店里的其他伙计也都是中国面孔——这肯定是一家中国人开的店!我和铭基瞬间有如找到救命稻草,这下好办了!

“说中文吗?”我满怀希望地问。可是那姑娘看看我们,一脸茫然。听到她和其他人互相之间以西班牙语交流,我们刚刚升起的希望之火又瞬间熄灭了。正打算自己慢慢去各个货架寻找的时候,那姑娘忽然开口了:“你地揾咩野呀?”

广东话!我和铭基对视一眼,脸上不约而同地流露出狂喜的神情。

这些广东江门来的同胞无疑救了我们一命。在他们超高效率的热心帮助下,十分钟内我们已经买齐了清单上的所有东西。来到委内瑞拉短短几天,我们第二次发出同样的感慨:还是同胞最靠谱啊!

带着东西乘出租车回到旅行社办公室,已经是五点多了。只剩下一个小时!利兰不在办公室,是一位拿着吉他的日本老伯给我们开的门。他和办公室里的另一位英国大叔都是旅行社的客人,在这里等待晚间的大巴。可是来不及和他寒暄,也来不及去想他为什么带着吉他,我俩立即一头扑向躺在办公室一角的行李,开始疯狂地收拾起来。

可那日本老伯偏偏很热情。他拿着吉他跟在我们身后,不屈不挠地试图吸引我们的注意力:“你们是哪里人?……啊中国人!太好了,我最近刚去了中国旅行!我会弹两首中文歌,是旅行的时候当地人教我的,你看你看……”他递过来一张打印好的歌曲名单,上面满满的都是各个国家的歌曲。“中国”那一栏下有两首歌:《月亮代表我的心》和《海角七号》。

还没等我们反应过来,老伯已经开始摇头晃脑地弹奏《月亮代表我的心》 了。我们此时还在疯狂地收拾行李,衣服、塑料袋、充电器、药品……铺得满地都是。可是出于礼貌,我们在收拾的同时也不得不跟着音乐大声合唱:“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

办公室一角的英国大叔默默地看着这一切,整个人好像凝固了似的。我想如果有人此刻推门进来看到眼前的这一切,一定也会瞬间石化的。在委内瑞拉的一间小小办公室里,满地狼藉中,一个日本人陶醉地弹着吉他,两个中国人一边蹲在地上收拾行李一边大声唱着中文歌,这场景实在是太好笑太超现实了。我自己唱着唱着就忍不住想狂笑,觉得太失礼,又只好拼命克制自己……

日本老伯绝非凡人。六十岁的他有一天早上醒来,忽然觉得工作了那么多年,是时候给自己放个长假出去看看这世界了。于是他带着心爱的吉他开始环游世界,走到哪里都尽量学几首当地的歌曲。出发前他邀请妻子同去,妻子说“我心理上还没准备好”,老伯说:“那你慢慢准备吧。对不起,我先走了。”


委内瑞拉,4罗赖马山山顶上仿似月球表面 , 像迷宫一样的地形,没有向导带领绝对会迷路

办公室里又来了一对波兰年轻情侣,气氛变得更热闹了。我记得昨天在青蛙瀑布下也曾见到过他们。他们今晚也和我们一起乘夜车去罗赖马,是我们今后六天的旅伴。男生名叫库巴,女生名叫卡莎,都是学医科的大学生,很漂亮的一对,人也活泼开朗。

英国大叔昨天刚刚从罗赖马回来。我们纷纷询问他的感受,他说:“很好,很值得去……辛不辛苦?哎呀挺轻松的,不辛苦……”真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的话。不过我最担心的倒不是辛苦,而是那里的蚊虫。除了各种蚊子之外,罗赖马还以“盛产”一种当地人称为“puri puri”的虫子而著称,这种虫子小得几乎看不见,可是叮起人来比蚊子还厉害。英国大叔的腿上密密麻麻全都是puri puri叮出来的红包,看着就十分可怖。我问他痒不痒,他苦笑道:“痒?我的老天,痒死人了!痒得我恨不得拿把刀把这层皮刮掉!”我听了都快哭了。我决定今后的六天里每天都结结实实地全身喷满防蚊喷雾,还要擦上防蚊药膏,绝不能让那些混账东西毁了我的罗赖马之旅。

出发之前,我们居然奇迹般地完成了所有计划要做的事,我还在最后一刻用Skype给家里打了个一分钟的电话报告行踪。上车前见到此趟罗赖马之行的向导弗兰克,他矮矮壮壮的,年纪大概有四五十岁,背着高过他头一大截的背囊,还有好几个装着食物的巨大口袋。看到食物我才蓦然意识到,弗兰克和挑夫需要背着足够十个人吃六天的食物徒步,还有炊具、帐篷和个人物品……我无法想象他们如何背着这么沉重的东西在艰险的山路上迈开脚步。

7月27日(第1天)

在大巴上一夜几乎没怎么睡,清晨五点就到了小镇San Francisco de Yuruani。没法清洁自己,只能用湿纸巾胡乱擦一把脸了事。同伴们还没全到,我们只得耐心地在镇上等待。弗兰克还在忙着到处采购食品,他扛着几打鸡蛋向我走来,口里不间断地咒骂着总统查韦斯:“操他大爷的查韦斯!关闭私有市场,搞得我们什么东西都买不到!”我马上想起上个月刚看过的那本讲北朝鲜的英文书Nothing to Envy( 中文版书名为《我们最幸福》)。不管你有没有石油,难道一搞社会主义都变得殊途同归?

人终于到齐了,两辆车载着我们驶向徒步路线的出发点Paraitepui。在一间简陋的棚屋里,我们分配了睡袋和地垫,还吃了简单的三明治作为午饭。山中天气多变,下雨是家常便饭,人被淋湿倒是无所谓,最重要的是要保住睡袋、地垫和其他换洗衣服的干爽。很多同伴本身就背了大背囊,将背囊附带的防水套往上一套就解决了。可是我们背了两个小得可怜的背包,还要在上面用绳子系上睡袋和地垫,只能采取DIY方式,用黑色垃圾袋将它们统统包裹起来,再把出口紧紧扎好。不知防水功能如何,背在背上倒是十分可笑,活像是一袋巨大的垃圾在行走。

同行的旅伴中除了波兰来的库巴和卡莎之外,还有一对西班牙情侣(胡安和斯尔维娅),一对捷克情侣(托马斯和叶娜),一位马来西亚女生(云)和一位阿根廷男生(亚历山大)。其中捷克情侣不跟我们一起吃饭,他们是经验丰富的登山者,此行只付了交通和向导费,自己携带帐篷设备和六天的食物,实在令人佩服。我留神观察每个人,大家看起来都很斯文友善,不是那种疯狂的嬉皮士。

一路走来很少看见亚洲人,因此见到会说中文的马来西亚女生令我们倍感亲切,我们私底下称呼她为“大姐”。大姐是个医生,和我们一样也住在英国,和她先生一起用五个月的停薪留职假期在南美洲旅行和做义工。他们在厄瓜多尔做了三个月的义工,现在已经趋近假期的尾声。她先生觉得罗赖马六天徒步太长,不愿意来,于是她只好一个人出行。

“怎么会想到去厄瓜多尔做义工呢?”我很好奇。大姐叹了一口气:“其实我本来是想来委内瑞拉做义工的,可是这边没有机会,只好去了厄瓜多尔……我是医生嘛,对委内瑞拉现在的免费医疗制度很有兴趣。我知道很多人都讨厌查韦斯,可是你不得不承认他在这方面搞得真不错。”

天气很好,午饭后徒步四个半小时便来到了今天的宿营地,远处的罗赖马山和旁边的库坎南山看着又近了一些。途中没有下雨,而且只是翻越几座小山丘而已,算不上辛苦。我本身就是非常喜欢走路的人,一边走路一边看风景真是绝佳的享受。只是途中看到一位挑夫的墓碑令我有点难过和不安。那是去年12月的事,他走在这条路上时忽然被闪电击中,当场身亡。卡莎听了这个简直吓坏了。大家都笑说一打雷闪电就赶紧卧倒吧,虽然是开玩笑,可是气氛顿时变得怪怪的。

向导和挑夫忙着扎营和准备晚饭的时候,我们去附近的河里洗了个澡,顺便把今天的脏T恤也洗了。

晚上的营地特别热闹。不知为什么有好几个徒步团都选择在今天出发。还有一个团今天刚刚从山上下来,每个人看起来都又脏又累狼狈不堪,而且都饿得嗷嗷乱叫,看样子像是能活活吞下一头猪。见我们吃惊地盯着他们看,他们解释道:“等你们到了第五天下山的时候,就明白我们现在的感受了。”

晚饭是番茄肉酱意大利面,意料之外的好味道。我发现那个小个子的阿根廷人亚历山大原来是个大胃王,他吃饭速度奇快,而且好像永远也吃不饱,总是用一种执着的眼神死死盯着锅里剩下的东西。向导弗兰克不知在哪里喝了酒,醉醺醺地向大家发表了演说,主题还是“操他大爷的查韦斯”。他说自己今年五十岁,本是英属圭亚那人,二十多年前因为不满意国家当时的社会主义制度,特地逃来当时还算是个不错的国家的委内瑞拉,为此还进过监狱。没想到造化弄人,委内瑞拉每况愈下,并且在查韦斯上台以后,逐渐开始了“二十一世纪社会主义革命”。“委内瑞拉也变成社会主义,如今我都不知道该逃去哪里了……”他哀怨地说。

演说很快又从政治话题转为“个人英雄史”:“我喜欢女人。我承认。”弗兰克的感情经历相当丰富多彩,两段婚姻一共生了八个孩子。“所以我得拼命赚钱养家。”他呵呵笑着说。想到他五十岁的年纪还要做这么辛苦的体力活,我觉得有点不忍。可是正是因为他的拼命,三个成年孩子全都上了大学,一说到这个他就非常骄傲。

晚饭后和库巴和卡莎一起喝了点他们特地带来的朗姆酒,大家相谈甚欢。他们对我们辞职旅行这件事很有兴趣,直说毕业工作几年后也想效仿为之。可是令他们担心的是无法存到足够的积蓄用来旅行,这让我有点惊讶——他们都是学医的,这点旅费应该不成问题吧?库巴解释说尽管同属欧盟,东欧和西欧的收入差别是巨大的。不过他又握紧拳头说:“我们会想办法解决的。”对这一点我完全没有疑问,他们两个一看就是那种前途无量的大好青年。我总觉得卡莎面熟,此刻忽然反应过来——她长得很像中国演员袁泉!我告诉了他们,库巴指着卡莎大笑:“原来你是中国人!我怎么都不知道!”说来也怪,她们一中一西,可是真的很像。

夜宿帐篷令我觉得新鲜有趣。虽然地垫已经被别人用过无数次了,脏得要命之外,还散发出阵阵臭味,但是反正是睡在黑暗中,眼不见为净。还好睡袋没有那么臭。不过第一次的新奇感很快就被腰部和背部的不适感所取代: 地面太硬了,而且凹凸不平,地垫质量又奇差,我们好像直接睡在了石头上。我的腰不知出了什么问题,好像扭了一根筋,连屈腿和翻身都痛苦万分。

7月28日(第2天)

昨晚睡得不好,地面硬得我久久不能入睡。夜里又醒来无数次,腰酸背痛,翻身都翻不动。唉,我这个娇生惯养的城市人!

今天又是非常美好的天气。清晨的阳光下,山谷、河流和草地都显得那么静谧。可是我很快又开始被另一个问题所困扰。

弗兰克说在这个营地有铁锹可以用,先在附近的山坡上找个地方挖个坑,大便完后再将粪便和卫生纸一同埋起来。可是我和铭基拿着铁锹在山上转了一大圈,到处都惨不忍睹,简直没有下脚之处。太多游客根本不守规矩,到处排泄,既不挖坑也不掩埋,活活把大自然变成了垃圾场。来这里旅行的大多是来自发达国家的所谓“文明人”,可没想到很多人还是人前文明人后野兽。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地方挖了个坑,然而我蹲下不到一分钟又重新站起来——我的妈呀!不行!虽然有强烈的便意,可是蚊虫实在太多了!我真的没办法……提上裤子以后我马上觉得屁股和大腿都痒得撕心裂肺。我不停地抖动裤子,因为怀疑还有虫子在里面!真是太大意了,没有喷上防蚊喷雾就敢暴露自己的皮肤!后来我数了数,这短短一分钟之内,屁股、大腿甚至大腿根上总共被叮了超过十个包!那个痒啊啊啊啊啊!

出来后遇见西班牙人胡安,两个人互相交流大便经验,都无奈地摇着头表示难度太高。胡安拍拍自己的肚子:“你看,好像怀孕了一样……可是那些虫子!根本没法好好大便……”他也对山坡上乱七八糟的现象感到非常生气,他告诉我他还在垃圾中看到了注射用的针管——居然有人在这里吸毒。

早饭后继续拔营前进。今天的徒步任务也比较轻松,四个多小时后就来到了罗赖马山下的大本营。途中唯一有点难度的就是两度过河。因为没有下雨,水并不深,弗兰克让大家脱掉鞋子,穿着袜子踩着河底的石头慢慢走过去。我们依言而行,果然比光脚要稳当得多。

我越来越发现阿根廷人亚历山大是个很妙的人。他一个人旅行,可又特别爱拍照,相机的自拍模式于是成了他最好的朋友。他话语不多,笑容也少,可是冷静的面容和语调中自有一种不动声色的黑色幽默。现在想来,我以前在伦敦认识的阿根廷朋友们也都有这一特征。亚历山大自拍时酷爱摆出种种令人匪夷所思的pose,就算十连拍也不会有重复。他的相机只是个入门级的普通器材,却绝对是他最宝贵的珍藏。因为怕下雨弄湿相机,亚历山大用简陋的塑料袋自制了方便拆卸的“防水相机套”,时时刻刻都像怀抱婴儿一样爱怜地把它抱在怀里。他行李不少却走得飞快,常常是我们队伍的“领头羊”,脚上却只穿了一双只适合逛街用的普通球鞋。再加上他瘦削身体下那个大得惊人的胃……亚历山大给我们带来了无穷的欢乐。

到达大本营后大家都很高兴。虽然这里比上个营地条件更差,唯一的一间吃饭用的泥屋还没有墙壁,屋顶也漏水,然而在这里仰望罗赖马真是绝佳的角度。它像一张巨大的桌子横亘在云间,顶部平坦得令我怀疑可以在上面溜冰或打桌球。夕阳西下的时候,那份柔和的金色光晕更是会让人屏住呼吸。我非常喜欢山,以前总觉得每一座山都是一个巨大的佛,永恒地在云间打坐,默默为众生祷告。可是罗赖马山是个异数。它完全不给人以慈悲的感觉,反而像个天外来客一般冷冷地打量着世间万物。也许是因为它古怪的形状世上少见?反正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山,它的气质完全不属于这个世界。

今天还是可以洗澡,不过不再是像昨天那样舒服的河水了。我们步行十五分钟来到一个很小的水潭,水冰冷刺骨,我们一边洗一边冷得鬼哭狼嚎。更可怕的是路途泥泞,两边都是极深的黄泥坑,简直是一步一滑。我本来已经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路上一不小心又溅了满腿黄泥——得,这澡等于白洗……这条路是我们明天上山和第五天下山的必经之路,我简直没法想象到时候会有多狼狈。

好消息是今天下午我和铭基终于在这个营地附近的山坡上大便成功。因为海拔较高,这里的蚊虫比上个营地少多了。而且我早有准备,全身涂满了防蚊药膏。可是这个营地不再有铁锹,我们大便完后需要把粪便用草和泥土掩埋起来,用过的卫生纸要装在塑料袋里带回来。其实我小时候家里也是用蹲坑的,那时似乎并不觉得痛苦,甚至可以一边蹲一边看书。可是现在觉得简直是一种酷刑!我差点站不起来,起来以后腿肚子还在不停地哆嗦……我研究着附近的景物和地形,试图找出一块可以坐在上面大便的石头,最后居然给我找到一块形似马桶的石头,有着绝佳的形状。我当即给它命名为“马桶石”,决定明天早上再来实地试验一番。

下午没事,大家互相聊天。发现捷克来的托马斯和叶娜跟我算是同行。他们都是有特别爱好的旅行者,一有假期就满世界寻找理想的地方登山,他们去过的很多地方我根本闻所未闻。托马斯听说我们辞职旅行也显得颇受冲击,露出极其向往的神情。果然人人都有个“辞职旅行梦”啊。

说来也怪,自从来到委内瑞拉,之前在中美洲随处可见的美国人统统消失了,只有疯狂的欧洲人才会特地不远万里来这个危险的国家旅行。其实他们中的很多人也是怕的,旅行者见面聊天时总会好奇地询问对方:“你怎么会来委内瑞拉?”语气中有不可思议,好像忘了自己也身在此地。答案往往惊人的一致——特价机票。库巴和卡莎说他们当时也挣扎了好久,出发前也怕得要命,但最后还是决定赌上一把。其实我现在倒觉得来委内瑞拉旅游是可行的,关键词在于“避开首都”、“参加当地旅行团”和“一定要在黑市换钱”。

我们聊天的时候,亚历山大还在后面的山坡上疯狂自拍,永远永远不知疲倦。

晚饭时下雨了,把之前愉快的气氛一扫而光。铭基冲回去抢救我们晾在木牌上的衣服,库巴用头灯指引我回自己的帐篷。坐在帐篷里,感觉更糟糕了——无论是帐篷还是地垫都毫无疑问地更脏更臭了。听着外面的雨声,我坐在地上久久地发呆,心里非常茫然,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到这里自找苦吃。

我好羡慕托马斯和叶娜的帐篷和地垫。他们用的全都是自己的设备,质量好得没话说。托马斯说他们的地垫是充气型的,躺上去非常舒服。

因为地势的关系,睡觉时我们两个都不停地往下滑。夜里仍然醒来无数次,尽管每次都一点点地把身体挪了上去,可再次醒来仍然发现自己又滑了下去。

7月29日(第3天)

我醒得很早,可是懒得动,骨头也酸痛得无法动弹。我躺在那里听着外面的雨声,好像越来越小了,心里稍稍觉得安慰。可是起来以后看见马来西亚大姐满脸沮丧,原来她和亚历山大的帐篷(单独旅行的人不得不共用一个帐篷)夜里漏水,把她的睡袋都淋湿了。我很为她难过,今天晚上会在山顶宿营,海拔2800米,听说夜里冷得要命。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早饭后我试图坐在昨天发现的“马桶石”上大便,不幸没有成功。石头太粗糙了,磨得屁股痛,而且角度也不对。想象和现实果然是有差距的。我还是乖乖使用了“蹲姿”。我真的有点佩服自己,新陈代谢运转太好了,肠胃完全不“认生”,在这种环境下居然还可以每天大便。

我们在蒙蒙细雨中开始登山。这是迄今为止最艰难的一天。山路简直不能称其为“路”,泥泞难行,而且高度落差极大,常常要借助旁边树木和岩石的支撑。这是真真正正的“爬”山,我们正是像动物一样四脚并用地一步一步“爬”上山去。没有力气说话,甚至没有力气去思考,全身肌肉都在机械地运作。爬山时简直连自我都丧失了,所有的思想都只汇集成一个字的指令:Up!

我觉得自己变成了动物,是山间的一只野兽。也没有了羞耻之心,只要周围两米之内没人,想尿尿时脱了裤子就蹲下去。完全不像以前的我。

上一秒还只是蒙蒙细雨,下一秒我忽然已经被淋成了落汤鸡。我这才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暂时游离出来,惊恐地打量着四周——发生了什么事?下暴雨了吗?可是四周都是白茫茫的水汽,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加速往前。我全身已然湿透,水还不停地从头顶流下来,冷得牙齿都在打颤。我伸手去摸身后用垃圾袋包扎成一团的背包和地垫,不知道里面湿了没有。

忽然间我又安全了。尽管还是冷得发抖,但已经没有巨大的水流了,旁边的景物又变得清晰起来。我停下来,惊魂未定地连连喘气。看起来同样惊魂未定的铭基从后面追上来,声音里犹有余怖:“刚才那是什么?!”

后来我们才知道,那是个瀑布……我们居然刚刚经过一座瀑布……


委内瑞拉,罗赖马山山顶上的“旅馆”

就这样机械地手脚并用地往上爬了五个小时之后,眼前豁然开朗。头顶的一堆乱石上赫然坐着几个其他队伍的人,他们向我们挥手:“马上就到了!欢迎光临!”

转了几个弯,攀上那堆岩石,我们忽然来到了月球表面。

这是不折不扣的月球表面。我曾以为山顶是一片平原,真是大错特错。这里没有一条平路,或者说根本没有路。到处都是凹凸不平的被风化的黑色岩石,像是一个个挨得很近却又彼此孤立的岛屿,行走时需要在这些岩石“岛”上跳来跳去。有的岩石之间有缓慢的溪流、粉色的河滩、晶莹的水潭和一些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奇特的开花植物。再加上山顶上那些变幻莫测的神秘雾气……我好像来到了柯南道尔笔下的“失落的世界”。

可是来不及去想附近是否会有恐龙出没,我已经累得一屁股坐在了巨大的岩石上。其实累还是其次,我全身都还在滴水,很担心被风一吹会感冒。好在此刻天公作美,云间终于露出了几缕阳光。我把湿透了的T恤脱下来,换上了昨天穿过的脏T恤——至少它是干的。自从开始了罗赖马之旅,铭基就不停地向有轻微洁癖的我灌输一个理论:在罗赖马,没有干净和脏的区别,只有干和湿的区别……

我真的已经没有羞耻心了。当众换衣服这种事情,以前打死我也做不出来。罗赖马真是一个可以改变人生观的地方啊!我看见其他女生也和我一样当众更衣,大家都变得好像动物一样。

所有人的鞋子都湿了,大家都把鞋袜脱下来晾在石头上晒,虽然明知道这点阳光肯定没什么用。向导弗兰克姗姗来迟,他总是死要面子充好汉,每次自己累了想休息的时候都说:“你们先走,我在这儿等一等后面那些慢的人。”事实是他年纪真的大了,不再适合带这么辛苦的团。

弗兰克一来就和每个人热烈握手:“欢迎来到我的第二个家。”他领我们去“旅馆”,也就是今明两晚的宿营地。此前就听说山上有好几个“旅馆”,都是永久性的,我一直以为大概是大的公用帐篷之类,谁知弗兰克把我们领到一个狭长的岩石山洞,说这就是“旅馆”了。我简直无法掩饰失望的神情——山洞的地面凹凸不平,顶上还在滴水,最糟糕的是从外界通向山洞的那条小路,狭窄且不说,它完全是一条烂泥道,一踩一脚烂泥,就算是干的鞋子也会被弄湿。

寒气太重,弗兰克和挑夫马上开始在山洞里煮热巧克力。库巴还在每个人的热巧克力里加了一点朗姆酒,喝下去果然热乎多了。午饭是简单的面包夹熏香肠。

今天的营地对粪便的处理要求又升了一级:因为不能污染山顶的环境,连掩埋粪便都不被允许。我们必须直接大便在一个塑料袋里,把它放在某个地方,后天下山的时候弗兰克会统一收集,把塑料袋都带下山去。

亚历山大大概是误会了,午饭后他默默地从外面回来,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当着所有人的面,就要交给弗兰克。

弗兰克吓了一大跳,连连摇手:“这是你的大便?不要现在给我!先随便放在外面的什么地方好了!”

大家都忍笑忍得好辛苦。我和铭基正打算去山洞外面小解,传奇的亚历山大又眉飞色舞地走过来说:“你们去大便吗?哈,我告诉你们,我刚发现了一个超好的地方可以当厕所!就在旁边,是个很小的山洞,三面都是封闭的哦……”

弗兰克气急败坏地冲过来打断了他:“那是我的屋子!”

原来弗兰克不和我们一起在大山洞里扎营。他在旁边的小山洞里系上一张简单的吊床,便可以入睡了。虽然我无法想象这么冷的夜里他如何在一张吊床上入睡。

下午大家去外面随便走走。眼前的一切还是令我感到不可思议。土耳其的Cappadocia和这里有点相似,可是感觉还是不同。虽然是“平顶”山,山顶却仍然有岩石“山峰”、峡谷和溪流。最不可思议的是遍地皆是水晶!大大小小各种形状都有。上午我经过河滩的时候,以为沉在沙里的那些东西是白色的碎石,可它们其实都是水晶,大片大片的水晶。听说下山的时候会有人检查背包,以防有人偷带水晶回去。

那些“山峰”其实就是巨大的岩石,被几百万年的风雨侵蚀成了不同的形状,可以依随你的想象力任意发挥。有的像正在飞行的乌龟,有的像古巴领袖卡斯特罗,有的像飞行员的驾驶舱,有的像宫殿里的罗马柱……从地质学上说,平顶山本是沙质的高原,是地质沉积的遗留物,后来逐渐被腐蚀,只留下了最有抵抗力的岩石“岛”。由于与山下的世界都相隔了几百万年,因此平顶山上的动植物都是独立进化的。虽然这里没有恐龙,但是大约两千多种植物种类中约一半是某些山峰所特有的。我们看见一些黄色的奇异花朵,有昆虫飞过就会收紧花瓣“吃掉”昆虫。山上还有一些世间独一无二的动物,比如一种黑色的微型蛙,非常有趣。弗兰克说他曾经在山顶上见到一种有点像狗的动物,“我的老天,那是我有生以来见过最美丽的动物!”他陶醉地说。可是连他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动物,很可能是罗赖马独有的。

这种神奇的感觉一直持续到傍晚回到山洞。外面是美丽新世界,山洞里却是冰冷的现实。我们的小小帐篷里地面都是湿的,因为寒气从外面的地上直接渗透进来。我下午本来就开始打喷嚏,此刻更担心会感冒了。

吃过晚饭大家就忙着漱口睡觉了。每天都睡得那么早,完全颠覆了我们两个“夜猫子”的作息。我穿着抓绒衣钻进睡袋,一开始倒不觉得冷,半个小时后忍不住爬起来穿上厚袜子。铭基躺在一旁幽幽地说:“我妈说睡觉穿袜子,脚趾会长胡萝卜。”可是后来他也冷得不行,只好冒着长胡萝卜的危险穿上了厚袜子。

7月30日(第4天)

醒来的时候,脚趾并没有长胡萝卜,但是仍然是冰冷的。有一点感冒,好在不算严重。更痛苦的是鞋袜都还是湿的,重新穿上它们的时候,真的有万念俱灰的感觉。

早饭后我和铭基再次打起精神面对大便问题。自从开始了罗赖马之行,每一次大便都是全新的挑战,每一次大便完后都觉得人生到达了一个全新的境界。这一次我们两人只有一个塑料袋,所以只能轮流如厕。在一个小小塑料袋里大便是非常非常非常非常非常困难的!至少我是这么认为……起来的时候我觉得快要虚脱了。看着铭基继续蹲在那个我用过的那个塑料袋上面,我简直被感动了——这TM是真爱啊!

大便的时候看到西班牙情侣也蹲在不远处。大家一边蹲着一边挥手打招呼,我再次感到罗赖马把大家统统变成了禽兽。回去的时候我问胡安大便是否顺利,他满脸掩饰不住的喜悦:“哦,简直好极了!你要知道我已经三天没有大便了,今天终于,噼里啪啦砰!”

上午仍然由弗兰克领着出去暴走,观赏罗赖马奇特的地貌。罗赖马山顶大得惊人,某一处可以看到巴西、委内瑞拉和圭亚那这三国的交界之处,可是徒步来回需要八个小时,我们还是放弃了。大家仍然在黑色的岩石“岛”上跳来跳去,像是在演练“梅花桩”。不知不觉越走越远,一路上见到无数大得惊人的水晶。来到两道瀑布下面的时候,尽管天气寒冷,可是自从胡安第一个勇敢地脱掉衣服冲去淋浴并大呼痛快之后,大家实在忍不住诱惑,一个接一个地跑去洗“瀑布浴”。痛快是真痛快,我只是暗暗祈祷这不要加重我的感冒。

弗兰克带我们去看一个被称为“ventana”(窗户)的地方,据说天气晴好的时候可以看到下面圭亚那的风景。可惜那些神秘的雾气仍然如影随形,我们只能看到悬崖边的巨石,却完全看不见下面的景色。别的队友都觉得可惜,只有我完全无所谓。对我来说,目前为止所看到的东西已经远远超过了我的期待,很难再奢求什么了。更何况,那些雾气本身也是美的。

下午我们登上罗赖马的最高峰看日落。攀登的过程中铭基给了我错误的信息,导致我一脚踏进深深的烂泥,连鞋带袜甚至裤子都变成一团黑色,而且臭不可闻,非常恶心。我非常郁闷地继续登上顶端,却意外地发现上面竟有一个个的水潭。来不及看风景,我马上脱下鞋袜开始清洗起来——反正从昨天开始它们就一直是湿的。

鞋袜太湿了暂时不能穿,我索性光着脚在山顶上散步,最后走到悬崖边坐了下来。

我该如何形容眼前的景色?几缕阳光倾泻下来,将重重云海暂时拨开,罗赖马旁边的库坎南山忽然毫无预兆地出现在我面前。两座山宛如两艘大船在云海中航行,眼看快要相撞,阳光却瞬间隐去,库坎南即刻消失不见,一切好像从未发生过。罗赖马继续孤独地在海上乘风破浪。

天地造化之神奇实在无穷无尽。我坐在那里,久久地望着这一套阳光、山峰和云海的把戏,一遍又一遍周而复始,看的人却永远不感到厌倦。心里变得非常沉静,宛如坐在湖底。我肯定是在另一个世界吧?我对自己说。山下的那个世界感觉已经非常遥远了。

“我今晨坐在窗前,

世界如一个路人似的,

停留了一会,

向我点点头又走过去了。”

泰戈尔的诗正是我此刻的心情,可我却写不出这样精彩的句子。黄庭坚看到天柱山时也说“哀怀抱绝景,更觉落笔难”。直到此刻我才真正感到一切辛苦都是值得的。

库巴和卡莎没有参加今天下午的最高峰之行,大概是觉得外面太冷了。回到营地后他们问起上面风景究竟如何,我们都不好意思说实话,怕他们懊悔。只说不错不错。其实那真正是毕生难忘的绝景。

几天来我们其实都吃得不错,今天的晚餐却颇为寒酸,每个人只分到一小碗汤,里面只有一点点通心粉和南瓜。弗兰克说背上山的食物已几乎告罄,明天早上也只能再喝一点稀粥,到了山下的营地才会再有食物补充。我都不忍心去看亚历山大的眼神。

7月31日(第5天)

昨晚真是冷得可怕!我和铭基都冷到久久不能入睡。天亮以后我甚至有点高兴——终于可以下山了!山下的营地毕竟暖和多了。我对罗赖马有崇拜和敬畏,享受且震撼于在山顶所看到的另一个世界,可我终究还是个俗人,必须回到我本来属于的那个世界去,重拾人间烟火,重温人世的喧嚣,无论是快乐还是烦恼。

罗赖马的山顶完全是一座迷宫,如果没有向导的指引,仅凭我们个人之力无论如何也无法找到下山的路。弗兰克说曾经有位英国游客因为太冷,连一个小时也不愿意多等,非要自己先下山去,怎么也劝不住。结果等到弗兰克带着其他队友全都下了山,还是不见这位英国女生的踪影。弗兰克只好又原路返回上山去找她,一路走一路大喊她的名字,幸好最后赶在夜幕降临前在山顶找到她。原来她一直没有找到下山的路,一个人在山顶乱走了12个小时!我常常忍不住瞎想: 如果我是博尔赫斯笔下的“永生人”,又能够在罗赖马山顶以某种方式存活下来,若干年后,会不会也像山顶的那些动植物一样,进化成一种完全不同的物种?

本以为第三天上山是最大的挑战,没想到好戏还在后头。我都不知该如何描述今天的痛苦。从山顶一直走下山去,再一直走到第一天晚上宿营的营地,总共走了八个多小时!如果只是走路,八个小时对我来说还可以承受。可是那些恐怖的下山路!再加上瀑布和一直不间断的雨……中途我滑倒过无数次,裤子已经脏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还好擦伤和扭伤都不算严重,只是觉得双腿都快要废了,每下一步膝盖都抖个不停。

到了后来,两条腿都好像已经不属于自己的身体了,它们有了独立的生命,一个劲地只管自己往前走。队友们互相之间已经完全不说话了,也没有人想停下来休息,尽管已经超越了体力的极限。每个人都只想尽快地走到营地,结束这令人疯狂的一切。

在瀑布附近,我看到别的队里有一个因为被德国游客雇作翻译而来到罗赖马的委内瑞拉本地姑娘,很明显的已经体力不支,她拄着登山杖彷徨地站在那里,满脸都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弗兰克说以前有游客经过瀑布时摔倒,被冲下山去,最后不得不派直升机来救人。可是我也没有心情去为她担心。如果不想看到直升机的话,我也只能全心全意地走自己的路。

眼看还有不到一个小时就能到达营地的时候,居然还遇到了过河的麻烦。因为连日下雨,河水比来时汹涌了无数倍,而且水深齐腰,已经不是之前淌水过河那么简单了。一个站立不稳,很可能连人带包一起被湍急的水流冲走。幸好几个队的挑夫们经验丰富,他们在河里拉起了一根粗麻绳作为“扶手”,又轮流把我们的背包先背过河去,再回头来牵着我们的手一个个领过河。我们连鞋都懒得脱,一个个直接走进齐腰深的水里——反正浑身上下早就湿透了……

终于到了营地。我和铭基算到得早的,可是来不及松一口气,马上就得把睡袋拿出来晾在吃饭用的泥屋里。尽管有塑料袋的保护,无奈一路上太多“劫难”,睡袋还是被弄湿了。连地垫也不小心掉在地上,沾了很多湿泥。好在这已经是最后一个晚上,只要熬过今晚,明天就是六天徒步之旅的终结,我们也将乘坐夜车回去玻利瓦尔城,重返有枕头、床垫、热水、抽水马桶和网络的那个世界。

今天终于可以去附近的河里好好洗个澡。可是这条河也同样因为水量增多而变得汹涌无比,洗澡的时候连肥皂都被河水冲走了。这还不算,因为水流太急,我的手指和铭基的脚踝都撞到岩石被割出血来。

洗完澡后,我坐在帐篷里,拿出镜子仔细打量自己。这是几天来我第一次勇于直视自己惨淡的脸。我真的不想承认镜子里的人是我——除了意料之中的糟糕的皮肤状况,脸上居然有六个puri puri叮的包!有些包我完全不知道它们是什么时候叮的,这些可恶的东西连眼角都不放过……

还有腿上的擦伤,膝盖的疼痛,脚上的水泡和伤口,身上蚊虫叮咬的痕迹……罗赖马慷慨地赠予我这么多的礼物。

不只是我,其他人也都一样。可是我们这一队已经算是幸运了,至少没有被瀑布冲下山去,没有被雷电击中,没有遭遇严重的扭伤,又或者是别的什么意外。另一个队中有几个疯狂的波兰女生不用挑夫,自己带了食物和设备上山,结果煮食用的炉子在第二天就坏了,她们不得不一直忍饥挨饿直到明天。

为了庆祝这最最痛苦的一天的终结,晚上我们把那瓶朗姆酒一扫而光。

8月1日(第6天)

昨天走得太狠,今天大家都废了,包括经验丰富的登山者托马斯和叶娜。早晨出帐篷打招呼,每个人都一瘸一拐龇牙咧嘴。今天最后的四个半小时山路本来可算轻松,可是大家再也拿不出第一天的速度,走上坡还凑合,一走下坡路膝盖就打颤,呻吟声此起彼落。

中午时分,终于回到了旅途的起始点,小村庄Paraitepui。视角是如此奇妙的事情,在经历了几天与世隔绝的生活之后再回到小村庄,我觉得它简直像城市一样大而繁华。村里有可口可乐卖,几乎每个人都立刻来了一罐。大家一屁股坐在草地上,也顾不得满天飞的蚊子和puri puri,一边喝着可乐,一边把鞋袜脱了放在阳光下晒——自从第三天起它们就一直是湿的……

想到六天前出发时的情景,简直恍若一梦。那时我自信满满,完全没料到六天后会累得像狗一样。回想起以前在国内爬山,脚下的路平整光洁,一路小贩叫卖不绝于耳,餐厅旅馆也任君选择……一切都那么轻松方便。罗赖马若是“身”在中国,恐怕早就有缆车直接通到山顶了。而且我敢打赌一定会有三个中文大字刻在山顶的某块岩石上:罗——赖——马!

可是如果要我选择,我还是更喜欢过去六天的徒步之旅。尽管那份辛苦真不是开玩笑的,可是面对天地造化,还是不应该轻慢浮滑,恭敬和辛苦都是应该的。

有时会想到中国的古代文人,他们中的很多人也爱登山。当时的山,道路依稀,食物匮乏,如果山上没有民居或寺庙,根本无处过夜,他们是怎样做到的?尤其是,还能在艰苦的环境下开着文绉绉的玩笑,还能写出那么好的诗?

以前看《文化苦旅》,余秋雨先生引了清代嘉庆年间一位叫舒白香的文人游庐山的日记:

“朝晴凉适,可着小棉。瓶中米尚支数日,而菜已竭,所谓馑也。西辅戏采南瓜叶及野苋,煮食甚甘,予乃饭两碗,且笑谓与南瓜相识半生矣,不知其叶中乃有至味。”

“冷,而竟日。晨餐时菜羹亦竭,唯食炒乌豆下饭,宗慧仍以汤匙进。问安用此,曰,勺豆入口逸于著。予不禁喷饭而笑,谓此匙自赋形受役以来但知其才以不漏汁水为长耳,孰谓其遭际之穷至于如此。”

“宗慧试采养麦叶煮作菜羹,竟可食,柔美过匏叶,但微苦耳。苟非入山既深,又断蔬经旬,岂能识此种风味。”

相比起来,我们行程不过短短六天,设备充足,又无断炊之忧,实在算是非常幸运了。

进山不过短短六天,为何感觉已经与世隔绝了六个月之久?我对库巴说: “不知这六天里世界上发生了什么大事没有?政变、暴动、恐怖袭击……或许美国总统忽然死了也说不定……”可是我们什么也不知道。这里像是地球的一个死角,外界的一切都与此处无关。之前在山顶时我有一瞬间的心惊,担心我们进入了一个时间黑洞,下山时会否发现时间已经流逝了几百年?可是还好,下山后看到小村庄Paraitepui一如既往,村民的面孔依然熟悉。发现可口可乐时,我更是无缘无故地松了一口气。

下午我们回到San Francisco de Yuruani等待夜间巴士。等待的过程中大家聊起过去几天最愉快和最沮丧的种种,忍不住又大笑了一场。我真的很喜欢我们这个团队,大家都是正经人(用英文的“decent”更贴切),谦虚友善不浮夸,而且深具幽默感。患难与共了几天,临别在即,不禁有点依依不舍,每个人都留下了联络方式,约好以后保持联系。

托马斯忽然小心翼翼地说:“刚才你不是问,对我们来说这次旅行的高潮是什么吗?”

他停顿一下,忽然露出腼腆的笑容:“那天下午,在山顶爬上最高峰以后,我向叶娜求婚了。”

他伸手揽过叶娜的肩膀,两个人相视一笑,满脸幸福。

我们过了两秒才反应过来,轰一声炸开了锅。

“什么?!你们在罗赖马山顶订婚了?!”

“恭喜!哎呀,哎呀!恭喜恭喜!”

“好家伙!你们俩居然瞒着我们——”

“叶娜你当时哭了没有?”

“戒指呢?我们要看戒指!”

“啤酒!啤酒!再叫一轮啤酒!”

大家又笑又叫,纷纷跟托马斯和叶娜碰杯,开心得好像自己订婚了一样。

我回想着那天下午的山顶。阳光,云海,悬崖边时隐时现的库坎南。一想到托马斯在那样的仙境中拿出戒指向叶娜求婚,我竟然也震撼得头皮发麻。

托马斯说:“叶娜她什么也不知道……在顶峰时我一直在寻找合适的时机开口,可是叶娜却一直在说关于塑料袋和大便的话题,我快要疯了,只好不停地把话题往浪漫的方向转,跟她说我觉得这里有多美,我多么开心和她一起看到这么美的风景……”

我们都笑趴下了。我想大家肯定都想起了在塑料袋里大便的难忘经历……

罗赖马。罗赖马。你给人类的世界带来了那么多的东西:小说,电影,白日梦,还有数不尽的珍贵回忆……可是人的世界是否也曾给你留下些许回忆?我只知道,当时光把所有人生大事包括我们的生命统统消磨殆尽,它仍然会坚定不移地固守在那里。

补记

那天晚上,我们并没有如愿以偿地坐上开往玻利瓦尔城的夜车——旅途中就是这样充满着意外。之前旅行社信誓旦旦地保证说一定会帮我们买到车票,结果到了晚上六点,弗兰克气喘吁吁地跑来说车票已经全都卖光了,我们只好搭卡车去附近与巴西临界的小城Santa Elena,找了一间旅店住下来,等待第二天的夜车。

晚些时候,弗兰克的钱包还被偷了,丢失了游客们交给他买车票的钱……反正一切都是乱七八糟。

六天的旅程忽然被迫延长了一天,很多人之后的旅行计划都被打乱了,可是事已至此,又能怎样?这一变动在时间安排上对我们并无太大影响,问题是我们手头上没有多余的钱可以应付这额外一天的食宿开销,因为之前低估了委内瑞拉的消费水平,带来的美元数目本来就不够。用银行卡取现金本来也可行,虽然会因为官方的汇率损失一大笔。可是银行卡偏偏又锁在大背囊里,放在玻利瓦尔城的旅行社办公室,所以也没办法取现金。我们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最后还是马来西亚大姐慷慨地借钱给我们,这才又逃过一劫。

在Santa Elena住的旅馆里有无线网络,可是我们的iphone都没电了,充电器又同样放在玻利瓦尔城……结果第二天下午在旅馆里居然戏剧性地重逢之前在危地马拉的太阳旅店遇见的日本男生,铭基立刻厚着脸皮扑上去向人家借iphone充电器。充电后我们立刻抓紧那一点点时间如饥似渴地上网看新闻,想知道这几天内世界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大事,因为自从去天使瀑布开始,我们已经有整整十几天没有看过新闻了……不看则已,一看心都凉了——满屏都是触目惊心的中国温州动车事故。卡莎给她爸爸打电话,连她远在波兰的爸爸都在电话中向她描述了这一中国式“奇迹”。

我坐在旅馆的图书角,沉默地读着一篇又一篇新闻和评论,心里充满了愤怒和悲哀,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在委内瑞拉的十几天里,我们常说的一句话就是“这个变态的国家”——居高不下的犯罪率,高居世界前列的通货膨胀率,官方和黑市汇率的双倍差价,极度对立的社会阶层,持续上升的失业率,遭到多方质疑的政府“灭贫计划”统计数字……此前机场和加拉加斯之间大桥的坍塌事件,也使得人们纷纷谴责总统查韦斯只顾着将油元浪费在收买拉美地区关系以对抗美国的“政治项目”中,而忽视了委内瑞拉国内的基础建设……可是现在看看我自己“伟大的祖国”!我有什么底气居高临下地对别的国家指手画脚?

委内瑞拉虽然拥有广大的贫困人口,可是现在人人享有免费医疗和免费教育;委内瑞拉虽然仍处于革命的阵痛和嘈杂,但国内仍有激烈的“传媒大战”,新闻和言论都享有充分的自由……可是我们呢?一时间我心里生出巨大的悲凉,不知道哪一个才是“更糟糕的国家”。

活在这个奇迹年代,愿人人都能拥有不为他人所愚弄的智慧,愿我们不因周遭的扭曲而失去理智和善意,更愿我们身在阴沟仍能看到天上的星星。

我喜欢去过的每一个国家,除了古巴。

我生古巴的气,更生自己的气——那么多人爱它,

赞美它,我怎么竟完全没有同感?

我热爱海明威,仰慕切·格瓦拉,欣赏哈瓦那的建筑,

甚至沉醉于特里尼达破败凄凉的美,

可是我真的不怎么喜欢古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