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川戏是外行,但从看川戏到迷恋川戏却已有四十多年的历史。五十年代中期,川戏晋京演出,一出《水漫金山》和一出《逼侄赴科》令我如醉如痴。此后四十多年间,在北京和四川看过一百多出川戏的不同剧目,欣赏了几十位川剧表演艺术家的舞台风采,如生行的曾荣华、袁玉堃、谢文新、刘又全、蓝光临、晓艇、杨昌林;旦行的阳友鹤、陈书舫、杨淑英、许倩云、竟华、张巧凤、筱舫、左清飞;丑行的刘成基、周企何、周裕祥、陈全波、李笑非等。一时人才荟萃,灿若群星。可以说除了京、昆之外,川戏是看得最多的一个剧种,几十年间,只要有川戏来京汇报演出,或内部观摩,几乎场场不落下。
至于吃川菜的历史则似乎稍晚于看川戏,那是在五十年代末,在陈毅同志和郭沫若同志的倡导下,在西单绒线胡同内创办了颇具规模的四川饭店,请来成都、重庆的名厨掌灶,成为北京最正宗的川菜饭店。在此之前,北京专营川菜的馆子很少,只有东安市场和西单商场的峨嵋酒家等有数的几家。记得四川饭店开业前夕,我家有位亲戚请我们全家在四川饭店吃饭,这位亲戚是搞美术的,参加了四川饭店的室内设计与装饰工作,自然近水楼台,精心安排了一顿四川饭店的标准筵席。那时的筵席绝无今天这样多的山珍海味,极尽奢华,无非是鸡鸭鱼肉之属,但做得却非常精致。像鱼香肉丝这个菜,今天已是家喻户晓,再大众化不过的普通菜,但在五十年代末,北京的馆子里是吃不到鱼香肉丝的,而刚开张的四川饭店做的鱼香肉丝味道浓郁,甜辣鲜香,也远非今天一般四川馆子可比。加上筵席中间有七八道点心小吃,像红油抄手、担担面、糯米糍粑、酒酿汤圆、叶儿粑、小笼粉蒸牛肉等等,这些小吃虽都是巴蜀市井小卖,但在一顿筵席上点缀其间,却觉得调剂得当,乡情盎然,十分亲切。
六十年代以后,川菜在北京十分流行,继四川饭店之后,又开了不少规模较小的川菜馆子,乃至人民大会堂国宴和钓鱼台国宾馆、北京饭店的宴会,川菜都是重要菜系之一,延聘和培养了不少川菜特级厨师。甚至可以说,在改革开放,港粤之风北渐之前,川菜在北京与鲁菜、淮扬菜是处同等的主导地位。但是近年来的川菜发生了一些变化,起码是在“天府之国”之外经营的川菜发生了变化。这种变化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过分而片面地追求川菜“麻、辣、烫”的炽热效果,让人们觉得只有毛肚火锅、水煮肉片、毛血旺、干煸牛肉丝等才是川菜的代表,才能表现川菜“麻、辣、烫”的特色,使不少人对川菜望而生畏。其实川菜是丰富多彩的,“麻、辣、烫”只能代表川菜一方面的特点,绝不是全部。何况过去说的是“麻、辣、烫、鲜”,也不字就只是皮毛了。仅前三个字。这个“鲜”字十分了得,缺了这个“鲜”字,前三个就像一幅画,缺了点睛之笔,画也就没了神。在味觉之中,甜、咸、酸、辣、苦、麻、涩,或冷、热都是很容易感觉出来的,惟独一个“鲜”字,却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且无法具体地去描绘。当然,这里绝对不是讲用味精调出的“鲜”。就拿南方人喜欢的笋来说,冬笋有冬笋之鲜,春笋有春笋之美,但是到了大多数北方人的嘴里,尝不出笋有多么鲜。长江里的鲥鱼鲜美,阳澄湖的闸蟹也鲜美,谁又能准确地描述出这两“鲜”的异同?同样,川菜之“鲜”,我以为除了味觉上的感受之外,广而言之,还应该包括年了川菜整体的丰富多彩和别开生面。
第二个变化是近年深受粤菜的影响,搞出什么“新派川菜”,实际上是生硬地将一些粤菜的做法移植在川菜之中,变得不川不粤,失去了川菜的特色和魅力。对老四川来讲,并不买“新派川菜”的账,倒是重庆上清寺一带的小馆子,经营传统的川菜和小吃,生意红火得很。我在成都红照壁附近的小巷子里吃过两次成都小吃,一间铺面,三五张没有漆的木桌小凳,朴实无华,小吃却做得极为地道,要比专供旅游者品尝的“小吃套餐”强得多,邻桌有四五个四川省歌舞剧院的年轻女孩,都生得如花似玉,窈窕动人,而且穿着也十分“前卫”,她们坐在这简陋的店堂中,用着粗碗木筷,吃得满头大汗,欢声笑语不绝于耳,倒也和谐得很。
川菜的麻与辣也是从不滥用的。凡麻辣并用的菜肴,比例也是一绝,有些菜是麻大于辣,有些则是辣多于麻,就拿最大众化的麻婆豆腐来说,比例如不得当,就出不来诱人的香气。当然,麻辣的原料要极讲究。花椒要茂汶出产的,色泽褐红,颗粒饱满,辣子也一定要成都盆地出产的好海椒。最后是一个“烫”,没有这个烫,麻辣之香是烘托不出来的,一盘麻婆豆腐上桌,必须是滚烫的,一勺吃下去,头上冒出汗,全身舒服,稍冷就滋味全无了。“麻辣烫”应该说是川菜中的一笔重彩,但如果一席川菜都是麻辣烫,恐怕川菜也就无人问津了。川菜之美,也就在于有张有弛,有浓有淡,有主有次,变化丰富多彩。
前年去成都参观“中国艺术节”,观看了田曼莎小姐主演的《死水微澜》,演出结束后,四川省川剧学校的张庭秀校长假座一家很好的川菜馆子请吃饭,还邀了省川剧院的编剧陈国福兄和北京来的李先生,他们都是四川人,席间畅叙乡情,谈到有人将川剧概括为“麻辣烫”的理论,大家一致持反对意见。我非川人,在这种场合又可称为“外行”,所以不敢讲自己的见解。后来田曼莎小姐卸装来赴宴,也参加了讨论,气氛显得轻松了许多。她说这出《死水微澜》倒是有些“麻辣烫”的,但如果说到川戏,却并不尽然,甚至“麻辣烫”的仅是少数。后来田小姐问到我的见解,我说对川戏实属外行,不过从剧目上讲,传统的“五袍”、“四柱”和“江湖十八本”都不见得有“麻辣烫”的味道,倒是折子戏中的《铁笼山》(演元代故事,非京剧中姜维之《铁笼山》)、《问病逼宫》、《萧方杀船》等几出戏有些“麻辣烫”的味道,尤其是旦角戏“麻辣烫”的更少,大概《挑帘裁衣》可以算是一出罢?说到声腔,有些“麻辣烫”的当属高腔。于是大家认同我对川戏的了解可以打个60分了。
巴蜀素有“天府之国”的美誉,物阜民丰,自明代以来就有地方戏班的演出。清代乾隆以来,无论是作为“正声”、“雅部”的昆腔,还是作为如“乱弹”、“花部”的弋阳腔、皮簧、梆子腔先后入蜀,与四川语音和欣赏习惯密切结合,形成了后来的川戏,或称川剧。所以川戏的声腔也十分丰富。可分为“昆”(昆腔)、“高”(高腔)、“琴”(胡琴)、“弹”(弹戏)、“灯”(灯戏)五大声腔。昆腔入蜀最早,清初南方各省移民大量迁川时即已传入蜀中。由于昆腔唱词骈俪典雅,内容又取材于乐府、杂剧,以檀板合拍,丝竹伴奏,抑扬顿挫,悠然婉转,尤为蜀中士大夫阶层欣赏。到了嘉道时期,成都昆曲极盛,已有“梨园共尚吴音”,“多为丝竹之会”之说。当时已能演出如《绣襦记》、《浣纱记》、《紫荆记》等名剧。对川昆形成贡献最大的两个人,当属清乾隆时期的文学家李调元和同治时的四川总督吴棠,前者曾在成都自置小梨园一部,演习昆曲。每到冬季,围炉课曲,折为消遣,怡然自乐,在当时影响很大。许多业余爱好者还能敲击檀槽或吹奏箫管,这种热烈场面一直维持到咸丰初始歇。昆腔的第二次兴盛是同治六年(1867),原两江总督吴棠调任四川总督,吴棠通解音律,尤擅昆曲,履任川督之后,在苏州招募昆曲名伶来成都,成立“舒颐班”,逐渐在民间也形成不少知音,带动了川音昆腔的流行,奠定了川昆的基础。高腔则是在江西弋阳腔的基础上,保持了“一人唱而众人和之”的特色,又从民间大量吸收了四川秧歌、川江号子、神曲、连响的艺术营养,以帮腔最富特色。或紧板,或慢板,形成了最有川味儿的声腔艺术,或者说最有“麻辣烫”的味儿。胡琴又叫丝弦子,源于徽调、汉调,又吸收了陕西的“汉中二簧”,正像乾隆五十年以后徽汉合流形成京剧一样,在四川结合了四川方言,形成了胡琴声腔。弹戏则是在陕西同州梆子的基础上,经过长期改造,以盖板胡琴为主要伴奏乐器,以梆子击节形成的声腔。至于灯戏,则是形成于民间小戏和民歌小调,后来也跻身于五大声腔之中。
我以为高腔最有“麻辣烫”的味道,高腔讲究“帮”、“打”、“唱”的紧密结合,这“打”与“唱”真可谓“麻”与“辣”,一副提手(拍板)支配着整个场面与舞台,表现时、空的转移和环境的改变,而“帮”(帮腔)正如“烫”,烘托到高潮。旧时川戏帮腔都是男声,由鼓师领腔,全体场面(乐队)人员合唱,俗称“齐呐喊”。后来经过改革,多以女声领腔,男女混声帮腔。帮腔不但可以标示曲牌,确定曲调,还可以起到渲染环境气氛和抒发人物内心活动的作用,代替剧中人物的内心独白。
川剧的表演虽有一套完整的程式,但在不同的剧目中又不完全拘泥于程式,就是像《荆钗记》、《绣襦记》这样源于杂剧或传奇的剧目,演来也是极富感情色彩,极有生活气息。陈书舫与周企何《秋江》中的陈妙常与艄公、袁玉堃与刘卯钊在《绣襦记》中的郑元和与李亚仙,曾荣华与许倩云在《评雪辨踪》中的吕蒙正与刘翠屏,都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
川戏中的褶子功与扇子功尤有特色,为其它剧种所不具备。小生的褶子特点是开衩高,距腋下仅三寸左右,是其他剧种没有的。袖大,而且以内穿的香汗衣为袖头。褶子质地柔软,更要求演员的手、脚、腰、腿都有坚实的基本功,才能做到两袖舒卷自如,飘展灵活,显得人物俊逸潇洒,体态翩翩。其功法有掸、踢、衔、飞、旋等。像《放裴》中的裴禹,《杀船》中的肖方,都有很多飞褶的动作,极吃功力。扇子功也有一整套程式,在表演中起到美化姿态的作用,也是川剧表演中的特殊技法。至于变脸、踢慧眼、托举等,更是川戏中的独到之处,这样独具特色的表演与丰富的声腔和剧目,形成了川剧的整体艺术效果,哪里是“麻辣烫”能概括得了的。
记得五十年代川剧初晋京时,人们看见舞台上小生踢、衔、飞、旋褶子的动作,露出下身穿的彩裤,看惯京剧、昆曲的观众以“殊为不雅”责之。其实这种褶子功正是川戏小生能运用舞蹈动作,以行头做配合,表现人物喜、怒、惊、恐心理活动的技巧,对于吃惯京潮鲁菜的观众来说,还需要一个适应过程。
据说川菜形成经历四个阶段,雏形期为春秋至两晋时期,这时随着都江堰水利工程的修建,成都平原水旱灾害大减,又有灌溉航运之利,经济面貌大为改观。到汉代许多地方已是“家有盐泉之井,户有橘柚之园”的富庶地区,享有“天府”之称了。司马相如和卓文君从事“餐饮业”活动,大概也为川菜的雏形做出贡献。第二个时期为发展期,也就是隋唐五代时期,蜀中不但经济繁荣,而且政治环境也相对稳定,成了唐朝皇帝的避难所。五代时前、后蜀的王建、孟昶也着实在四川享了几年清福,西南一隅的畸形繁荣,使川菜得到了大发展。第三个时期为交流期,也就是两宋时期,川菜出川,流布各地,同时外地的饮食风俗也渐入蜀中,陆游在《剑南诗稿》中就有不少关于饮食的记载。第四个时期为清代至民国时期,也就是所谓的菜系形成期。这与当时的饮宴之风不无关系,蜀中素有“尚滋味”、“好辛香”之俗,各种名目的饮馔活动繁多,无论婚丧嫁娶、寿辰弥月,送往迎来,公私庆典都要大吃一顿,喜宴、寿宴、接风宴、辞行宴以及厨宴、猎宴、船宴、游宴不胜列举。尤其是民国时期,军阀割据,大小军阀穷奢极侈,也带来了川菜的超级繁荣,造就了大批精于烹饪的名厨。旧时蜀中盐商、军阀宴客,除了罗列山珍海味之外,也从省外引进不少原料,如云贵的干菌、陕甘的肥羊、江浙的秋蟹、两广的海鲜,甚至活猪取肝,生鸡割脯。就是当地的鲜鱼,也讲究在江边捕捞后,即时宰杀,即时入锅烹制。这种铜锅是放在担子上的,下面有炉火,以文火细煨,正所谓“千炖豆腐万炖鱼”,经过挑夫长途跋涉数十里,到达宴席上恰到好处,鱼烂汤腴,鲜美绝伦,名曰“担担鱼”,其奢靡之风可见一斑。
我曾多次去过重庆与成都,当地人都讲自己城市的烹饪水平最高,尤其是重庆,总说“吃在重庆”,成都不过是小吃出名罢了。这话也有一定的道理,成都的饮茶及小吃确实比重庆更为普遍,饮馔习惯也更传统一些,重庆经过抗战时期的“陪都”畸形繁荣,饮食业的发展要更迅速些,其实川菜的普及与讲究的程度,远不止重庆和成都,在四川各州府大县都能吃到纯正而高水平的川菜,决不逊于重庆与成都。我妻曾去过广元、剑门,对那里的烹饪水平赞不绝口,尤其是在剑门吃的豆腐宴,令她十数年念念不忘。
戏曲艺术虽然丰富多彩,但最重要的是“声”与“情”,我以为川戏更为重视的是一个“情”字,音乐、声腔、表演、特技,无一不是表达一个“情”字。无论是川昆、高腔、胡琴、弹戏还是灯戏,也不管剧情是喜是悲,是惊是恐,川戏中“情”的表达最到位。川戏中有一出《老背少》,剧情是穷苦哑人张公背负瘫痪的女儿在会缘桥乞讨的简单故事,两个人物由一人表演,无论是化妆技巧、形体动作、音容笑貌、手法身眼都要如实刻画出两个性别、年龄、动作、性格均完全不同的人物,要表现出父女相依为命,互相依靠扶持,为生活挣扎的情景,要以“真头演假,假头演真”,浑然两人。演来感人至深,催人泪下。
川菜虽也五味、浓淡各异,但总的来说是以鲜香、醇厚为特色,这中间作料起了很大作用。川菜的作料讲究、精致,每种作料都有首选产地,如自贡井盐、茂汶花椒、内江白糖、德阳酱油、阆中香醋、郫县豆瓣、永川豆豉、涪陵榨菜、叙府芽菜、南充冬菜和成都辣子等等,尽可能选用上乘之品,是不好替代的。有人问我,川菜中是不是以辣椒最为重要?我说,辣子固然重要,但不如最重要的盐,川菜之所以为川菜,川盐为首,其他作料尚可疏忽,如不用川盐,也就是自贡井盐,川菜也就索然无味了。北京时下一些川菜馆子以海盐或再制盐代川盐,水平大减。其实川盐所费几何?任你山珍海味,名厨高手,舍此一味,可谓舍本求末。七十年代北京东单附近有一家小川菜馆,我常常光顾,一盘回锅肉,一碗蛋花汤,只有六七毛钱,可以打一顿“牙祭”。那回锅肉的肉片又薄又香,浓浓的红油,鲜嫩的青蒜,就着菜能吃下两碗米饭,再喝上半碗蛋花汤,“虽南面之王不易也”。水煮肉片也是最平民化的菜肴,但是缺了川盐,再纯正的花椒、辣子面也是枉然。其他菜的烹制也都是离不了川盐的,好像有了川盐,别的作料的味道才能调得出来。
川戏与川菜不但是巴蜀文化的精华,也是中华民族文化的精华,它们的艺术魅力需要细细的品味,才能尝出味儿,体会出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