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日,无风无雨,宜远行。
元京城门外陆续驶出一道长长的车队,朝着西北边的临州方向去了。
出发不过半日,赵婉满腔兴奋的情绪便已经彻底凉了下来,无他,实在是坐马车太折腾人了,哪怕是马车内已经垫了好几层厚厚的褥子。
往日在元京内宽阔而平坦的道路上,坐个半个时辰或一个时辰的马车,虽有些震颤,亦在可忍受的范围之内。
可到了城外官道上,体验感却要远远逊色于城中。未曾下雨,路上倒是不泥泞难行,但马车轮子轧在大小不一的碎石铺就的路面上,车中人便要颇为狼狈的上下颠簸,几欲将胃中的食物都给震了出来。
赵婉毫不舒适地如此颠了良久,实在是身心俱疲,最后哪里还想多看看帘外的景色,只好绝望地靠在车厢壁上,在一磕一磕难受地闭目养神了。
阿秀见着夫人面色苍白,忙贴心地找出一只小小的头枕,将之放在了赵婉的脑袋后头,勉勉强强使得她不磕在坚硬的车厢壁上,舒服了些许。
期间骑马而行的云舒倒是来看望了一回,又与在车内陪侍的阿秀问了几句,她也不曾睁眼。
倒不是有太多的生理反应,亦没有恶心到真的想吐,就是这颠簸来颠簸去的,路上风景亦逐渐千篇一律,她便没有什么兴致了。
待黄昏时刻,队伍终于到了第一个落脚点——近畿三州之一的奉州。
云舒忙着旁的事情,赵婉便兀自与三位嫂嫂侄子侄女们共用了晚食,饭后稍稍修整了片刻,又被几人撺掇着丢下一串小娃,去逛逛奉州最有名的瓦肆之地。
“如何如何?这身倒是好看,就是咱们走得太匆忙,那锦衣阁是按着我从前的身量裁制的,如今腰身倒是显得有些紧了。”
驿馆的客舍中,几位云家的娘子正眉飞色舞兴致勃勃地试着衣裳。说话的正是二嫂凤娘。
而此时她穿着的,竟是一身瓦松绿的男子直裰!
只不过这直裰经过了小小的修改,腰身处较之旁人穿的,尺寸约摸是要小上一些,穿在本就长相英气的凤娘身上,显得身段清瘦,尤为好看。
而不仅仅是衣着,此时她的头发也都统统收拢了起来,一并塞进了一顶四方平定巾中,由此更使得她身量高挑,而愈发风流了。
“好看好看,端的是一个俊美郎君。凤娘、哦不,凤郎如此模样,实在好看,也不知要迷倒多少小娘子!”
“就是就是,好看得紧,我这身倒是合身,就是颜色未免也太粉嫩了些,早知如此,我当初也应当选个稳重些的玄色或是青色呢。”
此时大嫂、三嫂与赵婉亦在丫鬟侍女们的服侍下换好了衣裳,戴上了头巾。
几人相互看着对方的衣着,气氛一滞,又瞬间活络了起来,皆指着对方,笑得十分开怀。
“哪里便不好看了,你看婉娘这身月白的,不也未显稳重么,倒衬得小郎君唇红齿白的,惹人怜惜呐!”
三嫂假作粗犷模样,上前去伸出凝脂般白嫩的修长手指,轻轻挑起了赵婉的尖巧下巴,抛着媚眼说道。
只是她这媚眼抛得着实蹩脚,简直跟眼睛得了什么了不得的病似的,歪七扭八的,将众人都惹得前仰后合起来。
“郎君既觉着我好,便牵我回家罢!”赵婉作楚楚可怜状。
“哈哈哈,没想到婉娘竟是如此调皮,这演戏的功夫,可是比凤娘要好上百倍有余!”大嫂煞有介事地品评道。
赵婉闻之,心中得意道,那可不,我可是在赵家演了两年戏,这演技上的功夫,可是炉火纯青着呢。
她透过不甚清晰的铜镜,看着镜中截然不同的自己,若有所思起来。
往后若是出门在外,以男子身份,倒是确实要好上一些。
元京贵女们未必敢做这样的事情来,但云家的嫂子们,却显然是做惯了此等女扮男装之事,还别说,好生装扮起来后,却是个个都很像个清秀俊美的郎君。
赵婉盯着自己那张脸,想了想,又沾起石砚中未用完的黛粉,将眉毛给画粗了几分。
好了,这下秀丽之意便又下去了些许,镜中活脱脱便是个风流俏郎君了。
“婉娘为我等也画上一些,凤娘便不用了,她眉眼天生便浓厚,已然英气十足。”三嫂忙将脸凑了过来,示意赵婉来帮着画一画。
“你三嫂哦,非要学京城小娘子们的,画那细细长长的柳叶眉,好看是好看,扮作男装却是有那么些不像。”大嫂在一旁好笑地揶揄。
“哪有,你倒是未瞧见那勾栏瓦子里头,多的是涂脂抹粉的郎君呢!个个儿的精眉秀眼的,别人也不曾觉得他们就不像是个男的了。”三嫂斜着眼睛不服气道。
“好看的。只需稍稍补画一下即可。”赵婉笑着打圆场,轻轻地为三嫂也填粗了眉毛。
她虽然在化妆一事上并不太精通,但以前无聊时也会在短视频上刷到各种美妆博主的视频,多多少少有些心得,动手间便更加得心应手。
说话间,几人的装备俨然已经齐齐整整了,便各自挥退下人,一溜儿地出门玩儿去了。
奉州作为近畿,离京城不过几十里,并无什么特色,热闹亦远不如京城。
尽管如此,勾栏瓦肆等地方,还是有不少百姓聚集的。不多时,几个男装的女娘便有说有笑地来到了雀儿门市。
雀儿门市作为全奉州最广阔、最热闹的商市,在宵禁之前,处处皆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列肆之中,既有绫锦美玉,亦有小食香摊,吆喝声、交易声,互相交织,烟火气十足。
赵婉跟着几位嫂嫂,购起有趣的玩意儿时毫不手软,不一会儿,几人便几乎空不出手来了。
“早知如此,就该带上几个仆婢了。”二嫂吐了吐舌头,颇有些后悔。
“不如雇个帮闲,将这些先送了回去罢。”大嫂出主意。
几人达成共识,略略留意了一下,便从道旁一处瓦子边上招来了个闲汉,嘱托他将物事都送到奉州官驿中去。
小玩意儿零零散散虽一大堆,但都是小物,并不难拿,那闲汉一听是送至官驿,这几位郎君又出手大方,忙高高兴兴地接了这活儿。
待闲汉离去,赵婉几人便进了前方一处专门演百戏的勾栏。
奉州的勾栏有好几座,嫂嫂们尤为喜爱那说书的,于是便选定了那正说得热闹的一出说书之地,站定在一方人略略少些的棚中。
旁人只道是几位书生出来放松放松,多数只随意瞟了一眼,便全副身心地为台上正说着的剧目轰然叫好了。
在赵婉看来,这瞧着年过半百的说书先生,口才功底着实是不错,说起书来抑扬顿挫,引人入胜。每当他稍作停顿之时,周边棚中的看客们便拍手叫好,气氛十分热烈。
原本赵婉也在沉浸式地欣赏这古代的脱口秀艺术,但听着听着,她便逐渐发现,立在旁边的几位嫂嫂面色开始不愠起来。
“怎么了大嫂?”赵婉凑近离自己最近的大嫂,悄声问道。
“这说书的,似乎是在说咱们云家军去年那场……”大嫂犹豫着说道。
“啊?”赵婉并不太知晓边关之事,即便是一年多以前那场御沙关的战役,她亦只知道大衍是打了胜仗,但她的公公,都督云锋及其副将三子云勤皆于此役中折戬,至于个中缘由,她便无从了解了。
“嗯,这人虽将故事的背景换作了前朝,又将实际的人名地名隐去,但属实是说的去年夏时那场战役……”二嫂眸中闪过一丝悲伤,转而迅速掩去,变作了愤怒。
她恨恨道:“也不知此人是何居心,消息又是从何而来,竟是不尽不实,抹黑了咱们云家军的名头!”
“瞧他说的都是些什么?云家军怯战导致敌人奔袭追击?主将决策失误造成损失巨大?父子无能方才战死于石湖林?呵,简直一派胡言!明明、明明是朝廷——”
“嘘,勿要在此多说。”大嫂打断了二嫂,示意她不可多说。
几位嫂嫂俱都是一脸怒容,她们生于边关,自小便是听着云家军的故事长大的,云家军不畏战死,能力卓绝,是高兹人的克星,亦是百姓们的守护神。
边关数万百姓,就没有不敬佩云家军、不爱戴云家军的。
谁知一家之主云锋不过才逝去短短一年多,云家军的名声,竟堕落至此,而战场上的事情,也被这不知是存心还是无心的说书人,给歪曲了个结结实实。
这怎能不让人愤懑?
毋论台下的看客们是如何议论的,台上的说书先生仍在拍着他的醒木,继续将故事给说了下去。
云家军在他口中,俨然成了光吃粮饷不办事的破烂军团,云锋在时便不是什么好边军,云锋去了,群龙无首,这云家军便更成了一盘散沙。
更可气的是,台上说得唾沫横飞,台下亦掌声连连,仿佛此人说的不是故事,而是什么绝妙仙音。
而大嫂等人的面色,则愈发的肃然起来。
赵婉亦生出了很大的不忿,她虽然来到这个大衍不久,但从以往的少数参加贵女们的宴会的经验来看,那会儿并未曾有人敢如此评判云家军。
即便是家中惯来与云家不和的小娘子,若提起云家、提起云家军,都不舍敬佩之意。无他,云家军在侯爷云锋手中以来,便是胜多败少,威名赫赫。
但此时,台上说书的是百姓,台下听书的亦是百姓,而在这些间接享受了云家军护卫的百姓中,却是在盲目地相信着这些流言,对云家军产生了如此糟糕的印象。
听着台上台下诸多置喙云家的言论,赵婉感到心中十分不适,她嫌恶地看着那说书人,拿出了万分的专注力,仔细辨别着他的话。
而与此同时,也到底还是有些百姓逐渐听出了不对劲的地方,他们带着些许犹疑,交头接耳地询问着友人,却始终也不敢大声质疑什么。
待说书先生讲完今日这一回,欲从侧面离去时,人群中传来了一道响亮而清脆的声音:
“先生请留步,在下有几处疑惑,请务必指教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