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刚到冬库儿的第二天家里就来了一个客人,那人还在半坡上往这边走的时候,就远远地冲扎克拜妈妈大声问候。但是妈妈却没怎么搭理他。直到客人踏进毡房坐定后,她仍在忙着自己手上的活,过了好一会儿才起身招呼客人。
尽管妈妈态度冷淡,但还是礼数周到地为他切了馕,端出黄油,冲好奶茶。才开始,那人还是非常正常的,甚至算得上是客气有礼了。他沉默着喝了两碗茶,吃了两片馕。接下来,像变戏法似的,不知从哪儿里突然掏出一瓶白酒来,没和任何人打招呼,拧开盖子就喝了起来。也不用酒杯,就那样口对口地慢慢喝,边喝边抿嘴叹息,乐在其中。
妈妈似乎早就预料到了一般,便不再奉陪,起身继续做家务去了,随他怎么喝去。
那人沉默地喝啊喝啊,也不说话,也不闹事。喝完就告辞了,把空酒瓶留给我家,红着眼睛、歪歪斜斜地上马离去。
都走了好久了,突然有猛烈的歌声从他消失的地方远远传来。
妈妈说:“这个酒鬼!天天喝酒!”
当时觉得非常惊奇!我只在冬季的定居点地方见过酒鬼,还从没在深山老林里见过呢!
在定居点,冬天漫长又寒冷,整天无事可做,不喝酒干什么?可来到山里也喝个不停的话,那就是真正有毅力的酒鬼了。
第二天这个酒鬼又来了一次,但这次已是完全进入状态的模样了。
酒气醺天,说话前言不搭后语的,扯着妈妈没完没了地说这说那,一点儿也没有清醒的时候可爱。
我问妈妈:“哪来的酒呢?难道他家进山放羊还要让骆驼驮几箱子酒吗?”
妈妈说:“这里那里,总有卖酒的地方嘛。”
在山里卖酒真罪过,万一喝多了倒在哪个没人知道的角落该多危险!林深野阔,到哪儿找去!晚上又那么冷,弄不好还有野兽。
说起来,这人是卡西姑父的哥哥,还算是亲戚呢。
妈妈为了说明酒鬼的老婆为了丈夫喝酒而终日痛哭的事情,就趴到花毡上装作哭的样子“呜呜”了好一会儿。
又过了几天,我和卡西到拖海爷爷家做客。沙拉专门为我俩焖了带风干肉的抓饭。刚把大盘子端上餐布的时候,那个酒鬼就上门来了。
一起来的还有一个年轻人,于是大家一起坐进席面吃了起来。沙拉是年轻人,和扎克拜妈妈不同,一点儿也不愿掩饰对这种客人的反感。席间,只一个劲儿劝我和卡西进食,根本不搭理那两个客人。还不时把他俩面前的风干肉块(本来就少得可怜)拨往我们这边。这是很无礼的举动,但两人也无所谓,温和地坐在那儿,吃了一会儿就告辞了。
回家的路上,我们想起来恰马罕今天去县城了,便绕道往他家走去(我俩都不太情愿见到那个老头)。谁知一进门,看到刚才那两人也在毡房里端坐着。于是大家又坐到一起喝了茶。
回到家后没多久,又有事去了一趟上游沙里帕罕妈妈家,并在一天中第三次遇到他们两个。酒鬼可真闲啊!不喝酒的时光很难打发似的。这两人从南到北,在冬库儿山谷里喝了一路的茶,难得没有喝酒。
那个酒鬼在不喝酒的时候甚至算得上是个相当可亲的人,谦逊温和,话语不多。遇到劳动时,立刻插手帮忙。
大家喝了一会儿茶,男主人保拉提就离席去做外面的事情了,他的媳妇害牙疼病,静静躺在毡房角落里。沙里帕罕妈妈和加孜玉曼在外面做事。房间里寂静无声。大约就这样和客人干坐着不说话是无礼的,我感觉到这个酒鬼努力地想照顾我,想陪我说点什么,却苦于不会搜罗话题。好半天,才对我说,他认识我的妈妈,经常去阿克哈拉我家的杂货店买酒。——肯定去买酒的。
大家又无言地坐了一会儿,最后他从自己身上挎的小包中取出一把望远镜递给我,说:“看吧。”
——真是令人又惊喜又感动啊……我站到门口举着望远镜看个不停。我要赞美望远镜!这真是奇妙无比的事物,它能将远远的风景全部“忽!”地拉至眼前。它令眼睛长了一双翅膀,令眼睛远远地越过了身体,在群山和森林间穿梭、飞翔。
我一边看,一边想:这个人明明是温柔的嘛。在不喝酒的时候,那么地体贴……他明明是善良的,明明还是有生活的乐趣和希望的。那又为什么会酗酒呢?不知他心里到底有着什么样的无法忍抑的黑暗情绪,必须得依托醉酒的方式才能宣发出去……清醒了这么一整天之后,第二天,那个酒鬼重新步入生活正轨,很正常地醉得一塌糊涂。他从北至南经过我家,骑着白屁股的雪青马,在坦阔的草地上沿S形路线前进。可怜的马,想走直路都由不得自己……而就在这天上午,当他从南面经过时还是很清醒的。还亲切地同正在提水上坡的我打了招呼。那时,刚在我家喝过茶的阿依努儿正准备离开,要上马时却发现马肚带有些松。他见状立刻下马,很绅士地帮助这个女人紧了紧马肚带。
在冬库儿的短短一个月时间里,见过这个酒鬼不下十次,却始终不知他家住在哪一块,也没见他放过羊赶过牛什么的。除了附近的家庭主妇和年轻人外,就数他一天到晚串门子最勤了,无所不至。大家也都能容忍——甚至是“习惯”,甚至是“尊重”——他的这一爱好,只要不闹事,由着他坐在自己家里安安静静地喝去。如果家里有洋葱或野葱的话,还会主动提供给他当下酒菜。
离开冬库儿之前,我们去南面二十多公里外的一条山谷里参加了一场盛大的婚礼,方圆百里的人家都去参加了。一路上陆续有华服的骑马人从岔道上拐进我们贺喜的队伍,这支队伍便越来越壮大。那个酒鬼不知什么时候也加入了进来,彬彬有礼地与大家逐一问候。若哪一个女人的马蹬不舒服,马鞍没放好,他会抢先上前帮忙调整。但他身边却没有跟其他家属,只有他一个人参加婚礼。他的马鞍后也没像其他人那样驮着大包的贺礼。
因为是穆斯林的婚礼,宴席上是不提供酒水的。这家伙何苦白跑一趟呢?再一想,不对,就算是已经堕落了的酒鬼,也有参与集体活动的需求啊。酗酒是一回事,正正经经地度过传统喜庆的日子,又是另一回事嘛。
婚礼结束,大家又一起往回赶。渐渐地,雨越下越大。他继续主动照料着大家,在队伍里前前后后跑个不停。大家都毫不客气地受用着他的殷勤,就像平时他坦然地走进各家毡房,一边受用茶水一边借宝地大过酒瘾时一样。
最后一次见到这个酒鬼是在去往深山牧场的转场路上。我们在中途的托马得牧场驻扎了一夜,驼队凌晨两点多就出发了,把我一个人留在那片空荡荡的宿营地上。因为我的马在头天晚上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斯马胡力和卡西帕分头去找马,妈妈一个人牵着驼队上路。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弃置在空地上的空马鞍上(偌大个家,只给我留了具马鞍!当时痛苦地想,要是能再给我留个被窝该多好啊……),面对渐渐发白的东方天空焦急地等待着。所处的地势很高,四面苍茫,星空冰凉。很久后,沉暗的朝雾中才隐约浮出几座近处的山头。我冷得抖个不停,双脚虽然套了一双毛袜子和三双厚棉袜,踩在大了四个码的靴子里,但还是冷得快没有知觉了,动动脚趾头都感到僵硬生痛。四下冰霜满地。
突然记起午夜十二点大家刚起床的时候,看到不远处加孜玉曼家宿营地那边的黑暗里生起了一堆火,可能是专门为他家正在月子里的母亲和婴儿生的。我想,虽然火熄灭了很久,总还有些温暖的灰烬吧,便摸寻了过去。突然间,在模模糊糊的晨光中看到还有一个人也坐在那里,吓一大跳,再走近一看,竟是那个酒鬼!天啦,他从哪里冒出来的?他的马呢?他家也在这天搬迁吗?怎么这一路上都没看到呢?
很明显,他又醉了,埋着头坐在灰烬边烧黑的石头上,嘴里咕咕噜噜念叨着什么,一身酒气。我想了又想,还是硬着头皮凑了过去,坐在他对面,用小树枝扒一扒灰烬,看到还有几粒灰烬明灭不已。便添了一根柴进去,跳在火坑上吹了半天,吹得满脸都是柴灰。那根柴却连一丝烟也没冒。
那个家伙虽然醉了,但显然明白我的举动。便也俯下身子,殷勤地帮着猛吹了一下,我躲避不及,顿时扑了一身一脸的灰……那时真是心灰意冷到极点了,不知道还要这样冷多久,不知道我的马能不能找回来,不知道今天能不能赶上驼队……简直快要哭了。于是这个人又叨叨咕咕地冲我说了几句什么,仔细一听,居然是在安慰我“不要怕”。被一个醉鬼安慰,倒是人生第一次。之前最怕的就是这种人了。
接下来他又扯着我不停地说哈萨克人的生活不好,搬家辛苦之类,颇为悲哀。
我一直没搞清怎么会在那样的地方,那样的时间遇到他。后来又想,他到底有没有自己的家呢?有没有羊群?他究竟是不是牧民?他平日里都靠什么维持生活?我觉得他更像是一个大家一起养活起来的公用帮工。
对了,在汤拜其的马吾列小饭馆里,我还遇到过几个酒鬼。小饭馆里只有一张长条桌,我们坐在一端吃饭,他们在另一端大杯小杯地干。
因为有女士在场,每一个喝酒的人都为自己正在喝酒这件事向我道歉。
然后继续喝,喝多了继续道歉。
马吾列说其中一个人早上六点就过来喝了,一直喝到中午,喝没了一箱子酒。
午饭后,这个酒鬼的妻子和哥哥气势汹汹来找人,冒着雨,拉扯半天才将其劝走。这酒鬼骑的是摩托车,另外两个人骑马,真是不明智。
果然,摩托车没开十米远就开翻了。他妻子气得边骂边下马去扶他。
他妻子的马背上披着许多华丽的饰带,马鞍马鞭也装饰得额外隆重。
这家人一定很有钱。奇怪,如此酗酒,又如何发家致富的呢?