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家溍
赵珩世兄写的一本《老饕漫笔》将要出版,约我写一篇序,把排印稿送来给我看,书中内容很多都是我熟悉的,觉得颇有趣味。我想也不必拘泥所谓“序”的文体,本书既是漫笔,我也漫笔一番,给本书某些篇作点补充,不知作者以为如何。
“闽北光饼”一文谈到的光饼与我曾经吃过的光饼不太一样。记得从前东安市场内丹桂商场与中华商场之间有一座福州人开设的“庆林春”,卖福建出产的各种名茶,还卖一些福建特产,如:朱红漆描金花皮箱,红漆皮枕头等,以及福建食品,其中有光饼。这种光饼圆形、径约二寸多,不到一寸厚,中心有一小孔,面上深赭色,下面白色,没有芝麻,也没有任何馅。据亲友中的福州人说:地道福州光饼就是这样。我少年时期,家里买回这种光饼用刀横切开,夹上肉松最好吃。自庆林春关闭以后,北京再也没有光饼的踪迹。我年轻时未到过福建,前十几年,有一次在武夷山举办纪念朱子的国际学术讨论会,我到了福州,首先想吃光饼夹肉松,接待我们的同志说:每个粮店都有光饼。我听了赶紧到一家粮店去买,但大失所望,和庆林春的光饼毫无共同之处,只是一个极其一般,食之无味的白面饼而已。后来我问到一位八十多岁的福州老市民,他苦笑着说:原来福州的光饼正是像你说的那样,不过早已变成现在这种样子了。
“忆吉士林”一文谈到“清汤小包”(按,这种食品是属于俄餐的系统)。吉士林的西餐虽说是属于英法式系统,但经营方式以廉价取胜,比较简单,所以不太讲究什么派系。吉士林的前身字号叫经济食堂,的确很经济,每份西餐只要五角钱(用银元的时期)。食品的水平可以打及格分数,给的东西相当少,不过可以将就吃饱,改为吉士林以后仍继续原来的经营方式。供应清汤小包是后来的事。的确吉士林清汤小包的水平高于吉士林的整份西餐水平。吉士林的清汤小包来源是这样的:抗战前东单三条有一家西餐馆,字号是“墨蝶林”,外交部街有一家“王家饭店”,东单裱褙胡同有一家“亚细亚”,这三家都是比较高级而又地道的俄式,特色很强,品种味道不同于英法式。这三家都有清汤小包。1949年以后这三家相继关闭。据说墨蝶林的一个厨房伙计后来被吉士林雇用,吉士林才有了清汤小包。
北京的西餐派系有英、法、俄、德。英法式第一流的如:北京饭店、六国饭店、西绅总会(在东交民巷内,如果按总会的牌匾上原文直译应该是“冰棚”,因为这个俱乐部最早是由一个搭着席棚的人造滑冰场开始的)。其他二三流西餐馆都算是英法式的,但只这三家最地道,丝毫不迁就中国人习惯。还有一家也是第一流的,可是比较迁就中国人饮食习惯,所以不能说地道,但质精量大,原料和手艺都非常讲究,门面也是中国味十足,黑光漆描金字的竖匾“撷英番菜馆”五个大字,堪与对面“内联升靴鞋店”的金字匾媲美。尤其保留着老话“番菜”这个名词,更有意思。德式的有德国饭店和韩记等,以汉堡牛肉、黑啤酒著名。在上列派系之外,东单孝顺胡同有一家“美星总会”是美国风格,品种很简单,汤和菜的水平都很一般,惟有“烤鸡”特好,是别处比不了的。我们向来不要别的东西,每人只要一整只鸡就满足了。在北京最晚出现的是两家意大利式的饭店。一是东长安街路北当时新造的一座三层楼,名称是“欧林比亚”,楼下是电影院,(即近年拆除的青艺剧场)三楼是舞场,二楼餐厅是当时惟一的一家意大利式餐馆。虽然同样的鸡鸭鱼肉,而做法和作料不同于英法俄德,当然味道就不同了。尤其面条和英法式的烤通心粉大不相同,面码(指附加作料)非常丰富,我给它取名为“洋炸酱面”。抗战胜利后,在南河沿路西又开设一家意式的,叫做“狄华利”,也很好。在这里我还受过一次窘,因为和一个朋友在真光电影院看电影,离这里很近,就到这里吃晚饭。饭后正在喝咖啡,听见乐队已经在试弦定调,准备晚间跳舞就要开始的时候,我本来没打算跳舞,就想掏钱结账,谁知一摸口袋里已经空空如也,很明显是买电影票时把钱掏掉了,怎么办呢?一转念我就说:你在这儿慢慢喝咖啡,我在王府井一家店修理照相机,现在我去取,等我回来咱们跳一次舞再走。虽然我这话是撒谎的性质,但取相机是真的。大东照相材料行是个熟地方,平时买胶卷、冲晒照片都是记账,年节还钱,可以明说钱丢了,借点钱同样记账而已。很快回到狄华利,为了掩饰让人家当人质在这里等着,就跳一次舞,圆上这个谎,然后结账付钱,总算没洒汤漏水。幸亏当时我先摸一摸口袋,如果我先把服务员叫过来,然后摸口袋那就当面受窘了。上述这些西餐馆,我还是喜欢三家俄式的和两家意式的。至于英法式的则喜欢“撷英”。北京饭店、六国饭店除非是应酬局面偶然去一次,没有主动想去这两家吃饭的念头,不过,这两家在圣诞节前夕供应的火鸡还是不错。
“被异化了的蒙古烤肉”一文谈到:“用铁炙子烤牛羊肉可说是北京地区回族、满族与汉族文化的共同创造”,这个说法很对,这种吃法并不是蒙古烤肉。我曾到内蒙和新疆各县市去确认地方呈报的一级文物,吃过几次都是烤整只羊,没有把肉切成片在铁炙子上烤的吃法。从前北京吃烤肉都在家里吃,用松柏枝,在铁炙子下面火盆中燃起,烤肉格外香,饭馆里供应烤肉只有正阳楼一家,除平时和其他山东馆的菜一样以外,每年到立秋以后在院子里摆下几张方桌供应烤肉。正阳楼并非清真,真正清真的饭馆几乎都是小馆,没有院子当然无法供应烤肉。东来顺是东安市场二次火灾以后盖造楼房才在楼顶上卖烤肉。不论是楼顶还是院子,烤肉只卖一个秋季,到冬天就收了。正阳楼不仅烤肉出名,每年秋季还供应螃蟹,也是很有名的:北京人吃的螃蟹来自天津附近的胜方。北京前门西河沿菜市有个螃蟹批发站,最大的螃蟹每一斤两只。正阳楼把这种螃蟹用芝麻喂养几天再供应顾客,的确异常肥美。“烤肉季”的出现,大约在我十几岁的时候。但没有“烤肉季”这个名词。当时“一溜胡同”路南背靠河沿有个一间门面的二层小楼,是个酒馆,有苏造肉、酥鱼等等酒菜和烧饼、汤面、粥等点心,字号叫“临河第一楼”在楼外西墙下,搭了一个小席棚,没有门窗,棚下摆两张方桌,上面放着火盆和铁炙子,几条板凳,一个切肉的案子,实际不够饭馆的条件,当然也没有字号牌匾,顾客们的口语只是说:“到季傻子那儿去吃烤肉”。当时除“季傻子”本人以外,还有一个切肉的,共二人。每当夏秋之交,正值微风送爽,荷香扑鼻,在河沿上吃烤肉,该是多高的享受。近年在路北盖造大楼,顾客在房间里名曰吃烤肉,而不允许顾客自己在铁炙上去烤,只是由服务员从厨房端来一盘半凉不热的,没有烤肉味的肉片而已,实在索然无味。
“烤肉宛”这个名词本来也是没有的,我的青年时期,人们都说:“到安儿胡同吃烤肉。”当时在安儿胡同西口外大街路东有两间灰顶小平房,门前搭一个小棚,棚下放两张方桌,上面放两个很大的铁炙子,几条板凳,一辆独轮推车上面摆着案板,是切肉的地方。弟兄二人经营这个买卖。弟弟是个大胖子,负责照管顾客来的先后次序和管存自行车以及端盘端碗。哥哥是个大胡子,负责切肉和算账。他这里主要是牛肉选得好,切得好,铁炙是宽条的而且年陈日久的铁条,被油浸透,所以好吃。吃完肉可以到屋里坐在炕上喝粥,这就是当日的情景。现在“烤肉宛”变成大饭馆,也不允许顾客自己烤肉了。和现在的“烤肉季”一样没有烤肉味了。
“第一次喝豆汁”一文谈到喝豆汁究竟是就酱菜还是就腌疙瘩丝,曾发生不小的争执,作者准备下次见瀛生先生要当面请教。我对于豆汁没有瘾,但也可以喝,至于喝豆汁应该就什么,不是谁是谁非的问题,应该问豆汁摊上用大磁盘里堆得满满的是什么东西?我可以答复作者,豆汁摊上大磁盘里盛的是辣咸菜,绝对没有摆酱菜的。我所说的辣咸菜指的是疙瘩丝加辣椒,至于把豆汁买回家就什么喝是自己的爱好,就酱菜也没什么应该不应该的问题。作者原文有一句:“仔细回忆我第一次喝豆汁儿时,好像就是就的带芝麻的朝鲜辣丝儿”,这一节我倒不知道卖豆汁的供应朝鲜辣丝。还有原文中,瀛生先生说的:“只能就切得极细的腌小疙瘩丝儿”。按,从前油盐店卖的腌咸菜有腌芥菜疙瘩,其中有两种不同的加工,一种是水疙瘩,一种是干疙瘩,又名白疙瘩。白疙瘩价钱比水疙瘩贵得多,豆汁摊上供应的是水疙瘩丝加辣椒,疙瘩没有大小不同之称。从前油盐店的咸菜还有一种比水疙瘩价钱更便宜的,名为“大腌萝卜”;吃“马蹄烧饼”夹“油炸果”,就“大腌萝卜”最美。“油炸果”的果字读儿音,这是保留在北曲中的元大都音。“焦圈”一词是新北京话,从前只称“油炸果”。
“漫话食鸭”一文中有这样一段:“北京旧时把荤菜熟食称之为盒子菜,这个名词的来源可能与贡院科场有关……”这个解释可能是讹传,不知是谁这样猜想的。据我所知,从前例如猪市大街普云楼、金鱼胡同宝华春、地安门大街正明楼、西单天福号等,许多这个类型的店都卖盒子菜,包括酱肘子、酱鸡、烧鸭子、炉肉、薰鸡、薰鱼、薰肝、卤鸡、卤蛋、鸡冻、鱼冻、卤肫肝等等许多样,有切片的、切条的、切丝的,有个圆形木屉,上述食品每种占一格,摆起相当的厚度,把这个木屉放在一个圆形约二尺直径的木制大捧盒里。每个这种店柜台后面架子上都摆的是盒子摞盒子,大约占一面墙,人们也称这类店为“盒子铺”。住户只需到店里说一声,后来有电话只需打个电话,盒子准时送到家。旧戏有一出花旦和丑角的玩笑戏,叫“送盒子”,丑角扮演盒子铺的伙计,说山东话;花旦扮演住户的主妇,说京白,是一出很有风趣的戏。老北京的语言是:“叫个盒子来”。“盒子菜”是吃春饼的好菜,所以有几种必须切丝,当然也是很好的下酒菜。因为全部盛在捧盒里,所以叫“盒子菜”。
老北京的“盒子铺”,不论他的字号是什么楼、什么坊等,不同的字号,在正式的字号匾额之外,还有一块同样大小的匾额,三个大字:“南式魁”。这三个字是这一行买卖共用的。从前饭馆子没有烧鸭子这道菜,“烧鸭子”(烤鸭是现代语言)就出自“南式魁”,是用炉火制作的,烧鸭之外还有“炉肉”又名响皮肉,也是久已绝迹的美味。如果在饭馆要烧鸭,譬如在东安门大街的东兴楼吃饭要烧鸭子,于是东兴楼就通知金鱼胡同的宝华春给送一只来。一般“南式魁”虽都卖烧鸭子,但绝大多数都没有客座。最早有客座的是宣武门外的“便宜坊”和前门外的“全聚德”,另外还有金鱼胡同的“宝华春”。从前在家吃烧鸭子还有一种做法是“叉烧鸭”。我家有一个时期用过一个淮扬厨子,他的叉烧鸭是用一个长柄大铁叉,在地面上点燃一堆炭,手持铁柄翻过来掉过去在炭火上把鸭子烧熟,外焦里嫩,又不腻,真是美味。
前文说到“炉肉”,联想到“南式魁”店有一种“炸丸子”,是以肥肉丁为主的,炸过之后酥脆而不腻,当酒菜固然不错,如果和炉肉合在一起熬白菜,是一道物美价廉的冬日家常菜。制作炉肉的方法,原来是用于烧全猪的。烧全猪当然不能用长成的大猪,只能烧小猪。不过烧小猪在门市上不可能天天有销路,所以为了日常销售,就用“五花三层”的猪肉来制作“炉肉”。如果顾客要买烧小猪,需要先期约定。
近年来报刊上有谈论满汉全席的,有的说一百零八样菜,有的说三百六十样,有的还开出菜单来,其实都是瞎说,根本就没有那些规定。按《光禄寺志》载:汉席必须主菜是燕窝,满席必须主菜是烧猪,就是烧整只小猪。其余鸡、鱼、鸭、肉等等品种满汉席都一样,也没有什么珍奇之物,并且是不多的品种。不过在正规宴会,端上烧猪的时候是相当隆重的。所谓正规宴会,我记得幼年时家中有许多老规矩习惯,办喜事的“会亲宴”就是其中之一。在大厅上用方桌数张(正式宴会不用圆桌),摆成八字两列,桌前挂着桌帏。左列第一桌和右列第一桌是辈分最高的客位和主位,每桌只坐一人。以次每桌两人、四人,至六人为止。大厅门外廊檐下有乐工数人(由喜轿铺给预备,戴红缨帽,穿驾衣),包括笛、笙、九音锣等等乐器,主人为客人行安席礼时要演奏一番,在端上烧猪时和上其他菜时不同。由一个男仆人用一个红漆大油盘端着一整只烧小猪,向上屈一膝,表示献上的意思,大厅门内有一张接手桌,由这个男仆人在接手桌上当面用刀切成每桌一份。在这献烧猪的过程中,乐工奏乐,首座客放赏。
“油酥饼热萝卜香”一文中谈到致美斋的焖炉烧饼和萝卜丝饼,但只是听说而未亲尝。按,致美斋是从前常吃的饭馆之一,菜好自不待言,单说美味的点心,还不止上述焖炉烧饼、萝卜丝饼。例如酒足之后还须饭饱,需要吃点粮食,于是要一小张脂油葱花饼,这本是一样最一般的食品,可是当你已经吃完若干佳肴之后,这张葱花饼还能引起食欲就说明它的可贵了。还有每年中秋时候供应热月饼,也与众不同。当然有几种馅,其中最特别的是葡萄馅的。这种月饼约有二寸多大,一寸厚,皮和馅约各占一半,界限不很分明,不是太甜,用北京郎家园葡萄,去皮去籽,溶合皮和馅。不像近年流行已经变种的广式月饼,只知道皮薄如纸,包着一大堆难吃的馅。致美斋的月饼是皮好馅也好,实在不能让人忘怀。我曾问过致美斋的初掌柜,我说:泰丰楼、东兴楼、同和居等等许多大山东馆,为什么都没有你们这几种点心?他说:这是原来致美斋点心铺留下来的。我又问:致美斋是地道山东馆,柜上也都是山东人,为什么招牌上写着“姑苏致美斋”呢?他说:原主不做了,我们接过来开饭馆,可是铺底没倒过来,不能改字号。我才知道原来如此。我曾听说过,北京有一种老规矩,铺面房有一种手续,叫作“铺底执照”,如果换字号必须交一笔钱,把“铺底”买过来才能改字号。我想大概如致美斋所在地段,可能需要一笔不小的价钱,于是致美斋就这样开下去了,姑苏就姑苏吧!
“忆华宫”一文中有这样几句:“曾经当过北平市长的周大文对烹饪很有兴趣,曾与几位朋友合股在华宫附近开过一家新月西餐厅……不久因经营不善偃旗息鼓,而华宫却依然如故……”按,这两家饭馆我都很熟,新月和华宫是一先一后开设在同一座房屋,新月在先,经营时间约有一两年,档次比华宫高一些,关闭后才出现华宫。周大文在张学良坐镇北方五省时期曾任北平市长。
以上是我一边看一边随笔写的,就算给本书添点佐料,权且当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