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离开冬库儿前一个星期,大家就把门前的小棚拆了。把里面的全部杂物拖出来整理,该洗的洗,该修的大修一通。然后聚拢起来码在附近干燥的大石头上。
依我看,拆也太早了点,这天气整天阴晴不定,迟两三天再拆的话,棚里的东西也少淋两天雨嘛。
果然,刚拆了棚子,当晚就下起雨来。天快黑的时候我下山提水,提回的第一桶水还是很清的。等转身再去提第二桶,就很浑了。只这么一来一回间的短暂工夫,上游下起了大雨。很快,雨水漫延了过来,把冬库儿浇透之后,又马不停蹄地转移向东南方向。
其实上午扎克拜妈妈就预言过会下雨,她一边预言一边还边坚定拆棚子……天黑之前,她把那堆杂物最后规置了一番,仔细地盖上了旧毡片。
旧毡片其实是骆驼的衣服。前段时间烤馕时用来堵馕坑,已经烧糊了好几处,破破烂烂的。
骆驼真可怜,衣服又烂又湿。自己天生的衣服早就给剪得干干净净地卖掉了。妈妈说一公斤骆驼毛十五元,一公斤羊毛才一元钱。差别真大。剪驼毛总是在暖和的日子里,尤其是前两天,于是大家就把骆驼肚皮上的最后一圈毛也给剪掉了。它们好像很舍不得最后这件毛背心,喊得鬼哭狼嚎,满山谷回荡。
总之,又变天了。据说我们将要搬去的地方比这边冷多了。往下骆驼们就只能靠这些破毡片御寒。它们一定很不服气,毡片毕竟是羊毛做的。它们嚷嚷:“为什么拿这种便宜货糊弄我们?还我驼毛衣服!我十五块钱一公斤的驼毛衣服!”
前段时间空闲的时候,斯马胡力还给好几只羊也脱完了衣服。不晓得此举何意。因为离卖羊毛还有一些时候。天气也不稳定,一降温,没衣服穿的羊就惨了。而且搬家时还会给骆驼增加负担。
很快,妈妈把那些羊毛片洗出来,弹松了搓成细绳。原来搬家时会用得上。
第二天一大早,天气还算晴好。妈妈把湿透的毡片揭开,白茫茫的水汽很快从物品间向上挥散。她站在那里向南面看了一会儿,说:“那边有雨。”
我看了又看,实在看不出那边的天空和这边有啥区别。但没一会儿,果然那边的山头云雾弥漫,阴云沉重地堆积在山顶上。很快下起了雨。有三四座山头笼罩在雨中,阴沉沉的。虽然与那边只隔着几公里远,可这边却是晴天,只有一层淡淡的薄云蒙在上空。天色粉蓝粉蓝的。
不一会儿,雾气过来了,一团一团迅速游走在附近山林间,弥漫在毡房周围,并且越来越浓重。很快,四面八方的山野全都消失了,世界急剧缩小,最后只剩下我们毡房所在的这座山头。从世界这头到世界另一头,只有几十步距离。我们是全世界的中心。
来到冬库儿后,第一次遇到这么浓重的雾气。太阳完全出来后,雾才渐渐散去。渐渐地,天上的云层浓厚了一些。
离开前的最后几天,斯马胡力照例开始检查羊群。有一只羊前蹄一瘸一瘸的,斯马胡力把它逮住仔细地检查。他将它的小腿捏了又捏,还掰开蹄缝仔细地查看。还有一只羊耳朵眼里发炎,还长了蛆虫,整个腐烂了,情形非常严重。抹上药后,为保持患处的干燥,斯马胡力在哈德别克的帮助下把那只耳朵整个儿剪掉了。
每天傍晚入栏前,斯马胡力都会捡走状态不好的羊羔,翻过身子查看。有的肛门烂了一大片,他就把烧剩的木炭捏碎撒在患处。还有的羊屁股脏兮兮的,肯定是拉肚子,便喂它止泻药。
生病的黑牛不能再跟着跋涉,便交给不搬家的邻居代牧。
以前每次丢羊丢牛的时候,大家都不慌不忙的,显得并不着急。直到临出发的最后几天,这件事才得到前所未有的重视。斯马胡力兄妹俩整天在外面奔波,四处寻找。回家时,两人总是又冷又饿,疲惫不堪。
放养在外的骆驼和马也该归队了。这些整天东游西荡的家伙们,只在想吃盐的时候才想到回家看看。
偏偏最后几天里又丢了一头羊。今天一大早,扎克拜妈妈一挤完奶,茶也没喝就出去找羊了。从五点钟一直找到八点钟还没回来。于是刚刚赶完羊回家的斯马胡力也没顾上喝茶,片刻不歇地骑马出去了。
他刚走没一会儿,下起了一阵急雨。想到这小子没穿厚外套,不由很是担忧。这时,一个骑青灰色马的人出现在我们驻地的山坡上,看到我走出毡房后,他坐在马上大声问斯马胡力在不在家。然后告诉我,强蓬家的羊群里混人了我家的一只羊。
我想大约是强蓬托他捎的话,连忙答应了。但他欲言又止,骑着马在原地转一圈,四下看看,又想了想,打马走了。
之前从没见过这个人,我猜一定是刚刚搬到附近的牧民。这个时间才搬进夏牧场的话,这里一定是他家的最后一站,他家将在这里停驻一整个夏天。而我们,往下还有漫长的道路。
我和卡西去西面向阳的山坡上背柴禾时,总会路过一大片黑加仑的灌木丛。才到冬库儿时还是光秃秃的,如今已经新叶烁烁。估计等我们从深山再次迁回来时,刚好能赶上结果子的季节。但是草莓和覆盆子的季节却刚好错了过去。真是可惜。
听说我们要去的下一个牧场地势极高,更为寒冷,不会生长这些灌木和野果子,也不会再有白桦林和杨树林了……亨巴特家托牧的新羊还没熟悉新集体,搞不清状况,显得茫然又惊慌。虽磨合了两天,总算融入了我家羊群,但这种“融人”极为生硬。当羊群挟着这几十只红脸羊移动时,它们始终紧紧走作一团,绝不离开熟悉的伙伴。傍晚归圈时,光对付它们就得折腾很长时间。斯马胡力气坏了,在羊群里上蹿下跳,简直想把它们就地正法。
羊圈那边正乱得一团糟的时候,白天那个骑青灰马的人又来了,并驾马径直进入了纷乱的羊群之中。才开始我以为他在帮忙赶羊,但他赶得好笨,老是把羊群打散。后来才知他企图将混进我家羊群的自家羊赶出来。这么说,他非但不笨,还很厉害了,能从一群羊里飞快地找到自家羊,并单独剔出来。
结束后,他赶着那只羊孤独地进入了森林中的小道。这时,又有一群羊缓缓漫过森林南面的山岗,满山遍野大喊:“不!不!!”(羊的“咩咩”声,听起来正是哈语“不”的意思。)是该离开了。驻扎在冬库儿的人家越来越多,到处都是羊群,老是撞车。
在冬库儿一带过夏的人家有一部分是额河沿岸村庄的哈萨克农民,家里养着牛。夏天,男人留在家里种地,妇女、老人和放暑假的小孩进山消夏,同时放牛蓄膘,生产奶制品。虽然已经定居多年,但传统一时半会儿难以割裂。我想这不只是感情上的依赖,更是生活习惯和生产方式的要求。
等完全结束小羊入栏的工作,绑好羊圈的木门后,天早就黑透了。
我连忙招呼斯马胡力回家吃饭。之前,我们三人已经先吃过了。但斯马胡力却说还要去强蓬家领羊,重新套上马消失在夜色里。
早在羊群回来之前,我就把斯马胡力的那份拉面放到炉子上热着,原以为他会先吃了再出去干活,没想到这一热就热了两个多小时,面条全糊了。等大家都已经钻进被窝时他才回来,端起面大口大口地吃,并大声地埋怨太难吃了,一直埋怨到吃得干干净净为止。我说:“咦?还不是吃完了!”他委屈地说:“没办法嘛。”又用汉语说,“肚子饿嘛。”吃完后匆匆洗了洗,倒头就睡。
搬家的日子一天天临近,但具体是哪一天,却没人说得清。总之启程即将到来,我整天紧张兮兮的。很快却发现就我一个人在紧张。大家虽然忙碌了许多,但日常生活还是有条不紊。扎克拜妈妈照样每天去加孜玉曼家喝茶,女孩子们照样每天过来串门,耐心地谝闲话。
这天苏乎拉来时,忍不住问她到底什么时候搬。可她却说不知道,得看天气情况。
我大吃一惊!还一直以为时间是固定死的,一到时间非搬不可呢!
既然如此,当初离开吉尔阿特时,我们为什么不缓两天,非要顶着寒流搬家?在塔门尔图,为什么又非得冒着大雨搬?那些时候为什么不考虑天气?
出发的日子终于确定下来的时候,离开的氛围更浓重。
头两天,扎克拜妈妈开始准备我们迁徙途中的食物。她炸了一大堆包尔沙克,烤了七八个新馕。天阴沉沉的,下着雨,她冒雨趴在半坡上的馕坑前,吹了很久,才吹燃松木。等馕出炉的时间里,她又把餐桌拎到山下溪水边好好洗了洗,用小刀仔细地刮去桌面上的一层油垢。
在走之前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清理驻地附近的垃圾。虽说游牧生活中少有多余的物什,但还是会产生一些生活废弃物,如卡西的破鞋子,一些塑料袋和碎布条,破碗……能烧掉的聚拢了烧掉,不能烧的就挖坑埋了。
然而正是这两天,气温突然再一次沉重地下降。每天都刮着又猛又冷的风。真倒霉,怎么每次搬家都这样……于是这两天我坚持不睡午觉。这么冷的天里睡觉,无论身上穿得再厚(白天睡觉又不能拉开被子踏踏实实地睡),也会越睡越冷,越睡越难受,睡得浑身酸疼、僵硬,一直睡到鼻塞了才能清醒过来。马上要搬家了,可千万不能睡感冒了。
出发前的头一天正午,家里来了许多客人,有妈妈倒茶,我收拾完房子就退出房间,出去作最后一次散步。这次同样走了很远很远。如今已经非常熟悉冬库儿这一带的地形情况及毡房分布了,真是说不出的留恋。这时,远远的,从北面过来了一个赶着一小支羊群的骑马人。
我在山坡上站住,一直等到他走到近前。打过招呼后一时无言。我忍不住向他感慨:“冬库儿真漂亮!”
他微笑着用汉语说:“明天,羊的路还要漂亮的。”当他说这话时,语气里简直很有“深情”的意味了。我听了却非常沮丧。此行我还是跟着驼队走,真想和年轻人一起走羊道啊……这时,他突然往东北方向一指,说:“二队的。”然后手臂抬高了二十公分,指着同一方向又说:“一队的。房子多得很!”
我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同他一起静静地看向那个方向。山峦叠嶂,看不到一顶毡房。但已经感觉到了人居的喧嚣。
他又说:“没有羊的不走,放羊的全部要走。”
我知道。羊群需要更寒冷的空气和更丰美的牧草。
道别后才突然想起,这人不是强蓬吗?真是的,骑着马、坐得高我就认不出来了……令人长舒一口气的是,出发头一天,阴了两天的天空居然放晴了!
云散成巨大的碎片,再也合不拢了。碎云在天空飞快地流逝,山野大地明灭斑驳。我以为这一天会更加紧张,谁知大家突然松弛下来了。夜里就要出发了,上午却还没开始拆毡房。而且马上就拆毡房了,妈妈却端起盆子下山洗衣服!往后一路上,湿衣服怎么晾干啊?
洗完了衣服,照旧晾在草地的石头上。妈妈又去捶酸奶……一大早她照旧挤了牛奶,并添入前几天剩下的一些牛奶混在一起煮。我非常疑惑,即将出发了,难道还要生产酸奶或干酪素吗?等到了地方,酸奶也发酵过头了,干酪素不能及时晾干,肯定会捂坏。何必呢?
就让牛奶放在牛肚子里,让牛自己背着走不是更好吗?或让即将赶远路的小牛喝个够,也算是壮行嘛。
一问之下,原来要做“克孜热木切克”!原来如此……搬家路上约走三天工夫,携带的牛奶肯定会变质,而克孜热木切克恰好是以变质的牛奶做成的。于是在行程中的空隙里制作奶豆腐真是最合适不过了。真能见缝插针……大约是马上就要离开的原因,这一天出奇的热闹,来了一大堆客人。有即将同行的哈德别克等几个小伙子,还有阿依努儿这样长驻不走的邻居。前者来帮忙,后者来告别。半下午,大家七手八脚帮着拆起毡房来。拆壁毯,揭盖毡,挪箱子……没几分钟,房间猛然就空了。等去掉墙根的长围布,昔日坚固的家顿时显得无着无落。四周蔓生的青草攀着墙架子汹涌地生长着,枝枝叶叶与木栅紧密地纠结。仿佛它们对这个家的感情比我们更深沉。
我收拾炊具角落,把面粉和一些不怕撞的零碎物什整齐地码进大木箱。这只箱子是所有家私中最沉的一个,不晓得轮到哪个倒霉骆驼来驮。
卡西把为保鲜而埋进阴凉处的一点蔬菜挖了回来,又把茶壶擦得锃亮。似乎搬向新驻地也是生活的全新开始,什么都得是新的。
扎克拜妈妈指挥大家拆毡房。但拆到一半,露出红色的房架子时,大家却停了下来。只见妈妈取出这段时间她搓的一大卷羊毛绳,一根根长长地穿过墙架子上的格子,然后男孩子们各持绳子一端,朝相同方向拧动起来……原来是绞羊毛绳!
双手的劲儿能有多大呢,妈妈手搓的绳子不到半指粗,而且不结实。如果有一处支撑点,把这些绳子绷直了,大家合力绞动,每根绳子都紧紧地上满了劲后,一个人从打结儿的绳头处慢慢往反方向拖拽,三根绳子便自然合股了。这样绞出的绳子又粗又结实,有两指粗!
在荒野生活中,除了毡房的房架子,似乎再也找不出更合适绞羊毛绳的支撑点。树倒是稳固不动的,可树太粗了,小树又太柔弱,经不起拉扯。所以,跟制作奶豆腐一样,在搬家这天绞羊毛绳最合理不过(绞完还会立刻派上用场)。平时绞的话,还得专门拆去房子上的一块毯盖。
这时,斯马胡力把骆驼赶回来了,上了绊的马匹也在附近慢慢啃草,随时待命。
整整刮了一下午的风。但天空很蓝。每当游云挡住太阳,阴影投向这座山坡,立刻冷极了。但那块云一旦离开,又会立刻感到敞亮的炎热。
今天一整夜大家都会很辛苦,明天就更不用说了。但是再忙也得做顿像样的饭吃。于是卡西冷静地在满室零乱中,在人来人往的腿缝间,揉面、切菜、扯拉面,有条不紊。可惜人太多了,除了斯马胡力,其他人每人只能分得几根面条,哪能吃得饱!
晚餐则由我来准备,妈妈让我包包子,给大家打牙祭。太阳刚偏西,我就开始揉面。但是没有肉也没什么菜,只翻出一小包以前炼羊尾巴油时剩下的肥肉油渣,便剁一剁做成了包子馅。蒸出来的包子咬一口就满嘴流油……不过还是很香。
不只包子,妈妈还盛了一大碗新鲜奶油放在餐布中央,大家用馕块蘸着大口大口地吃,从来没这么痛快过。很快就吃完了,妈妈叹口气,又给我们盛了一碗。我估计今晚我们足足喝了小半锅奶油。以往,奶油统统得用来制作黄油,很少拿上餐桌的。顶多盛小半碗放在餐布上让大家尝尝。
整个家消失在散落一地的箱笼行李中。今夜得露天睡觉。由于明天的行程较远,凌晨三点过就得出发,午夜一点就得起身做准备。一想到这个,我的睡意比平时提前到来。天色刚刚发黑时,我就瞌睡得眼睛都快变成两块石头了……但四下混乱,连处可躺倒的地方都没有。再说大家都忙碌的时候,一个人躺下,也太难看了。只好硬撑着站在一旁。
夜风越刮越大,大家在大风里耐心地做最后的准备工作,默默无语。仿佛明天遥遥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