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时英
我的生命有一个秘密,
一个青春的恋。
可是我恋着的姑娘不知道我的恋,我也只得沉默。
黑的大理石,白的大理石,在这纯洁的大理石底下,静静地躺着我的母亲。墓碑是我自家儿写的——
徐母陈太夫人之墓
民国十八年二月十五日儿克渊书
四月,愉快的季节。
郊外,南方来的风,吹着暮春的气息。这儿有晴朗的太阳,蔚蓝的天空;每朵小野花都含着笑。这儿没有爵士音乐,没有立体的建筑,跟经理调情的女书记。田野是广阔的,路是长的,空气是静的,广告牌上的绅士,是不会说话,只会抽烟的。
在母亲的墓前,我是纯洁的,愉快的;我有一颗孩子的心。
每天上午,我总独自个儿跑到那儿去,买一束花,放在母亲的墓前,便坐到常青树的旁边,望着天空,怀念着辽远的孤寂的母亲。老带本诗集去,躺在草地上读,也会带口琴去,吹母亲爱听的《第八交响曲》。可是,在母亲墓前,我不抽烟。因为她是讨厌抽烟的。
管墓的为了我天天去,就和我混熟了,时常来跟我瞎拉扯。我是爱说话的,会唠叨地跟他说母亲的性情,说母亲是怎么个人。他老跟我讲到这死人的市府里的居民,讲到他们的家,讲到来拜访他们的人。
“还有位玲姑娘也是时常到这儿来的。”有一天他这么说起了,“一来就像你那么的,得坐上这么半天。”
“我怎么没瞧见过?”
“瞧见过的。不十分爱说话的,很可爱的,十八九岁的模样儿,小个子。有时和她爹一块儿来的。”
我记起来了,那玲姑娘我也碰到过几回,老穿淡紫的,稍微瘦点儿,她的脸和体态我却没有实感了,只记得她给我的印象是矛盾的集合体,有时是结着轻愁的丁香,有时是愉快地在明朗的太阳光底下嘻嘻地笑着的白鸽。
“哪座坟是她家的?”
“斜对面,往右手那边儿数去第四,有花放在那儿的——瞧到了没有?玲姑娘今儿早上来过啦。”
那座坟很雅洁。我曾经把它和母亲的坟比较过,还记得是姓欧阳的。
“不是姓欧阳的吗?”
“对啦,是广东人。”
“死了的是她的谁?”
“多半是她老娘吧。”
“也是时常到这儿来伴母亲的孤儿呢。”当时,我只这么想了一下。
那天,我从公墓里出来,在羊齿植物中间的小径上走着,却见她正从对面来了,便端详了她一眼。带着墓场的冷感的风,吹起了她的袍角,在她头发上吹动了暗暗的海,很有点儿潇洒的风姿。她有一双谜似的眼珠子,苍白的脸,腮帮儿上有点儿焦红,一瞧就知道是不十分健康的。她叫我想起山中透明的小溪,黄昏的薄雾,戴望舒先生的《雨巷》,蒙着梅雨的面网的电气广告。以后,又碰到了几次。老瞧见她独自个儿坐在那儿,含着沉默的笑,望着天边一大块一大块的白云,半闭着的黑水晶藏着东方古国的神秘。来的时候儿,总是独自个来的,只有一次,我瞧见她和几位跟她差不多年龄的姑娘到她母亲墓旁的墓地上野餐。她们大声地笑着,谈着。她那愉快的笑是有传染性的,大理石、石狮子、半折的古柱、风吕草,全对我嚷着:
“愉快啊——四月,恋的季节!”
我便“愉快啊”那么笑着。杜鹃在田野里叫着丁香的忧郁。沿着乡下的大路走到校里,便忘了饥饿地回想着她广东味的带鼻音的“你”字。为了这“你”字的妩媚,我崇拜着明媚的南国。
接连两天没瞧见她上公墓去,她母亲的那座坟是寂寞的,没有花。我坐在母亲的墓前,低下了脑袋忧郁着。我是在等着谁——等一声远远儿飘来的天主堂的钟,等一阵晚风,等一个紫色的朦胧的梦。是在等她吗?我不知道。干吗儿等她呢?我并不认识她。是怀念辽远的母亲吗?也许是的。可是她来了,便会“愉快啊”那么地微笑着,这我是明白的。
第三天,我远远儿地望见她正在那儿瞧母亲的墓碑。怀着吃朱古力时的感觉走了过去,把花放到大理石上:
“今儿你来早了。”
就红了脸。见了姑娘红着脸窘住了,她只低低地应了一声儿,便淡淡地走了开去。瞧她走远了,我猛地倒了下去,躺在草地上:没有嘴,没有手,没有视觉,没有神经中枢,我只想跳起来再倒下去,倒下去再跳起来。我是无轨列车,我要大声地嚷,我要跑,我要飞。力和热充满着我的身子。我是伟大的。猛地,我想起了给人家瞧见了,不是笑话吗?那么疯了似的!才慢慢儿地静了下来。可是,我的思想却加速度地飞去了,我的脑纤维组织爆裂啦,成了那么多的电子,向以太中蹿着。每一颗电子都是愉快的,在我耳朵旁边苍蝇似的嗡嗡地叫。想着想着,可是在想着什么呢?自家儿也不知道是在那儿想着什么。我想笑;我笑着。我是中了Spring fever(思春症)吧?
“徐先生,你的花全给你压扁啦。”
那管墓的在嘴角儿上叼着烟蒂儿,拿着把剪小树枝的剪刀。我正躺在花上,花真的给我压扁了。他在那儿修剪着围着我母亲的墓场的矮树的枝叶。我想告诉他,我跟玲姑娘讲过了,告诉他我是快乐的。可是笑话哪。便拔着地上的草和他谈着。
晚上,我悄悄地对母亲说:“要是你是在我旁边儿,我要告诉你,你的儿子疯了。”可是现在,我跟谁说呢?同学们要拿我开玩笑的。睡到早上,天刚亮,我猛地坐了起来,望了望窗外,操场上没一个人;温柔的太阳的触手,抚摸着大块的土地。我想着晚上的梦,那些梦,却像云似的,飞啦,捉摸不到。又躺下去睡啦——睡啦,像一个幸福的孩子。
下午,我打了条阔领带——我爱穿连领的衬衫,不大打领带的。从那条悠长的煤屑路向公墓那儿走去。温柔的风啊!火车在铁路上往那边儿驶去,嚷着,吐着气,喘着,一脸的汗。尽那边儿,蒙着一层烟似的,瞧不清楚,只瞧得蓝的天,广阔的田野,天主堂的塔尖,青的树丛。花房的玻璃棚反射着太阳的光线;池塘的水面上有苍老的青苔,岸上有柳树;在矮篱旁开着一丛蔷薇,一株桃花。我折了条白杨的树枝,削去了桠枝和树叶,当手杖。
一个法国姑娘,戴着白的法兰西帽,骑在马上踱着过来,她的笑劲儿里边有地中海旁葡萄园的香味。我笑,扬一扬手里的柳条,说道:
“愉快的四月啊!”
“你打它一鞭吧。”
我便在马腿上打了一鞭,那马就跑去了。那法国姑娘回过身来扬一扬胳臂。她是亲热的。挑着菜的乡下人也对我笑着。
走到那条往母亲墓前去的小径上,我便往她家的坟那儿望,那坟旁的常青树中间露着那淡紫的旗袍儿,亭亭地站在那儿哪。在树根的旁边,在黑绸的高跟儿鞋上面,一双精致的脚!紫色的丁香,沉默地躺在白大理石上面;紫色的玲姑娘,沉默地垂倒了脑袋,在微风里边。
“她也在那儿啊:和我在一个蔚蓝的天下面存在着,和我在一个四月中间存在着。吹动了她的头发的风,就是吹起了我的阔领带的风哪!”——我是那么没理由地高兴。
过去和她谈谈我们的母亲吧。就这么冒昧地跑过去不是有点儿粗野吗?可是我真的走过去啦,装着满不在乎的脸,一个把坟墓当作建筑的艺术而欣赏着的人的脸。她正在那儿像在想着什么似的,见我过去,显着为难的神情,招呼了一下,便避开了我的视线。
吞下了炸弹哪,吐出来又不是,不吐出来又不是。再过一会儿,又得红着脸窘住啦。
“这是你母亲的墓吧?”究竟这么说了。
她不作声,天真的嘴犄角儿送来了怀乡病的笑,点下了脑袋。
“这么晴朗的季节到郊外来伴着母亲,是比什么都有意思的。”只得像独自那么地扮着滑稽的角色,觉得快要变成喜剧的场面了。
“静静地坐在这儿望着蓝天是很有味的。”她坐了下去,不是预备拒绝我的模样儿,“时常瞧见你坐在那儿,你母亲的墓上——你不是天天来的吗?”
“差不多天天来的。”我也跟着坐了下去,同时——“不会怪我不懂礼貌吧?”这么地想着。“我的母亲顶怕蚂蝗哪!”
“母亲啊!”她又望着远方了,沉默地笑着,在她视线上面,在她的笑劲儿上面,像蒙了一层薄雾似的,暗示着一种温暖的感觉。
我也喝醉了似的,躺在她的朦胧的视线和笑劲儿上面了。
“我还记得母亲帮我逃学,把我寄到姑母家里,不让爹知道。”
“母亲替我织的绒衫子,我三岁时穿的绒衫子还放在我放首饰的小铁箱里。”
“母亲讨厌抽烟,老从爹嘴上把雪茄抢下来。”
“母亲爱白芙蓉,我爱紫丁香。”
我的爹有点儿怕母亲的。
“跟爹斗了嘴,母亲也会哭的。我瞧见母亲哭过一次。”
“母亲啊!”
“静静地在这大理石下面躺着的,正是母亲呢!”
“我的母亲也静静地躺在那边儿大理石下面哪!”
在怀念着辽远的母亲的情绪中,混和着我们中间友谊的好感。我们絮絮地谈着母亲生前的事,像一对五岁的孩子。
那天晚上,我在房里边跳着兜圈儿,把自家弄累了才上床去,躺了一会儿,又坐起来。宿舍里的灯全熄了,我望着那银色的海似的操场,那球门的影子,远方的树,默默地想着,默默地笑着。
每天坐在大理石上,和她一同地,听着那寂寂的落花,靠着墓碑。说她不爱说话的人是错了,一讲到母亲,那张契默的嘴里,就结结巴巴地泛溢着活泼的话。就是缄默的时候,她的眼珠子也会说着神秘的话——只有我听得懂的话。她有近代人的敏感,她的眼珠子是情绪的寒暑表。从那儿,我可以推测气压和心理的晴雨。
姑娘们应当放在适宜的背景里。要是玲姑娘存在在直线的建筑物里边,存在在银红的、黑和白配合着的强烈颜色的衣服里边,存在在爵士乐和neon light(霓虹灯)里边,她会丧失她那种结着淡淡的哀愁的风姿的。她那蹙着的眉尖,适宜于垂直在地上的白大理石的墓碑,常青树的行列,枯花的凄凉味;她那明媚的语调和梦似的微笑,却适宜于广大的田野,晴朗的天气;而她那蒙着雾似的视线,老是望着辽远的故乡和孤寂的母亲的。
有时,便伴着她在田园间慢步着,听着在她的鞋跟下扬起的恋的悄语。把母亲作中心点,往外,一圈圈地划着谈话资料的圆。
“我顶喜欢古旧的乡村的空气。”
“你喜欢骑马吗?骑了马在田野中跑着,是年轻人的事。”
“母亲是死在西湖疗养院的,一个五月的晚上。肺结核是她的遗产;有了这遗产,我对于运动便是绝缘体了。”说到肺结核,她的脸是神经衰弱病患者的。
为了她的健康,我忧郁着。“如果她死了,我要把她葬在紫丁香塚里,弹着mandolin(曼陀林),唱着肖邦的流浪曲,伴着她,像现在伴着母亲那么地。”——这么地想着。
恋着一位害肺病的姑娘,猛地有一天知道了她会给肺结核菌当作食料的,真是痛苦的事啊。可是痛苦有吗用呢?
“那么,你干吗不住到香港去哪?那儿不是很好的疗养院吗?南方的太阳会医好你的。”我真希望把她放在暖房里花似的培养着哪……小心地在快枯了的花朵上洒着水——做园丁是快乐的。我要用紫色的薄绸包着她,盖着那盛开着的花蕊,成天地守在那儿,不让蜜蜂飞近来。
“是的,我爱香港。从我们家的窗子里望出去,可以看到在细雨里蛇似的蜿蜒着维多利亚市的道路。我爱那种淡淡的哀愁。可是父亲独自个儿在上海寂寞,便来伴他;我是很爱他的。”
走进了一条小径,两边是矮树扎成的篱子。从树枝的底下穿过去,地上有从树叶的空隙里漏下来的太阳光,蚂蚱似的,爬在蔓草上;蔓草老缠住她的鞋跟,一缠住了,便轻轻地顿着脚,蹙着眉尖说:
“讨厌的……”
那条幽静的小径是很长的,前面从矮篱里边往外伸着苍郁的夏天的灌木的胳膊,那迷离的叶和花遮住了去路,地上堆满着落花,风吕草在脚下怨恨着。俯着身子走过去,“悉悉”地,践着混了花瓣的松土。猛地,矮篱旁伸出枝蔷薇来,枝上的刺钩住了她的头发,我上去帮着她摘那些刺,她歪着脑袋瞧。这么一来,我便忘了给蔷薇刺出血来的手指啦。
走出了那条小径,啊,瞧哪!那么一大片麦田,没一座屋子,没一个人!那边儿是一个池塘,我们便跑到那儿坐下了。是傍晚时分,那么大的血色的太阳在天的那边儿,站在麦穗的顶上,蓝的天,一大块一大块的红云,紫色的暮霭罩住了远方的麦田。水面上有柳树的影子,我们的影子,那么清晰的黑暗。她轻轻地喘着气,散乱的头发,桃红的腮帮儿——可是肺病的征象哪!我忧郁着。
“广大的田野!”
“蓝的天!”
“那太阳,黄昏时的太阳!”
“还有——”还有什么呢?还有她啊;她正是黄昏时的太阳!可是我没讲出来。为什么不说呢?说“姑娘,我恋着你。”可是我胆怯,只轻轻地“可爱的季节啊!”这么叹息着。
“瞧哪!”她伸出脚来,透明的浅灰的丝袜子上面爬满了毛虫似的草实。
“我……我怎么说呢?我要告诉你一个故事。从前有一位姑娘,她是像花那么可爱的,是的,像丁香花。有一痴心的年轻人恋着她,可是她不知道。那年轻人天天在她身旁,可是他却是孤独的,忧郁的。那姑娘是不十分康健的,他为她挂虑着。他是那么地恋着她,只要瞧见了她,便觉得幸福。他不敢请求什么,也不敢希冀什么,只要她知道他的恋,他便会满意的。可是,那姑娘却不知道,不知道他每晚上低低地哭泣着……”
“可是那姑娘是谁哪?”
“那姑娘……那姑娘?是一位紫丁香似的姑娘……是的,不知在哪本书上看来的一个故事罢咧。”
“可爱的故事哪。借给我那本书吧。”
“我忘了这本书的名字,多咱找到了便带给你。就是找不到,我可以讲给你听的。”
“可爱的故事哪!可是,瞧哪,在那边儿,那边是我的故乡啊!”蒙着雾似的眼珠子望着天边,嘴犄角儿上挂着梦似的笑。
我的恋,没谁知道的恋,沉默的恋,埋在我年轻的心底。
“如果母亲还活着的话,她会知道的;我会告诉她的。我要跪在她前面,让她抚着我的头发,告诉她,她儿子隐秘的恋。母亲啊!”我也望着天边,嘴犄角儿上挂着寂寞的笑,睁着忧郁的眼。
在课堂前的石阶上坐着,从怀里掏出母亲照片来悄悄地跟她说。
“母亲,爹爱着你的时候儿,是怎么跟你说的呢?他也讲个美丽的暗示的故事给你听的吗?他也是像我那么胆怯的吗?母亲,你为什么要生一个胆怯的儿子哪?”
母亲笑着说:“淘气的孩子。沉默地恋着不也很好吗?”
我悄悄地哭了。深夜里跑到这儿来干吗呢?夜风是冷的,夜是默静而温柔的;在幸福和忧郁双重压力下,孩子的心是脆弱的。
弹着mandolin,低低地唱着,靠在墓碑上:
我的生命有一个秘密,
一个青春的恋。
可是我恋着的姑娘不知道我的恋,
我也只得沉默。
天天在她身边,我是幸福的,
可是依旧是孤独的;
她不会知道一颗痛苦的孩子的心,
我也只得沉默。
她听着这充满着“她”的歌时,
她会说:“她”是谁呢?
直到年华度尽在尘土,我不会向她明说我的恋,
我也只得沉默!
我低下了脑袋,默默地。玲姑娘坐在前面。
“瞧哪,像忧郁诗人莱诺的手杖哪,你的脸!”
“告诉你吧,我的秘密……”可是我永远不会告诉她真话的,“我想起了母亲呢!”
便又默着了,我们是时常静静地坐着的。我不愿意她讲话。瞧了她会说话的嘴,我是痛苦的。有了嘴不能说自家儿的秘密,不是痛苦的哑子吗?我到现在还不明白,为什么我那时不明说。我又不是不会说话的人。可是把这么在天真的年龄上的纯洁的姑娘当作恋的对象,真是犯罪的行为呢。她是应该玛利亚似的供奉着的,用殉教者的热诚,每晚上为她的康健祈祷着。再说,她讲多了话就喘气,这对于她的康健有妨碍。我情愿让她默着。她默着时,她的发,她的闭着的嘴,她的精致的鞋跟,会说着比说话时更有意思的悄语,一种新鲜的,得用第六觉去谛听的言语。
那天回去的路上,尘土里有一朵残了的紫丁香,给人家践过的。她拾了起来,裹在白手帕里边,塞在我的口袋里。
“我家里有许多这么的小紫花呢,古董似的藏着,有三年前的,干得像纸花似的。多咱到我家里来瞧瞧吧。我有妈的照片和我小时候到现在的照片;还有贵重的糖果,青色的书房。”
第二天是星期日,我把那天的日记抄在下面:
五月二十八日
我不想到爹那儿去,也不想上母亲那儿去。早上,朋友们约我上丽娃栗妲摇船去;他们说,那边儿有柳树,有花,有快乐的人们。在苏州河里边摇船,是江南人的专利权。我拒绝了。他们说我近来变了。是的,我变了,我喜欢孤独。我时常独自个儿在校外走着,思量着。我时常有失眠的晚上。可是谁知道我怎么会变的?谁知道我在恋着一位孤寂的姑娘!母亲知道的,可是她不会告诉别人的。我自家儿也知道,可是我告诉谁呢?
今儿,玲姑娘在家里伴父亲。我成天地坐在一条小河旁的树影下,哑巴似的,什么事也不做,戴了顶阔边草帽。夏天慢慢儿地走来了,从那边田野里,从布谷鸟的叫声里。河边的草像半年没修发的人的胡髭。田岸上走着光了上半身的老实的农夫。天上没一丁点云。大路上,趁假日到郊外来骑马的人们,他们的白帆布马裤在马背上闪烁着。我是寂寞的。
晚上,我把春天的衣服放到箱子里,不预备再穿了。
明儿是玲的生日,我要到她家里去。送她些什么礼呢?我要送她一册戴望舒先生的诗集,一束紫丁香,和一颗痛苦着的心。
今晚上我会失眠的。
洒水车“嘶嘶”地在沥青路上走过,戴白帽的天主教徒喃喃地讲着她们的故国,橱窗里摆着小巧的日本的遮阳伞、丝睡衣。不知哪儿,已经有蝉声了。
墙上牵满着藤叶,窗子前种着棵芭蕉,“悉悉”地响着。屋子前面有个小园,沿街是一溜法国风的矮栅。走进了矮栅,从那条甬道上走到屋子前的石阶去,只见门忽然开了,她亭亭地站在那儿笑着,很少见的顽皮的笑。等我走近了,一把月季花的子抛在我脸上,那些翡翠似的子全在我脸上爆了。
“早从窗口那儿瞧见了你哪。”
“这是我送你的小小的礼物。”
“多谢你。这比他们送我的那些糖果、珠宝啦可爱多啦。”
“我知道那些你爱好的东西。”恳切地瞧着她。
可是她不会明白我的眼光的。我跟了她进去,默着。陈设得很简单的一间书房,三面都有窗。一只桃花木的写字台靠窗放着,那边儿角上,是一只书架,李清照的词,凡尔兰的诗集。
“你懂法文的吗?”
“从前我父亲在法国大使馆任上时,带着我一同去的。”
她把我送她的那本《我的记忆》放到书架上。屋子中间放着只沙发榻,一个天鹅绒的坐垫,前面一只圆几,上面放了两本贴照簿,还有只小沙发。那边靠窗一只独脚长几,上面一只长颈花瓶,一束紫丁香。她把我送她的紫丁香也插在那儿。
“那束丁香是爹送我的。它们枯了的时候,我要用紫色的绸把它们包起来,和母亲织的绒衫在一块儿。”
她站在那儿,望着那花。太阳从白窗纱里透过来,抚摸着紫丁香的花朵和她的头发,温柔地。窗纱上有芭蕉的影子。闲静浸透了这书房。我的灵魂、思想,全流向她了,和太阳的触手一同地,抚摸着那丁香,她的头发。
“为什么单看重那两束丁香呢?”
她回过身来,用那蒙着雾似的眼光望我,过了一会才说道:“你不懂的。”我懂的!这雾似的眼光,这一刹那,这一句话,在我的记忆上永远是新鲜的。我的灵魂会消灭,我的身子会朽腐,这记忆永远是新鲜的。
窗外一个戴白帆布遮阳帽的影子一闪,她猛地跳起来,跑了出去。我便瞧一下壁上的陈设,只挂着一架银灰的画框,是Monet(莫奈)的田舍画。苍郁的夏日的色彩和简朴的线条。
“爸,你替我到客厅里去对付那伙儿客人吧。不,你先来瞧瞧他,就是我时常提到的那个孩子。他的母亲是妈的邻舍呢!你瞧瞧,他也送了我一束紫丁香……”她小鸟似的躲在一个中年人的肩膀下面进来了。有这么个女儿的父亲是幸福的。这位幸福的父亲的肘下还夹着半打鱼肝油,这使我想起实验室里石膏砌的骨骼标本,和背着大鳖鱼的丹麦人。他父亲脸上还剩留着少年时的风韵。他的身子是强壮的。怎么会生了瘦弱的女儿呢?瞧了在他胁下娇小的玲姑娘,我忧郁着。他把褂子和遮阳帽交给了她,掏出手帕来擦一擦脑门上的汗,没讲几句话,便带了他那体贴女儿的脸,一同出去了。
“会客室里还有客人吗?”
“讨厌的贺客。”
“为什么不请他们过来呢?”
“这间书房是我的,我不愿意让他们过来闹。”
“我不相干,你伴他们谈去吧。疏淡了他们不大有礼貌的。”
“我不是答应了你一块儿看照片的吗?”
便坐在那沙发榻上,翻着那本贴照簿。从照上,我认识了她的母亲。嘴角和瘦削的脸和她是很像的。她拿了一大盒礼糖来跟我一块儿吃着。贴照簿里边有一张她的照片,是前年在香港拍的:坐在一丛紫丁香前面,那熟悉的笑,熟悉的视线,脸比现在丰腴,底下写着一行小字——“Say it with flowers(笑容可掬)。”
“谁给你拍的?”
“爸……”这么说着便往外跑,“我去弄Tea你吃。”
那张照片,在光和影上,都够得上说是上品。而她那种梦似的风姿,在别的照片中是找不到的。我尽瞧着那张照,一面却:“为什么她单让我一个人走进她的书房来呢?为什么她说我不懂的?不懂的……不懂的……什么意思哪,那么地瞧着我?向她说吧,说我爱她……啊!啊!可是问她要了这张照吧!我要把这张照片配了银灰色的框子,挂在书房里,和母亲的照一同地,也在旁边放了只长脚几,插上了紫丁香,每晚上跪在前面,为她祈福。”——那么地沉思着。
她拿了银盘子进来,给我倒了一杯牛奶红茶,还有一个香蕉饼,两片面包。
“这是我做的。在香港我老做椰子饼和荔枝饼给父亲吃。”
她站到圆桌旁瞧我吃,孩气地。
“你自家儿呢?”
“我刚才吃了糖,不能再吃了,健康的人是幸福的;我是只有吃鱼肝油的福分。广东有许多荔枝园,那么多的荔枝,黑珠似的挂在枝上,那透明的荔肉!”
“你今天很快乐哪!可不是吗?”
“因为我下星期要到香港了,跟着父亲。”
“什么?”我把嘴里的香蕉饼也忘了。
“怎么啦?还要回来的。”
刚才还馋嘴地吃着的香蕉饼,和喝着牛奶红茶,全吃不下了。跟她说呢,还是不跟她说?神经组织顿时崩溃了下来——没有脊椎,没有神经,没有心脏的人了哪!
“多咱走哪?”
“后天,应该来送我的。”
“准来送你的。可是,明儿我们再一同去看看母亲吧?”
“我本来预备去的,可是你为什么不吃哪?”
我瞧着她,默着——说还是不说?
“不吃吗?讨厌的。是我自家儿做的香蕉饼哪!你不吃吗?”蹙着眉尖,轻轻地顿着脚,笑着,催促着。
像反刍动物似的,我把香蕉饼吃了下去,又吐了出来,再嚼着,好久才吃完了。她坐到钢琴前面弹着“Kiss me good night,not good bye(晚安,晚安,晚安,再见)”。感伤的调子懒懒地在紫丁香上回旋着,在窗后面躲着。天慢慢儿地暗了下来,黄昏的微光从窗子那儿偷偷地进来,爬满了一屋子。她的背影是模糊的,她的头发是暗暗的。等她弹完了那调子,阖上了琴盖,我就戴上了帽子,走了。她送我到栅门边,说道:
“我今儿是快乐的!”
“我也是快乐的!再会吧。”
“再会吧!”扬一扬胳臂,送来了一个微笑。
我也笑着。走到路上,回过脑袋来,她还站在门边向我扬着胳臂。前面的一串街灯是小姐们晚礼服的钻边。忽然,我发现自家儿眼眥上也挂着灯,珠子似的,闪耀着,落下去了;在我手里的母亲照片中的脸模糊了。
“为什么不向她说呢?”后悔着。
回过身去瞧,那书房临街的窗口那儿,有了浅绿的灯光,直照到窗外窥视着的藤上,而那依依地,寂寞地响着的,是钢琴的幽咽的调子,嘹亮的声音。
第二天,只在墓场里巡行了一回,在母亲的墓上坐着。她也注意到了我的阴郁的脸色,问我为什么。“告诉她吧?”那么地想着。终究还是说了一句:
“怀念着母亲呢!”
天气太热,她的纱衫已经给汗珠轻薄地浸透了背上,里面的衬衣自傲地卖弄着风情。她还要整理行装,我便催着她回去了。
送行的时候,连再会也没说,那船便慢慢地离开了码头。可是她眼珠子说着的话,我是懂得的。我站在码头上,瞧着那只船。她和她的父亲站在船栏后面……海是青的,海上的湿风对于她的康健是有妨害的,我要为她祝福。
她走了没几天,我的父亲为了商业的关系上天津去,得住几年,我也跟着转学到北平了。临走时给了她一封信,写了我北平的地址。
每天,坐在窗前,听着沙漠里的驼铃,年华的蛩音。这儿有晴朗的太阳,蔚蓝的天空,可是江南的那一种风,这儿是没有的。从香港,她寄了封信来,说下月便到上海来;她说香港给海滨浴场、音乐会、夜总会、露天舞场占满了,每天只靠着窗栏逗鹦鹉玩。第二封信来时,她已经在上海啦;她说,上海早就有了秋意,窗前的紫丁香枯了,包了放在首饰箱里,鹦鹉也带了来,就挂在放花瓶的那只独脚几旁,也学会了叹息地说:
“母亲啊!”
她又说,还是常上公墓那儿去的。在墓前,现在是只有菊花啦。可是北平只有枯叶呢,再过几天,刮黄沙的日子快来咧。等着信的时间是长的,读信的时间是短的——我恨中国航空公司,为什么不开平沪班哪?列车和总统号在空间运动的速度是不能和我的脉搏相应的。
从褪了金黄色的太阳光里,从郊外的猎角声里,秋天来了。我咳嗽着。没有恐惧,没有悲哀,没有喜乐。秋天的重量我是清楚的。再过几天,我又要每晚上发热了。秋天淌冷汗,在我,是惯常的事。
多咱我们再一同到公墓呢?你的母亲也许在那儿怀念你哪!
玲十月二十三日
咳嗽得很厉害,发了五天热,脸上泛着桃色。父亲忧虑着,赶明儿得进医院了。每年冬季,总是在蝴蝶似的看护妇、寒热表、硝酸臭味里边过的,想不到今年这么早就进去了。
希望你天天写信来,在医院里,这是生活的必需品。
玲十一月五日
我瘦多了,今年的病比往年凶着点儿。母亲那儿好久不去了。等病好了,春天来了,我想天天去。
我在怀念着在墓前坐着谈母亲的日子啊!
又:医生禁止我写信,以后恐怕不能再写了。
玲十一月十四日
来了这封信后,便只有我天天地写信给她,来信是没了。每写一封信,我总“告诉她吧?”——那么地思忖着。末了,便写了封很长的信给她,告诉她我恋着她。可是这封信却从邮局里退回来啦,那火漆还很完整的。信封上写着:“此人已出院。”
“怎么啦?怎么啦?好了吗?还是……还是……”便想起那鱼肝油,白色的疗养院,冷冷的公墓,她母亲的墓,新的草地,新的墓,新的常春树,紫丁香……可是那墓场的冷感的风啊……冷感的风……冷感的风啊!
赶忙写了封信到她家里去,连呼吸的闲暇也没有地等着。覆信究竟来了。看到信封上的苍老的笔迹,我觉得心脏跳了出来,人是往下沉,往下沉。信是这么写着的:
年轻人,你迟了。她是十二月二十八葬到她母亲墓旁的。临死的时候儿,她留下来几件东西给你。到上海来时,看我一次吧,我可以领你去拜访她的新墓。
欧阳旭
“迟了!迟了!母亲啊,你为什么生一个胆怯的儿子呢?”没有眼泪,没有叹息,也没有悔恨,我只是低下了脑袋,静静地,静静地坐着。
一年以后,我跟父亲到了上海,那时正是四月。我换上了去年穿的那身衣服,上玲姑娘家去。又是春天啦,瞧哪,那些年轻的脸。我叩了门,出来开门的是她的爹。这一年,他脸上多了许多皱纹,老多了。他带着我到玲姑娘的书房里。窗前那只独脚几还在那儿,花瓶也还在那儿。什么都和去年一样,没什么变动。他叫我坐了一会,跑去拿了用绸包着的,去年我送玲姑娘的枯了的紫丁香,和一本金边的贴照簿给我。
“她的遗产是两束枯了的紫丁香,两本她自家儿的照片。她吩咐我和你平分。”
我是认识这两件东西的,便默默地收下了,记起了口袋里还有她去年给我的从地上捡来的一朵丁香。
“瞧瞧她的墓去吧?”
便和他一起儿走了,路上买了一束新鲜的丁香。
郊外,南方来的风,吹着暮春的气息;晴朗的太阳,蔚蓝的天空,每一朵小野花都含着笑。田野是广阔的,路是长的,空气是静的,广告牌上的绅士,是不会说话,只会微笑的。
走进墓场的大门,管墓的高兴地笑着,说道:
“欧阳先生,小姐的墓碑已经安上了。”
见了我,便——
“好久不见了!”
“是的。”
走过母亲的墓,我没停下来。在那边儿,黑的大理石,白的大理石上有一块新的墓碑:
爱女欧阳玲之墓
我不会忘记的,那梦似的笑,蒙着雾似的眼光,不十分健康的肤色,还有“你不懂的。”我懂的,可是我迟了。
他脱下了帽子,我也脱下了帽子。
一九三二年三月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