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热、蚊患、晒伤,哪一个最可怕?在经历了前两项之后,我们又在中美洲小国伯利兹迎来了痛苦的新巅峰。伯利兹有着全世界最美丽的海水,是名副其实的潜水天堂,于是我和铭基同学兴高采烈地坐船出海潜了一整天。在船上的时候,同行的美国夫妇不停地往身上狂抹防晒霜,而我们两个愚蠢的家伙就坐在一旁呆呆地看着,我还疑惑地悄悄问铭基:“他们就那么怕晒黑吗?”
直到最后一次从海里出来,我才意识到自己是多傻多天真——晒黑事小,晒伤事大啊!可是后悔已经太迟了,整个脊背和双腿后侧的皮肤都火辣辣的疼痛,而且颜色红得触目惊心。铭基同学说从后面看起来简直像是一只巨大的烤虾!(但是他自己也好不了多少……)因为浮潜的时候整个人泡在水里,只觉得凉爽舒适,并没有被阳光灼烧的感觉,可是实际上皮肤在水里更容易吸收光,也更容易被晒伤。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因为整个脸大部分时间都背对着太阳埋在水里,所以“灾情”还没那么严重……
我不怕被晒黑,可是晒伤实在太痛苦了!除了头朝下趴在床上一动不动,其他任何一个轻微的姿势和动作都痛得令人想尖叫。背行囊的时候背部受到摩擦痛苦万分,坐车的时候道路颠簸,更是让屁股和大腿受尽折磨……几经辗转后我们买到一瓶看起来有点可疑的“晒后乳液”,每次洗完澡就互相帮忙涂抹。这个乳液号称含有芦荟却散发着浓浓的椰奶味,每次铭基帮我涂抹时,我都觉得自己即刻变身为那道南洋名菜——椰汁咖喱大虾。
可是,如果一早知道会被晒伤,我们还会去潜水吗?恐怕还是会呢。就像之前在墨西哥的帕伦克,即便早就预见到会被蚊虫疯狂袭击的后果,我们肯定还是舍不得放弃那么壮观的玛雅遗迹。旅行的魅力之一就是这种“残忍”的蛊惑——眼前是荆棘密布,尽头是绝世美景,你还来不及考虑得失,已经鬼迷心窍地迈出了痛并快乐着的第一步。
伯利兹的海水实在令我觉得不虚此行。只是浮潜就能看到那么多那么美丽的海洋生物,这样的海水在全世界至少也能排进前三名。就像爱丽丝漫游奇境,海面之下的奇异世界令我目眩神迷——我们在珊瑚和水草间穿行,五彩斑斓的鱼群就在我们身边游过;海鳗从水草根部伸出头来一探究竟;巨大的海龟慢吞吞地摆动四肢,你甚至可以去摸摸它的脑袋;熟悉我的朋友都知道我有“魔鬼鱼恐惧症”,当下看到无数巨大的魔鬼鱼朝我游来,我在水下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幸运的是没有当场昏厥过去;在潜水向导的指引下,我们居然还看到了海牛!当年哥伦布航行到加勒比海,看见不计其数的海牛时,他在日记中说他当时立刻惊呆了,然而听说如今加勒比海的海牛只剩千余头,能够亲眼看到它实在令我们深感荣幸。同行的美国人大卫第一个靠近这“美人鱼”的原型,向它打招呼,而它只是慢吞吞地看了大卫一眼,就漠然地转过身去。回到船上以后,大卫委屈地说:“没办法,谁让我长了这么一张不讨人喜欢的脸……”
暴晒一天后,我们遍体鳞伤却又兴高采烈地从小岛坐船回到Belize City(伯利兹城)。走出码头的瞬间,感觉却有如从天堂回到地狱——六点刚过,街上已经是一片死寂。商店的铁栅栏在暮色中泛着冷冷的光。仅有的几个行人无不低着头健步如飞。整座城市笼罩在一股阴冷肃杀的气氛之中,所有的一切都在发出同一个信息:欢迎回到罪恶之城。
伯利兹。伯利兹。老实说,来到中美洲之前,我甚至从未听说过这个国家的名字。毫无疑问它是个异类——伯利兹是整个中美洲唯一以英语为官方语言的国家。第一次看到伯利兹钞票上印着的英国女王头像时,我简直大吃一惊,因为根本从没想到它也是英联邦成员国。其实最早登陆伯利兹的英国人基本都是海盗之流,可是如今的伯利兹国民中却有很多人因自己拥有盎格鲁撒克逊血统而颇感自豪。不过无论如何,来到说英语的国家旅行于我们而言肯定方便多了,出发时我们便是这么天真地想。
伯利兹小岛上的海滩
墨西哥给了我们非常愉快的旅行体验,特别是那里无处不在的豪华空调大巴ADO更是把我们彻底宠坏了。我们乘坐ADO从墨西哥的海滨小城Cancun(坎昆)来到边境城市Chetumal(切图乌尔),打算从Chetumal换车一路坐到伯利兹城。谁知这一换便是水准上的天差地别——车厢拥挤狭窄,没有空调,座椅很不舒服。更没想到的是这样的长途客车居然是chicken bus,一路走走停停,简直就是一辆公交车嘛……车掌就挂在车门上不断地一路拉客上车,几乎是每隔几分钟就有人上下车,原定的车程被足足拉长了两个小时。后来连车上的乘客都怒了,一位老伯每当停车时便不停地轮番用英语和西班牙语大声吼叫:“开车!走人!”
更奇异的是一路的风景。自从驶进伯利兹国境,一路上车的乘客几乎都是黑人(几百年前英国人从非洲贩卖奴隶到此的结果)。说实话墨西哥人长得不能算好看,而眼前这些伯利兹的黑人却个个身材高大,面貌俊美。靠近边境的地方有一连串的商店和民居,令人惊讶的是几乎每一间的大门两侧都贴着中国春联,很多招牌上都有中文或是中文拼音,看来有相当多的同胞们在此安家置业。
窗外的景色渐渐变得非常单调,只有一条漫长的土路,两旁是千篇一律的森林和草场,可是并不丰茂,反而显得有点荒凉,伴随着树木被烧焦的味道。按照我有限的经验,人们往往群聚而居,因此每隔一段荒凉的道路,应该会有不同规模的村庄或城镇。然而伯利兹的情形却完全不同。一路上只见到一个小得可怜的“小镇”,其他所有的房屋都是一幢一幢零零散散地分布在道路两旁或是树林深处,好像根本不希望有邻居的陪伴。这些房屋简陋得可怜,像是用最基本的木材胡乱搭建而成。木栏杆上晾着衣服,证明有人在此居住。乘客们往往在最不像是有人住的地方下车,搞得我好生疑惑。更古怪的是每隔一段就有一个孤零零的广告牌竖在地上或是挂在树上。一个牌子上写着大大的“DHL(伦敦速递公司的简称)”,可是四周只有黑暗的树丛……我盯着那个牌子直发呆——难道DHL的业务就在树丛之中进行吗?
夕阳西下的时候,一个年轻的黑人拎着包下了车,他穿着破洞的背心和山寨版Adidas球鞋,沿着一条小路走向森林深处。金色的阳光洒在他高大而健美的身上,可是不知怎的却显得有些凄凉。他一个人要走去哪里呢?树林中的某一处是否有属于他的房屋?望着他渐渐变小的身影,我的脑海里有个声音念起了里尔克的诗句:
“谁此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造,
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夜幕降临,我们终于抵达传说中的伯利兹城。然而城市也完全没有城市的样子,房屋低矮,破败不堪。没有一幢建筑有“设计”可言,所有的房子都是用最廉价的材料建成,像是只为应付一时之需,而屋主随时准备离去。除了刚下车的乘客,昏暗的街道上几乎空无一人。早就听说这里治安奇差,我们自然不敢久留,找到一辆出租车,赶紧向提前订好的旅店驶去。
旅店门口落着重重铁闸,像是再次提醒我们这座城市危机四伏。老板打开铁闸放我们进去,给我们的房间和事先订好的很不一样,然而我们也没有十分在意。坐了一天的车,饥肠辘辘的我们问老板哪里有东西可以吃。老板笑眯眯地说:“这个时候大部分的餐厅都已经关门了……哦,过一条街的转角有一家还开着,饭菜做得很不错。”
我们放下背包就打算出门。刚走到门口,铭基同学仿佛触电般地整个凝固了。我推推他,他如梦初醒地伸出一只手,指向街对面的那家旅店:“那个……那个才是我们订的旅店啊!出租车司机搞错了!”
后来我们想想,其实大概不是出租车司机搞错了,他恐怕是有意为之。听说在此地,旅店老板和出租车司机相互“照应”也是常事。无论如何,因为不想“屈从”于被安排的“命运”,我们俩非常勇敢地背起包逃走了。逃到对面那家旅店,放下包正准备出去吃饭,就被在前台工作的克里斯叫住了: “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去吃饭啊,听说那边还有一家店开着……”
克里斯皱起眉头:“太危险了!我建议你们最好别出去。”
“只隔一条街也危险吗?”我们面面相觑。
“这里可是伯利兹城!晚上去哪里都不安全。白天的话,从旅店往右拐还是安全的,可是往左拐的话,即便是白天也不安全……”
“我的老天!真的啊?”
“当然,好几个客人去那儿吃饭都被抢劫了。”
既然连当地人都这么说,我们两个胆小鬼自然不敢冒这个险。可是吃饭问题怎么解决呢?克里斯想了想,递过来一张中餐馆的外卖菜单:“只有这个了。”
又是中餐!“一路上我们看到好多中国商店。这里有很多中国人吗?”我们好奇地问。
“哈,整个城市都在他们治下呀!”克里斯笑起来。
这话听起来实在有点古怪,我和铭基再次面面相觑。铭基小心翼翼地问:“那个……他们不是黑社会什么的吧?”
克里斯连连摆手:“哦,不是不是。你知道,伯利兹人懒嘛,可是中国人特别勤劳能吃苦,而且很会互相扶持。不过中国人有自己的圈子,很少和外人打交道的……”
可是,我的勤劳勇敢的同胞们,你们为什么纷纷来到这个“罪恶之城”?这里的生活真的比你们的家乡好吗?即便在这里能赚到钱,可你们不怕危险吗?第二天在小岛上等待渡轮时又看到同胞们辛苦地送货上船,我有满腹的疑惑,可是不敢贸然上前,只能远远地看着他们。他们之间说福建口音的普通话(也可能是台湾人),衣着得体,脸上笑容明朗,毫无寒酸忧郁之气,看来生活并不似我想象中艰难苦闷。
从小岛回到伯利兹城后,因为身上晒伤灼痛难忍,我们到处寻找晒后乳液或是药膏,然而街上水尽鹅飞,几乎所有的商店都重门深锁。好一会儿才找到一间还开着门的中国店铺,可是里面情形诡异,犹如监狱——一整面铁栅栏将货架和顾客隔开,交钱递货都需从铁栅缝中进行。老板娘和她儿子在铁栅后面用广东话谈笑风生,身边有一台电视机,屏幕上赫然正放映着香港电视剧!中国人果然不论身在何方都有自己的一个小小世界,水泼不进,刀枪不入。
这些年来,走过这么多地方,发现全世界每个角落都有中国人的身影,其中又以粤人闽人为主力。自古以来,无数粤人闽人背井离乡飘洋过海讨生活打天下,生长在海边的他们血液中似乎天生有冒险因子,头脑灵活,又兼勤劳肯干,是海外华人的中坚力量。《明史》里不是也说么——“闽、粤人以其地近,且富饶,商贩至者万人。往往久居不返,至长子孙……”
因为不想再吃中餐,我们决定在附近找个最近的餐馆解决晚饭。遵照克里斯的警告,我们只带了有限的现金,而且只敢在街道的右半段活动。最后终于在桥边找到一家简陋的本地餐馆,可是没有菜单,我们问老板娘有什么可以吃。她想了半天才犹犹豫豫地说:“我有……鱼……还有一点沙拉和米饭可以做配菜……”我们赶紧说要两份。本来想着伯利兹的海产肯定丰富无比,谁知端上来的鱼肉真是小得可怜,而且做法也相当粗糙。我和铭基的配菜还很不一样,看起来像是老板娘把冰箱里的最后一点东西都捣腾给我们了。唯一的亮点是伯利兹的本地啤酒Belikin,入口清冽甘甜。我喝着啤酒,望着眼前流淌的河水和河两岸乱七八糟的房屋,心里有点伤感。伯利兹城有河有海,自然风景得天独厚,如果有良好的城市规划和治安,她本来可以是一座非常有魅力的城市。事实上,听说伯利兹城的确有过她辉煌的岁月,可是时间、飓风、火灾、金融危机以及频发的罪案对她造成了令人心碎的破坏,使得以往的春天无法复原,而回忆也变成了一条没有归途的路。
在伯利兹浮潜看见的护士鲨
吃完晚饭,我们不得不鼓起勇气再次面对黑暗的街道。我们俩互相打气: “一,二,三,跑!”几乎是一路小跑回到旅店。街上有种无形的低气压,像是“山雨欲来”的警告。我甚至能感到罪恶正在某个拐角和后巷发生,也能感到角落里、车子中和窗帘后正在注视我们这两个异乡人的冷漠目光…… 这次旅行实在创造了很多的“个人记录”,我去过不少地方,大概不能算是孤陋寡闻,可这真的是我目前到过的最危险的城市。
回到旅店,电视上正在播放伯利兹城的当日新闻。一位年轻姑娘正对着镜头讲述她的被抢遭遇:“……他们用枪抵住我的脖子,让我不许出声,把背包交出来……我怕得要命,还能怎么办?他们有枪啊!……和他们一样,我也失去了工作,但是我至少没有像他们一样去抢劫别人……我想在这里对他们说,你们可以拿走其他所有东西,但是能不能把我的身份证件还给我?……”
我和铭基不由得对视一眼。明天,明天就离开吧。平安是福,再美的海水也无法阻止我们逃离的脚步……
我和铭基在危地马拉一所专门教授西班牙语的学校
上了两星期全封闭式课程,
这所山里的学校相当与世隔绝,没有网络,连电话都不能打,
不仅一点也不浪漫,在这里每天看到的现实和听到的故事
简直需要一颗巨大而坚硬的心才能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