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誉为“披着中年男子最爱的乖巧萝莉皮的甜言蜜语妖”的我,向来很得中老年人的欢心,长辈缘颇好。但是我和先生的这四个爷爷,都不在了。
我的爷爷,我的爸爸的爸爸,在我的记忆里非常模糊。我对他的最后印象,是三岁的我走到一个房间里,里面的灯光是惨白的,有一张床榻上铺着同样惨白的床单,旁边围着黄色的大菊花,花盆是褐色的。床上躺着的或许就是我的爷爷,但是我真的记不起任何片段了。
他有一个奇怪的名字,叫作“峇”,是峇厘岛的峇。很别致的名字,我很喜欢。
据说我出生的时候陈峇老先生差点儿没气死,他并不喜欢女孩子,当然这是我妈告诉我的。因为陈家是三代单传,是正宗无比的单传,很不幸在我这儿断了根。我妈的工作不允许有二胎,所以也就只能真的断了根。这在一个传统的潮州家庭来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据说后来他也开始喜欢我了,因为我小时候又胖又聪明可爱。
关于他的八成故事,都是我通过别人嘴里得知的。比如他牵着我去散步,我脖子上的银项链掉了,他就在潮州韩江边的坝堤上来回去找。还有一次我要去偷拿他碗里的乌橄榄(一种潮汕传统的腌物,配白粥的小菜)吃,被他大吼然后号啕大哭,因为那个时候他得了鼻咽癌,他觉得食物不能共食。
据说他的脾气臭得要死。小时候我要是表现任性或者倔强,我妈就会教育我“你样子和你阿公一模一样”。陈峇老先生,我真的快要忘记你的一切了,但是长大后的我依旧是任性而倔强的,我们这点很像。
他让我知道什么是失去至亲。
我的外公叫作张少波,是乡下的村支书,有点文化,是那种逢年过节要在广播里向村民发表讲话和表达愿景的德高望重的老人。他呀,走起路来超级快,小时候的我要跑步才能赶上他。他最喜欢充满爱意地叫孙儿孙女们“猪狗禽兽”,我们家对汉字的措辞用字都是有小巧思呢!
糟糕,如果不写下来,我可能快要忘记他的很多细节了。就记得他经常下厨,切葱的时候喜欢用刀背把葱段并齐摆好,而且他从不爱用城市里厨房的灶台,觉得太不稳当,使不上力气。他爱在地上铺报纸,然后把砧板放在上面,蹲着来切菜。他会很豪气地用刀背来把菜聚拢继续切,这是一个充满魅力的厨房小动作,以至于我现在亲自下厨也会忍不住模仿他的“刀背扫菜”的绝招。
1996年的某一天,他在家里午睡,睡得连水壶都烧干了,他都没醒来。后来查出来是脑瘤,于是开始了漫长的治疗。手术后几年,又复发了。有一天我听到我妈在房间里哭得走不了路,医院打电话说不行了,回家吧。
后来是为外公送终。大家在乡下祖屋走来走去准备后事,就只有他默默地躺在床上,其实弥留之际还有些许呼吸。随着时间的推移,外公的脸色越来越红润,皱巴巴的皮肤也仿佛光泽了起来,大人们笑着互相点头,说这可不就是回光返照吗。后来有一刻,他的呼吸骤然急促了起来,然后“咳”的一声,呼出了人生最后一口气,悠长得就像是来自肺的最深处,之后就彻底没了声息。那是一个信号,大家像约好了一样,集体大哭了起来。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亲人走过生与死的交叉点。
于是他化着陌生诡异的妆,穿着一点儿也不好看的寿衣,躺在了棺材里面。乡下的丧事讲究大排场和体面,流水席吃了三天三夜,各种祭品和纸钱像小山一样。葬了,就没了,再也不会咬牙切齿地骂我们这些小屁孩是“猪狗禽兽”。
有一年回乡下祭祖,我在祖屋到处翻箱倒柜寻觅玩物,发现了一个小本子,外公在上面记录了他从查出得病后的一切细节,在哪个医院,看了哪个医生,吃了什么药,都冷静地记录在本,他一直是这样一个善于记录而有条理的老人家。
本子的最后一行是我妈写的——1998年12月6日(农历十月十八),不治身亡。
可惜我还没来得及和他认识,他已经走掉了。他是我先生的外公,先生念大学的时候,他外公去了,他说“我躺在床上一天都起不来”。
只能通过照片知道他。曾经是一个军人,看起来很严肃。马老先生是个老革命老干部,据先生回忆,在癌症晚期的时候,他却只字未提自身的病痛,高烧中说的话都是当年上战场的豪言壮语。
他是河北唐山人,爱吃玉米面蒸的馒头和饺子。关于我们的交集也只有依靠先生的臆想,他说“如果姥爷还在肯定可喜欢你了”,“他会叫你‘这小丫头片子’”。
小丫头片子——我也很喜欢这个称谓。
第一次看到先生的爷爷,我很生气,简直非常生气。他爷爷是要有多帅!我看一眼他爷爷,看一眼他老爸,看一眼他——更气——这基因怎么可以递减这么严重!我好亏啊!内心戏是: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爷爷是难得一见的帅爷爷,温文尔雅,举止贵气,是我见过最体面的老年文化人。他年轻的照片眉眼间更有一种光芒万丈的神采飞扬,有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气,天生散发一种“可以了,你就这样子可以了”的气场。
爷爷是过气的贵族。爷爷家以前是大地主,他爸爸是重庆商会的会长,每个月有一天昂首挺胸走在家族产业的商业街上,两边就有掌柜的轮流送上租金。奶奶也是过气贵族,当年是重庆花旗银行的行长女儿。现在家里留有她少女时期的照片,大家闺秀的模样很有民国美女的味道。后来因为各种各样的政治风波和社会变迁,家道逐渐没落掉了。
但是,还是留有一些可追寻的蛛丝马迹。爷爷的英文说得很好,他解放前上的是教会学校。比方说电脑里面的文件夹,他全部用英文进行命名:“family day”、“christmas”……人名的拼写,他用的不是汉语拼音,而是传说中的威妥玛式拼音法:比如“曾”就是“Tseng”,“理”就是“Lee”,“望”就是“Wong”。他对一切3C产品都很喜欢,要用MP4看视频,还会自己剪视频,更不要说我们的数码相机也是他玩过后更新换代退给我们的……
爷爷做的酥肉很好吃,据说他们老曾家的男丁喜香甜的口味都是他带出来的。早年肝脏还好的时候,他爱吃巧克力、奶油砖,吃块牛肉会用小火慢煎,是个很西化的人。但是,爷爷这辆“老汽车”最终也是年久失修了。自从知道患癌之后,他渐渐垮掉了。
他过身前的一个月我去看他,他躺在床上哭了,仿佛知道那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那是我唯一一次见到他哭。他说:“天天和你在一起,是他(指我的先生)的福气。你很有魄力、有思想,我很放心。”他想了一下,又说:“我认识你这么久,还是不大了解你。你平时喜欢玩什么、吃什么,我真的不知道。”
火化那天,火葬场的工人说,老爷子的骨灰特别白,生前一定是个帅哥。你还真是猜对了!我们老爷子是个贵公子,身体好得不得了。偶尔想起老爷子,忆起他温暖的大手和有涵养的谈吐,只有无限的喜欢。
没关系,这是情深缘浅。我们都错过了几十年了,你也不必了解我太多。可以了,就这样子可以了。
爷爷走后,往日矍铄的奶奶身体垮得很快,接近生活不能自理,自尊心很强的她开始迷糊了。最后一次去看望她的时候,我故意放慢脚步,不舍地回头看,看着铁门缓慢地把昏黄的灯光夹断,看见她耷拉着头昏睡的身影那样孤独无依,很害怕这就是永别,但我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我问先生:“下次我们回来,奶奶会不会就死了?”先生低头看着鞋尖飞快地说:“恐怕就是这样了。”让我记下生命里这些无能为力的瞬间。
我拥有的这四个爷爷,现在都走了。这就像牙齿一样,拔掉后就只留下血洞和空位。人年纪越来越大,每次归家总发现父母的鬓角又白了一点儿,长辈的腿脚又迟钝了一些。纵是可惜,但我能有机会目送你们慢慢走掉,有时候上前陪上一段,已经是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