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闹病,最早是请诸福棠大夫诊治,也常到诸大夫家里去看病,那时还没有成立儿童医院,诸大夫好像还是自己开业。后来诸大夫参加了儿童医院并任院长,就不再请他了。此后凡生病,总是请郑河先大夫诊治。
郑河先大夫是西医,现在已记不清他是留德的还是留日的,反正是位留过洋的大夫,在北京一部分患者中很有名望,尤其与梅兰芳家关系非常密切,梅家上下人等看病,都是找郑河先的。
我记得小时候最怕的人就是郑河先大夫,至今记忆犹新。除了像一般小孩子不喜欢打针吃药而畏惧大夫之外,我常常把他与诸福棠大夫做比较,诸大夫无论是出诊还是我去他家看病,总是看到他非常和善而耐心地对孩子讲话,满面笑容,还经常请我吃他的巧克力糖,至今我都非常怀念他。我觉得他对我很平等,我说什么地方不舒服,他都仔细听,对我像对大人一样。后来换了郑大夫,情况就不同了。首先,郑河先大夫不是专门看小孩子的大夫,我家里大人生病,也是找郑河先的,从我记事起,郑大夫就常来我家,但都是给大人们诊治,好像与我没什么关系。其次一个原因,就是怕看见郑大夫那张脸。郑大夫是福建人,个子很矮,眼睛很大,尤其是眉毛,又浓又长,在脸上非常突出,遮住了眼睛。我从来没有看到他笑过,永远是极其严肃,他与大人们说话也是不笑的。他喜欢在说话时夹杂着英文,我听不懂。我觉得他对我不平等,他只和大人讲话,从来不理睬我。再有就是每次看病除了听诊之外,他总要摸我的肚子,无论冬夏,他的手凉极了,我最怕他摸我的肚子。
另外,还有一件印象很深的事,就是每次郑大夫来出诊,都要让厨房为他准备点心。郑河先大夫是洋派,不吃中式点心,所以总要从“石金”或“解放”买来洋点心,而且在他到来之前就开始煮咖啡。我家是不大喝咖啡的,而且那时没有今天这样的雀巢速溶咖啡。是要现磨咖啡豆,用咖啡壶煮的。所以一闻到有咖啡香气弥漫,就知道是郑河先要来了。
因为全家都找郑河先大夫看病,关系自然很好。除了每次的诊金之外,逢年过节都要给郑大夫送些礼物。而郑大夫也要经常回赠些礼物,这个礼物就是他家自制的肉松。那时常听家里人说:“郑宅送肉松来了!”可是这个肉松是如何送来的,我至今都觉得是个谜。我从来没有见过送肉松来的人。郑大夫虽然个子很矮小,可是却非常重仪表,讲气派,他绝不会拎着两包肉松去人家看病,可能是打发什么人专门送来的。
那时郑河先已有五十多岁,他的母亲还健在,也是福建人。他的太太也是福建人,都会做肉松。今天我们看到的肉松,虽然品种很多,但不外两大类,一是福建肉松,一是江苏太仓肉松。郑宅做的肉松是标准的福建肉松。肉松的制法我不知道,但了解它的工艺是很复杂的,除了纯精瘦肉之外,还要有一点豆粉和红粬,但要适量,豆粉稍多,吃起来就有豆腥味儿。福建肉松油重,味儿甜,十分醇厚。郑宅的肉松决不同于市面上能买到的福建肉松,比当时稻香春卖的肉松也要好。无论夹面包、夹馒头或是就粥吃,都是最好的小菜。郑宅做的肉松油性很大,看起来比外面买的要湿润,色泽也显得新鲜。前些年去福州、厦门,特地去有名的“黄金香”和“鼎日有”买肉松,虽然比北京买的好些,终比不上郑宅自制的肉松。
六十年代初,好像郑河先搬到地安门附近的前拐棒胡同,那时他家老太太已经过世,郑太太仍然做肉松。我和祖母去过他家,记得走时也带回过肉松。郑河先经常来往的一些人家似乎都吃过他家的肉松。很多年以后,大家还有时提起郑宅的肉松。
郑河先死于“文革”中。
1985年秋天,我去和平门内帘子胡同梅家看望许姬传老人,当时许老先生住在梅家的上房。聊天中偶然谈起郑河先,也谈到郑宅的肉松。我还和许老先生说到小时候很怕郑大夫。许姬传老人坐在沙发上,眯着眼睛回忆二十多年前的旧事,停了一会儿说:“其实郑河先是位很好的人,一点儿不可怕,他与梅家的关系很好,医术也好。他是内科大夫,那时的化验、检查又很简单,实际上他在这些人家只是起到一位保健医生的作用。郑河先的交际很广,不少人都认识他。”然后又说:“郑家的肉松都是他太太做的,一年中一定要做不少,确是做得好,当年梅大爷也喜欢吃他家的肉松。”
郑河先是哪一年去世的?是如何死的?许老先生也记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