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的三处茶座

我对北海有着特殊的感情,那里留下了我童年与少年时代的记忆。四十年来世事沧桑,浮光掠影,像一些年代久远的相片底版,不知还能不能洗印出来。

北海有三处茶座,可以在不同的季节,从不同的角度审视北海的美,产生不同的感受。

从承光门进入北海,走过永安桥向西,就是双虹榭。双虹榭面阔五间,坐北朝南,门前檐下有傅沅叔先生题写的匾额。

阳春三月,或者说是自清明节过后,双虹榭的茶座就从室内移向室外,在临水的汉白玉石栏前,摆下一溜藤桌藤椅,倚着岸边有五十多米长。每逢春秋两季,双虹榭都将茶座摆在露天,这时或阳光和煦,或金风送爽,不凉不热,在此饮茶小憩,可以充分享受大自然的气息。

旧时北京的茶座与南方不同,无论几位客人,也是一壶茶,只是按人数多添几个茶碗而已。茶叶也只有五分和一毛两个档次,喝没了味儿,可以倒掉重沏一壶。除星期天外,双虹榭的茶座绝无人满之患,或两三好友喝茶闲谈,或与家人共享天伦之乐,或独自读书看报写文章,都可以占据一张桌子,呆上半天儿。双虹榭的果碟最简单,四个果碟总是一碟酱油瓜子、一碟南瓜子、一碟玫瑰枣、一碟花生米或花生粘。人们坐在这里对吃喝并不在乎,完全是为了休息。春天阳光温煦,秋天天高气爽,南面是金螯玉蝀桥,东面是堆云积翠坊,向西望去则是一片垂柳新绿,令人心旷神怡。

双虹榭是北海春秋两季首选的茶座。

长夏酷暑,北海最凉爽的茶座是北岸仿膳前的大席棚。五十年代到六十年代初,仿膳饭庄并不在今天琼岛北端的漪澜堂,而在北岸天王殿前的“须弥春”、“华藏界”琉璃牌坊西边,东侧土坡上就是“松坡图书馆”。仿膳饭庄当时的规模不大,只有最北面一排平房,而前边的空场却很大,夏季高搭席棚,能容纳二三十张藤桌藤椅。当午后骄阳似火的时候,这里却荫凉匝地,四面来风,好一个清爽所在。每逢炎夏午后,在仿膳茶座拣一张藤椅在桌旁坐下,沏上一壶好的香片,暑气顿消,比今日的空调更觉自然。坐上一会儿,听着岸边树上此起彼伏的知了高唱不歇,已稍有困倦之意,闭目假寐,不觉已入梦乡。夏季天气多变,时而天低云暗,电闪雷鸣,只觉头顶席棚上劈劈啪啪作响,接着一阵大雨,席棚偶有一两处漏雨,于是赶忙起身挪动桌椅,刚作安顿,阵雨渐歇,只是虚惊一场。此时微风拂来,困意全无,再请茶房重新沏过一壶,洗盏更酌,欣赏初霁的景色。对岸琼岛绿树环抱,簇拥白塔,衬映着一片蓝天。不久,西面也是云开雾散,五龙亭那边的天上出现一道雨后彩虹。此时,树上的“碧无情”又重新鼓噪起来。

仿膳茶座不似双虹榭,除了常例果碟之外,可以另叫仿清宫御膳的点心,最普通的就是豌豆黄、芸豆卷和小窝头。这几样东西现在在漪澜堂、道宁斋的仿膳仍然能吃到,但豌豆黄已经是淀粉多于豌豆了。芸豆卷虽然基本保持了原来的品质,但数量之少真是点缀而已。当时有一样点心,今天已见不到了,那就是芸豆糕。芸豆糕是煮熟的芸豆去皮磨细,用花色模子刻成一块块直径一寸多的圆形小饼,无馅儿,码放在仿乾隆五彩的八寸盘中,盘中间坐一小碗,碗中是玫瑰蜜汁卤。吃时用箸夹起芸豆糕在汁中饱蘸,再放入口中,汁甜糕软,芸豆的清香与玫瑰的馥郁溶化在一起。

童年时代最喜欢随祖母去北岸仿膳,大人们喝茶闲谈时,我会去松坡图书馆的山坡上野跑,再不就是从仿膳厨房边的小路一口气跑到九龙壁,再沿路从澂观堂那边跑回来。但等吃下午的点心时再坐到藤椅上去。后来稍大些,才体会到坐茶座的安适与悠闲。

那时仿膳的饭菜也绝无今天漪澜堂、碧照楼、道宁斋、远帆阁等几处踵事增华,仿宫廷排场布置那样豪华,但菜做得却老老实实,极为地道,尤其是仿清宫的几大“抓”,像抓炒里脊、抓炒虾仁、抓炒鱼片等,真是外焦里嫩,汁甜味厚。那时的肉末烧饼做得也极好,肉末烧饼这东西在外地人听起来好像是一样东西,其实肉末是肉末,烧饼是烧饼。用刀破开烧饼,去掉中间的面心儿,把肉末夹进去即可大嚼,实在是很平民化的食品。此物从民间传入宫中,得到太后老佛爷的认可。后来再从宫中流入民间,就成为可以仿制的御膳,身价自然不同了。烧饼略有甜味儿,肉末要炒得不老不嫩,干爽无油,确实又不是一般的烧饼夹肉末了。

北海在“反右”之前曾举办过一两次中元节盂兰盆会、七月十五日放荷灯的活动,很是热闹了一番。旧历七月十五日薄暮初临,北海太液池中数千盏荷灯放入水中,随波逐流。荷灯也称河灯,是用彩纸做成,下面有一个不怕水浸的硬托儿,中间插上蜡烛,点燃后放在水上,缓缓移动,灿若群星。我还清楚记得,是晚由溥雪斋诸人发起的古琴学会也来凑趣,他们租了一只很大的画舫,布置了桌椅茶点,在太液池上弹奏,一时灯火辉映,筝琶绕耳,送走了最后一抹落日的余辉。那天我是在仿膳茶座喝茶、吃饭,等待着夜幕的降临。

时维隆冬,序属三九,北海一片冰天雪地,这时要去北海坐一坐茶座,惟有白塔下面的揽翠轩了。

揽翠轩在白塔后身,坐北朝南,是琼华岛上一处最高的建筑。虽然也是面阔五间,但规模很小,房内的进深也很窄,总共能容下十来张茶桌。这里最大的优点是北面一溜玻璃窗,视野极为开阔。

数九寒天,北风呼啸,绕过白塔,来到揽翠轩门前。掀开厚厚的棉门帘,一股热气,一股茶香迎面扑来。室中有一只很高的煤炉,烧得正旺。房子不大,在任何一个角落都会觉得暖和。拣一临窗茶桌坐下,浑身上下有一种复苏的感觉,从脚下暖至心头。一壶热茶送来,先倒出一碗,然后掀开壶盖儿,再将碗中的茶水倒回壶中砸一下,等到茶叶伏下,重新斟出,恰到好处。端起茶碗捂住双手,可以悠闲地眺望窗外北岸的景色。

冬天的北海是灰茫茫的一片。远处,冰封的太液池,冰上留下一层尚未尽化的白雪。对岸的五龙亭、阐福寺、澂观堂、华藏界和静心斋清晰可辨。近处,是窗外不远的漪澜堂、道宁斋清水筒瓦的屋顶和光秃秃的树梢。向东望去,没有了绿树葱茏的掩映,仙人承露盘在凛冽的寒风中也看得清清楚楚。由于地势高,风也显得特别大,北风卷起尘土和残枝败叶,打在窗子的玻璃上,发出阵阵声响。

一壶茶续过三次水,一本书看去了两三章,可以离去了。从北路下山,直达漪澜堂。那时北岸的仿膳尚未搬到漪澜堂,但漪澜堂、道宁斋也卖饭,什么风味记不清了,但却记得每到冬天楼上卖日式的鸡素烧,雪白的豆腐、碧绿的菠菜、滑嫩的鸡片鱼片,蘸着生鸡蛋吃,味道特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