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士林在旧东安市场的丹桂商场与南花园之间,主要的经营店堂是在楼上,楼下几乎无门面可言。北面楼下的店堂很小,只经营一些快餐、三明治和冷饮,店堂内左侧靠南有楼梯直通楼上。在南花园的北头,有一架很不起眼的木制楼梯,因此从南侧登楼也可以直达楼上的餐厅。凡是吉士林的老主顾和常客,大多不愿意穿过楼下乱哄哄的厅堂,而是选择南面那架木扶梯登楼。因此,从哪侧楼梯拾级而上,很能判断顾客的生熟程度。
吉士林大约开业于四十年代前后,最早的业主曾是东北军将领鲍文樾的司机,鲍文樾曾经是张学良将军的得力助手,后来落水附逆,当过南京汪精卫政府的军令部长,晚年客死台湾。这位司机给鲍文樾开车则是三十年代的事。吉士林在北京西餐馆中算不得最好的,但其地理位置和周围环境却使其生意非常兴隆。它地处东安市场的中间地段,无论南来北往,都要经过于此,而且经营对象的定位也十分准确。它的北面距离东安市场的书店聚集处不远,其中“中原”、“春明”几家书店都是专门经营外文图书的,顾客多是大学教授和知识分子。楼上四周有一家舞厅、会贤台球厅和田文卿镶牙馆(解放后不久舞厅即歇业,台球厅也门可罗雀)。南面是南花园,升平游艺社等娱乐场所就在其中。娱乐、购物、购书之后,都可能到吉士林坐坐,因此吉士林自开业以来,生意一直很好。
吉士林楼上的店堂很有特点,所以至今记忆犹新。它的南北向不宽,而东西向却很长,像一节加宽了的列车车厢。最有意思的是,整个店堂的桌椅,全部采用两个高背椅夹中间一张玻璃面的餐台,这种形式通常称为“火车座”,每面座椅至多坐两个人,因此每个餐桌至多面对面坐四个人。原来的皮背座椅可能是椅背不够高,于是又在坐背上安装个木框子,镶上磨砂玻璃,这样就是站起来,也看不见前后邻桌人的庐山真面目。
常常有这样的事:吃饭时边吃边聊,偶觉得邻座声音耳熟,又不好造次移步芳邻,待结账后起立离去,方知邻坐是十分熟悉的亲友。餐厅的东头是算账的柜台和酒台,西头有一半圆型的高台,约高出地面一尺许,形成一个很简单的小舞台,台上总有一架三角钢琴,旁边还有一架老式的留声机(这架留声机在六十年代初曾换成电唱机,当时俗称“电转”,有四种速度,分别为每分钟16、33、45、78转,可以听四种不同转速的唱片)。台上的钢琴很少有人去弹,我曾无数次去吉士林,印象中只有我至今仍然记得很清楚,那是一张东德进口的法转的,转两次看到有人弹奏。吉士林在五六十年代没有乐手,弹奏的人都是顾客,兴之所至,弹上一两支曲子,而且任何人都可以上去弹,这项服务是免费的。至于那架老式留声机,从来无人问津。倒是六十年代初换了“电转”,用它听唱片的人不少,唱片是要自带的,只要交给服务员,他就完全代理了,有点像今天歌厅的点歌。那时无论是谁放的唱片,绝大多数都是西洋古典音乐,也偶有江南丝竹,但从来没有听到过大煞风景的乐曲。代放唱片的服务在吉士林也是免费的。我在上高中时,有一阵很喜欢在八面槽的外文书店选唱片,有一次买了两张唱片后去吉士林吃点心,看到有人刚刚放完唱片,我也斗胆请服务员为我放一张新买的唱片,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惟一的一次在吉士林听唱片。我至今仍然记得很清楚,那是一张东德进口的法国印象派作曲家德彪西的《云》和《大海》,是45转的,我还特地嘱咐他要改转速,因为那时大多是33转和78转的,45转的唱片不多。
吉士林的营业时间很长,每天上午十点钟开门,直到晚上八九点钟打烊,中午不休息。生意最红火的时间是中午和下午。吉士林的西餐是英法式的,但特色并不十分明显,菜做得一般,比起它南面的和平餐厅要差不少,就是比起东华门那家可以随心所欲的华宫,也不能算好。但是下午的点心有几样倒是极具特色,令人难以忘怀。
一是清汤小包。所谓小包,是形状类似中国春卷的东西比春卷稍短,但要比春卷圆,也厚。外皮是鸡蛋与面粉做成,馅是牛肉末、鲜蘑和剁碎的煮鸡蛋。包好后呈短圆柱形,沾上蛋清和面包渣儿,在不太热的油中炸一下,色泽金黄,吃到嘴里,不似春卷那样脆,而是焦香松软,蛋香扑鼻。馅中有黄油和白胡椒粉,而决不能放中国酱油。每份清汤小包是两只小包配一杯牛肉茶。吉士林的牛肉茶是放在双耳小瓷杯中,浓香可口。
这道点心早已没有饭店继承,倒是我潜心研究,终成正果,能制作出地道的吉士林清汤小包。几年前在家中宴请老友、上海收藏家唐无忌先生,他也是位老饕,品尝后赞不绝口,称数十年前在上海锦江饭店吃过,此后近四十年未得此享受。
二是热狗。热狗是美国人最简单的快餐,说白了就是面包夹热香肠。但是吉士林的热狗却极有特色。它用的面包是自制的,长圆形,两根香肠从中间破开,在烤箱中烤后夹在面包中,而香肠与面包之间加一层酸菜,味道就迥然不同了。这种酸菜是吉士林自制的,是用圆白菜、洋葱、胡萝卜、柿子椒切成很细的丝,略加煸炒,加少许蕃茄汁,出锅后要加醋精提味儿,增加其酸度。用热狗面包夹上烤热的香肠和一层酸菜,比美国热狗在中间抹现成的热狗酱要好吃得多了。
三是奶油栗子粉。这道点心是用蒸好的板栗为主要原料,板栗去皮用机器绞碎,成粗颗粒状,放在盘中浇上搅好的鲜奶油即食。奶油栗子粉的制作极简单,但吃起来却香甜无比,这样东西虽然好吃,却不可多吃,多则感到太腻。我在很小的时候,去吃奶油栗子粉,可能是吃得太多,回来呕吐不适,从此与奶油栗子粉绝缘,甚至坐在吉士林看到它也望而生畏。
下午的顾客多是吉士林老主顾,或是非常熟悉这里的人,因为不是饭口儿,来此吃饭的不多。但这段时间也能上七八成座儿的。要一两样点心,或是一杯咖啡,听听音乐,会会朋友,再就是购物之余在此歇歇脚。北京文化界、艺术界和工商界的许多名人都是这里的常客。北平解放前夕地下党城工部的地下工作人员也在这里交换过情报或做接头工作。店堂中那种“火车座儿”的特殊格局,为此提供了方便。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初,这里也是大社会的一个小缩影,在当时的社会大环境下,更显得这里是一个很特殊的角落,正像无论站在餐厅中的任何一个角度,都不可能看到所有餐桌上吃饭的人,即使看到其中一侧,也看不到他的对面是谁。只有走过一个来回之后,才能看到厅堂的全部。当然,对于少年时代的我,那里只是一个满足口腹之欲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